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阳光

拂尘书屋

<h3>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h3><h3>  所有的道路都被大雪和冰冻封锁,平时忙忙碌碌熙攘往来的班车,像是听到了一声统一的号令,纷纷停开停运。本来就不堪重负的火车站,此刻候车大厅里更是人山人海,售票窗口前长龙似的队伍挤挤挨挨,扭曲成慢慢移动的人的河流。冰粒似的细雪仍在不停地下着,扛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群不断地从身边挤过,彩条布包上黏着的污泥蹭到了她的衣服上。她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生怕撞到她挺着的大肚子。焦灼、忧伤,深深地写在她疲惫的脸上。隔着人流,她不停地向候车大厅的几个门口张望,四个多小时过去了,仍然不见丈夫的影子。</h3><h3>  突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急切地打开手机,远处传来母亲似乎哭过的声音:“琳琳,你们上车没有?你爸快挺不住了”。未及回答母亲,琳琳的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妈,上车了,上车了,我们就回来了,你别哭啊,妈。”“快点,你爸在等你......”</h3><h3>  电话中断了,琳琳的眼泪挂满冻得绯红的腮帮。她使劲吸了吸酸酸的鼻子,用围巾的一角擦去泪痕,愧疚的心情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撞击着她的胸腔。五年前负气离家出走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h3><h3>  “跟着他,你能过啥好日子?到底图个啥!”愤怒的父亲气得双手颤颤巍巍,鬓角上的白发被暴突的青筋鼓得乱跳。</h3><h3>  “我就图他人好!”琳琳脖子梗梗地僵持着。</h3><h3>  “你给我滚出这个家门!”父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脚用力踩踏着地面,“养你这么大,就这样报答老子啊!”</h3><h3>  琳琳一扭头,就这样走出了家门,把远远追出来的母亲甩在了身后。</h3><h3><br></h3> <h3>  五年来,琳琳和丈夫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打工为生,生活渐渐稳定下来。在这五年中,父亲从未在电话里和她说过一句话,她总是通过母亲询问父亲的近况,而母亲每次都是小心地压低声音告诉她:“你爸还生气呐。”有时候忽然能从电话那头听到父亲的声音:“又是那死女子吧,告诉她,让她死在外头别回来!”听到父亲的声音,琳琳又伤心又愤恨。离家的头一年,琳琳想家想父母的心情一天浓似一天,每月写两封信寄给家里,在信中向父亲道歉、解释,但却没有得到父母亲的只文片字,就连她两个老大不小的弟弟也从不回信,她真的就和这个生她养她的家断绝关系了。第二年,琳琳试探性地将打工攒下的积蓄寄回家中,让她意想不到的是,一个月后寄去的钱又被寄了回来,琳琳的心一下子被伤害到了极点。她没想到父亲这样固执,这样不依不饶。父亲一生操劳,拉扯着兄妹三个长大成人,在并不富裕的山村里,兄妹三人读完了高中,琳琳在乡里的一所小学当上了民办教师。看着长大的儿女们,父亲脸上充满了骄傲,辛勤的劳作都变成了堆在脸上皱皱的笑纹儿。可是,为了她的婚姻,父亲却与女儿无情地决绝了。</h3><h3>  琳琳从往事的回忆中舒缓过来,轻轻地啜泣着叹了口气。这次是母亲电话告诉她,父亲已病重卧床三个多月,医生已不再给于治疗,只是劝慰母亲,父亲想吃啥就给买点啥。