慈母手中线

强越珍

好容易才说服母亲，来我这儿住一段时间。七年前由于工作调动，我来到了包头。从此看望母亲，陪伴母亲的时间越来越少。古稀之年的母亲不太爱出门了。老说自己身体不好，不方便出门了。母亲劳碌了一辈子，精明了一辈子，刚强了一辈子。生活的艰辛，让她百病缠身，尤其是高血压、关节炎骨质增生，让其痛苦不堪。　　一天午饭后，陪母亲午休。我躺了一会儿，感觉母亲睡着了，就蹑手蹑脚走出卧室，想备会儿课。门没有完全关上，这样卧室里不至于太憋闷。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想起母亲，想看看她睡得是否安稳？我踮着脚来到门前，向门缝里看去:只见母亲坐在床边，盘着腿，身子向前倾，弯成近七十度角。再仔细一看:她左手小心翼翼地捏着针，右手捏着线，放在嘴里抿了抿。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朝着窗户，费力的瞅着针眼，两只手却怎么也不听话，微微颤动着。我明白母亲是想把毛衣上掉的扣子缝上。她默默的揉揉眼，抿抿线，再一次举起手，对着窗户…… 我的眼睛湿润了，朦胧中，眼前浮现出另一副图景:我还小，母亲正年轻，她教我缝沙包，我笨拙的无法把线穿好，母亲接过针线，轻松的穿好，微笑着递给我……岁月无情呐！它偷走了妈妈的俊美，消逝了她的神彩，耗尽她的精力，让她变得形容苍老、目光迟缓、精神憔悴…… 那个曾经靠飞针走线养家糊口的母亲衰老了；那个跑着还嫌慢的母亲真的老了；那个自立自强，就怕给人添麻烦的母亲的确老了。近几年，“母亲老了”这句话也常挂在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口中，然而，面对这句话，除了感慨，我们该做些什么？该怎样做？事实上，我们思考大于行动，甚至连思考都远远不够。我们都懂得人总是要走向一个很长的缓坡，也知道应该比走平路是要多留点心，但还不至于让人那么紧张。然而眼前的这一幕，让我清醒了，刻骨铭心的意识到，时间这个大神已在不知不觉中将这个缓坡逐渐变成可怕的陡坡！我的心被狠狠的揪了一下…… 不知道母亲这么持续了多久？她是不想打扰我备课，才不叫我帮忙的。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像一只乖巧的小猫，不会打扰我工作。 “妈，让我来！”我轻柔的接过针线，帮母亲穿好！她坚持要自己缝，并说“你忙你的，这点活，我还能行！”还是那句永远都想让你放心的老话。我的视线模糊了，往事如烟般飘过心头……　　母亲是家里的老大，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从小懂事的她，一边细心照顾着弟弟妹妹，一边还要洗衣做饭，缝补衣服，农忙时还得下地搭把手。“老大”这个角色的那份责任感培养出她吃苦耐劳、坚毅刚强的性格。　　年轻时的母亲可是十里八村的俊姑娘！心灵手巧、端庄秀丽，有着中国传统女性那种聪颖贤淑、温婉大方的美。特别是那双深邃灵动的眼睛，永远流露着真诚和善意。那高高的鼻梁，分明的挺立出她的坚韧和不屈。单调的灰蓝粗布衣服，经自己亲手缝制，合合适适，干净利落，得体大方。　　16岁那年母亲嫁给了父亲。一生养育了五个子女。父亲3岁就没了娘，由爷爷一手带大，家境贫寒。母亲的到来，让这个家有了温暖，有了生机，有了希望。勤俭持家的母亲起早贪黑，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洗洗浆浆，也让一家老小穿戴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利利索索的。我们的日子虽然紧吧，但由于母亲的勤劳，爱好和要强，我们弟兄姐妹五个穿戴得光光浆浆、暖暖和和，骨子里有着起码的尊严。　　母亲没念过书，但是心灵手巧。娇小的身躯里蓄积着巨大的能量，她用爱和辛劳为我们搭建起了温暖舒适的港湾。感觉有她在，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小时候最爱看母亲做衣服。一块花布，经她的手裁裁剪剪、飞针走线之后，一件褂子、一条裤子，亦或一个坎肩什么的，很快就展现在我们眼前。穿在身上得体合适，心里甭提有多美了！伙伴们都羡慕我们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巧手妈妈。