琳琳在电话里一再责备母亲为什么不早告诉她,甚至打电话向两个已成家的弟弟兴师问罪,但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你爸坚决不让告诉你”,“咱爸坚决不让告诉你”。事到如今,父亲还是耿耿于怀,琳琳于愧疚之中又多了一重深深的忧伤。</h3><h3>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是丈夫。等不及丈夫说话,琳琳有些气急败坏地吼道:“买到票没有?我爸都快死了,你还磨蹭!”</h3><h3>  “琳琳,我去机场了,买了两张飞机票。”</h3><h3>  “飞机票?啥时的?”</h3><h3>  “明天早上九点的,一个多小时就到家了。”</h3><h3>  “那就不买火车票啦?”</h3><h3>  “傻瓜,还买火车票干啥!”</h3><h3>  琳琳听完这句话自己也笑了,急如星火的心情都把人搞糊涂了。“那我就告诉家里,明天早上坐飞机回来。”琳琳挂断丈夫的电话,就迅速电话通知了母亲,然后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爸啊,你再坚持一个晚上,女儿明天就回来。”</h3><h3>  琳琳此时心里安稳了许多,心情也比先前平静了。一旦安静下来,她就能感觉到腹中胎儿的动静,小家伙似乎也感觉到母亲此刻有时间有心情关注自己了,就伸胳膊伸腿儿翻了个身,然后安静下来。随着腹中胎儿的躁动,琳琳又想起固执的父亲。五年了,一直没有见过父亲的面,如今父亲在弥留之际,见到身怀六甲的女儿,能不能回心转意尽释前怀。思虑至此,琳琳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流了下来。</h3><h3><br></h3> <h3>  第二天,琳琳终于回到阔别五年的山村。山村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村前那条小路遇到雨雪天便泥泞不堪,现在已是柏油路了,许多家盖起了新房,村边平坦的土地上,有一排排日光温室大棚,残雪虽然还未完全融化,但大棚里透着一片盎然生机。然而这些景象并未改善琳琳的心情,越走近村子,心情越发沉重,一丝揪心的疼痛慢慢地在心里弥漫开来,让她感到气喘吁吁,两只脚艰难地互换着前行的步伐。</h3><h3>  村口,那棵老柳树依然还在,终年面对风霜雨雪,枝干苍老,佝偻着身子。离老柳树不远的地方,有两幢挨在一起的新房,远远地进入琳琳的视线,奶白色的瓷砖墙面,在冬日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明亮,红色的窗框像一只只含情脉脉的眼睛,注视着走近的琳琳。窗玻璃的反光又像是含着一丝丝无尽的忧伤,映照着琳琳的身影。母亲曾在电话里告诉她,父亲用终生积蓄和辛劳为两个弟弟盖起了新房,为盖这两幢房,父亲三次累倒,每次都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并且为两个儿子娶了媳妇。父亲的要强,顽强地支撑着他的生命,他用过分的透支,去努力完成着那个世俗观念赋予他心中的理想。这一次病倒,一躺就是三个月,虽经多方治疗,却无任何回转的迹象,就像耗尽了最后一滴油的灯烛,生命的火苗欲明欲灭。而今所有的心事都完成了,为儿女们攒够了未来生活的一切,更为自己在村里人眼中挣足了面子,怀揣着多少世纪以来父辈们的梦想,终于登上了那个心目中最高的山峰,而他却再也没有力气下山回家。</h3><h3>  从村口到家里,短短几十米距离,琳琳仿佛走了五年,忐忑、愧疚、悲伤、怨恨,伴和着痛心、渴望、亲情,这些乱糟糟的情绪在她心里搅成了一锅乱粥。当她气嘘咻咻无力地靠在自家大门门框上时,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面前成了一片白色的水雾。</h3><h3>  母亲从窗户上看见了倚在门框上的女儿,急忙掀起挂在门上的蓝色棉布帘子,脚步踉跄地奔了出来,一眼就看见女儿已然十分沉重的身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搀扶琳琳。</h3><h3>  “妈......”,琳琳喉咙里哽咽着叫了一声,便泪如串珠,一头扑在母亲怀里。</h3><h3>  “你可回来了,咋就这么狠心哪!”母亲嘶哑着嗓子,将女儿揽在怀里,用手拍打着女儿的脊背。</h3><h3>  “我......回来了。”积攒了五年的太多的委屈,一下子都涌了出来,琳琳已是泣不成声。</h3><h3>  母亲松开怀里的女儿,扳着她的双肩仔细地打量着,一脸风尘,一脸憔悴,泪水在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印痕。母亲鼻子里抽泣了几下,疼得心都要碎了。母亲很快将视线移到女儿的腹部,轻轻地将敞开的大衣襟往一块儿拢拢,盖住女儿隆起的腹部。</h3><h3>  “几个月了?身子咋这么沉?”母亲急切地问道。</h3><h3>  “八个月了,”琳琳回说道,“可能太累了。”接着又急切地问:“我爸呢?”说着就挣开母亲向屋里奔。</h3><h3>  母亲急忙拽住,说:“先别急,我还有话要说。”便拖着女儿进了另一间屋子。“先歇一会儿,我去打盆水洗洗脸。”</h3><h3><br></h3> <h3>  琳琳脱去大衣,仔细打量着屋子,只见墙壁洁白光亮,铝合金窗户上垂挂着红色丝绒窗帘,温馨而又暖和。三开门的衣柜亮洁如新,与梳妆台一高一矮相映成辉。大炕上整齐地叠放着大红缎面的被褥,炕里的墙壁和炕沿用蓝色方格花纸漂过,似乎还透着一丝淡淡的纸香。很显然,虽然是老屋,但却是翻修如新,整个屋子的摆设如同新婚夫妻的新房。琳琳正在诧异之间,母亲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h3><h3>  琳琳一边洗脸,一边问道:“这屋子是二弟还是三弟的?”</h3><h3>  “瓜女子,”母亲嗔着脸说:“这是你的,这些家具都是你爸有病前找人给打的。”</h3><h3>  “我爸想通了?原谅我们了?不再固执了?”琳琳一连串的问话,急切地想知道父亲的态度。</h3><h3>  母亲唉了一声,瞅着女儿热水洗过之后红扑扑的脸庞,说:“五年了,谁都不能提你们的事,老了老了,咋就这犟脾气不改呢。”</h3><h3>  听了这话,琳琳刚从心底升起的热度仿佛一下子被寒风吹冷,脸上的红晕也渐渐褪去。五年了,心里压着多少愧疚,压着多少思念,压着多少对父亲的爱,时时刻刻煎熬着、折磨着自己,为自己不能报答养育之恩而痛心疾首,更为自己一时任性离家出走疚心万分。如今回来了,想在父亲弥留之际把一肚子的委屈倾诉出来,以期求得父亲的原谅,求得自己心灵的解脱,让父亲心无所憾地去向天国,女儿也就心安了。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五年过去,思父心切,千里归家,却要面对的是父亲临死都不肯回头的局面。</h3><h3>  琳琳的心绪仿佛又回到五年前与父亲据理抗争的情景:“你给我出去,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好,这是你当爸的说的,我也不认你这个爸!”就在扭身奔出院子时,身后传来噼哩叭啦摔碎茶壶的声音。</h3><h3>  五年前的那一幕让琳琳对这个家、对父亲彻底死心了。想到此处,从父亲的血脉里承继下来的犟牛脾气一下子血涌额头,她腾地站起来,不顾自己沉重的身孕,边往出走边说:“不行,我得问问清楚,爸为什么不肯原谅我。”</h3><h3>  母亲急忙拽住女儿,将她拦在门内。“我求求你了,别再气你爸了,你爸他......他都六天没有吃东西了,只能喂一点橘子水。”母亲把一声哽咽使劲地压进喉咙里,泛上来的气息让她喘不上气来。</h3><h3>  这时,正在拉扯中的母女,忽然听到另一间屋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伴着“呜呜”的回声。母亲止住琳琳,说:“你先别去,我去求你爸。”