哥哥姐姐穿的不能再穿的衣服，经过母亲的手，拆拆改改，翻新翻新，又变成弟弟妹妹的合身衣服。实在没法改的衣服，母亲会剪成小块弥砌成花花绿绿的褥面，还有漂亮的花书包，围裙，鞋垫等等。坐在一边的我，感觉妈妈好神奇，简直就是个无所不能的魔术师，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 后来，母亲用几年才节省下来的钱，买了一台缝纫机，牡丹牌的，据说当时这个牌子便宜一些。伴随着缝纫机节奏明快的欢唱，母亲的左右手轻巧挪转，双脚也有节奏的踏压，动作娴熟，像极了优雅的乐器演奏家，在这台独特的乐器上演奏出生活的艰辛与不易！缝纫机成了她生活中最好的伙伴。 有了这个帮手，母亲干活是方便了，但她身上的担子却更重了。为了贴补家用，母亲开起了小型的裁缝铺。她老人家人缘好，手艺好，心地善良，村邻们都来找她裁剪或缝制衣服，她总是笑脸相迎！周边时髦的姑娘们都找母亲做出嫁穿的锦缎棉袄。母亲称她做的袄子是“中式西裁”。裁剪、续绵、缝制、熨烫，一件华美绝伦的艺术品完工了。姑娘们迫不及待的试穿，感受着裁剪的得体合身、做工的精细考究，摸摸嫣红丝滑的缎面，看看寓意美好的图案和编盘精美的盘扣，脸上洋溢着幸福满意的微笑。 母亲的“中山装”做的最板正！这款衣服是直翻领的，有袋盖的四贴袋，做起来费时费力，对缝纫机技术要求很高。母亲做的中山装整体轮廓垫肩收腰，均衡对称，口袋精致。穿上它，整个人立刻精神抖擞，尽显稳重大方。父亲是母亲牌中山装的忠实形象代言人。他一辈子最喜欢穿的就是母亲做的中山装，至今我想起父亲，依然是那个穿着咔叽布做的藏蓝色的中山装的形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针线不知用过多少，皮带不知换过多少条，多少次夜半时分，梦中醒来的我，依然能听到缝纫机的“噔噔噔”飞快旋转的声音，暗夜里，这声音尤其清晰响亮。也不知有多少个大年三十，妈妈依然不得休息，还要忙着给家人赶制新衣……　有时候欣赏母亲做衣服是件很美的事，然而看她衲鞋底，做鞋子，让我感到的却是阵阵心疼。为了出活儿，不让一家人挨冻，农闲时，母亲也不得停歇，土炕的席子底压着大大小小的鞋底鞋帮。为了结实耐穿，母亲粘的鞋底都很厚实，衲鞋底就更显不易，每缝一针都很是那么吃力。只见她左手拿着鞋底，右手拿着锥子。瞅准了，屏住呼吸，紧咬嘴唇，很吃力的转动手臂，用力扎下去，锥子终于冒尖儿了，她才松了口气。该拔锥子了，然而这家伙好像没享受够穿破鞋底的喜悦，僵持着不愿出来。母亲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拽出来。然后才能把穿好线的针插进去一针。母亲的手常常被被扎破，鲜血直流；母亲的手时时被麻绳紧勒，伤痕累累；母亲的手日复一日缝衲操劳，关节肿胀，扭曲变形……是千针，还是万针，才能让我们穿上一双舒适的鞋子呢？多少个不眠之夜，昏暗的油灯下，母亲满脸疲惫默默地缝着衲着，她把对我们的爱都缝织进了这一双双鞋子、一件件衣物里。我们根本不记得那双给过我们无限温暖的母亲的手，曾经拥有怎样的灵活自如，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已然是青筋暴起，布满老茧的，不能完全伸展开来的手掌了。摸着她的手，心里酸酸涩涩，眼里不由得泛起一层层水雾……不敢想象，那个年代，母亲流淌了多少血汗才能让一家人吃得饱穿得暖呢？母亲是用怎样的勇气和毅力支撑起这个七口之家的？　　很快母亲有了孙子，有了外孙。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都穿过母亲缝制的棉衣棉裤、贴身小腰腰，都用过母亲精心缝制的鞋垫儿。　　那台老缝纫机依然健在，只是已经掉漆掉皮，跟着母亲一起慢慢变老。母亲到现在还不时的坐在这个老朋友前，扎个缝儿，修个边儿的，陪着他的老朋友说说话……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好想用心书写妈妈的辛劳与不易；好想用最美的文字表达对母亲的敬意和赞美，但我笨拙的笔依然未能表达出这爱的万分之一。母亲啊，您用勤劳的双手养育了我们，这双手为我们编织出一个又一个温暖的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