</h3><h3>  琳琳听了母亲的话,放开了手,独自在屋里焦躁不安地走动着。大约有几分钟光景,母亲来叫她:“去吧,你爸要见你,千万别死犟啊!”</h3><h3>  琳琳怀着惴惴不安的心,轻手轻脚地进到父亲的屋子,屋子里已有几个年长的叔伯大婶坐在旁边,琳琳慢慢坐在床沿上。第一眼看到父亲,她吃惊得两眼发直,居然认不出父亲这张脸了。在她记忆中,父亲的脸庞总是那么黝黑,泛着红光,刀削般的腮帮,强韧有力,头上的短发,像钢针样挺立着,常常带有红血丝的眼睛,炯炯有神。而现在,双颊和眼窝深深地塌陷下去,嘴巴张着,气息微弱,花白的头发已很长了,稀疏无力地乱轧在一起,整个脸部像村口那棵老柳树枯凹进去的树身,皮皱纵横。双眼似睁非睁,似闭非闭,眼皮的缝隙中依稀透出如游丝般微弱的反光。琳琳见到父亲这般情景,一股酸楚陡然从心底深处泛起,立刻从眼眶逼出两行苦泪。她轻轻唤了声:“爸,是我,琳琳。”</h3><h3>  父亲没有反应,琳琳只是不断唏嘘,替父亲整理着脖子下面的被头。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父亲喉咙里呼噜呼噜响了几声,紧接着就听到父亲唤了声自己的乳名:“琳儿......”,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她流着泪,低下头,慢慢靠近父亲的脸,一心想听到父亲最后原谅的话。</h3><h3>  “琳儿......你、你、你出去!”父亲几乎是拼着最后的力气说出了这句话。琳琳顿时头脑像炸开一样,“轰”地一声,耳朵里发出了嘶嘶的尖声鸣叫。</h3><h3>  “为什么啊!爸,你死都不肯原谅我!”琳琳几乎是吼叫着说。任性倔强的脾气,一时让她血脉贲张,坐定在床沿上,任是两个大伯拉她也不动弹。</h3><h3>  父亲开始剧烈咳嗽起来,那种几近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痛苦,除了琳琳外,令在场的人心疼得一阵紧似一阵。随着一阵阵咳喘,琳琳听见父亲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让琳儿出去,让琳儿出去!”</h3><h3>  琳琳的心彻底碎了,五年离散,千里奔家,难道就是为了重复五年前撕心裂肺的那一幕吗?琳琳一顿足,带着父亲传给她的任性,扭头冲出屋子。在回身随手关门的一刹那,琳琳突然瞥见停息了咳嗽的父亲,嘴角竟漾出一丝如释重负般的微笑。</h3><h3>  几分钟后,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父亲的偏执和倔强至死都是这样鲜明而又深刻。</h3><h3><br></h3> <p class="ql-block">  在办理丧事的几天里,琳琳的心几乎麻木得毫无感觉,父亲临终的话语,如同雪上加霜,在她能够回暖忽又变得冷漠的心上又刻下一道寒彻骨髓的印迹。她看着那用松柏树枝扎成的灵堂牌楼两旁悬挂的挽联,反倒是亲生女儿不如邻里乡亲那么了解父亲,那么崇敬父亲:</p><p class="ql-block">   勤劳一生持家有方乃梓里楷模</p><p class="ql-block">   儿女双全功德无量是乡邻榜样</p><p class="ql-block">  三天后,琳琳拖着沉重的身子,揣着一把清香和几叠火纸,独自一人蹲坐在父亲的坟头。青烟缭绕,纸灰横飞,琳琳喃喃自语,向父亲诉说着心思。</p><p class="ql-block">  远山漂浮着轻微的雾岚,坡地上的残雪一坨一凹,像散落一地破碎的镜片。坟地不远处,有一株早放的黄花,在微风中摇曳,在初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地耀眼。烧化的纸灰,变成一片片灰色的蝴蝶,在坟头上空盘旋。</p><p class="ql-block">  忽然,心神恍惚中,琳琳听到了一声长长的、似有非有、似无非无的叹息,不知是来自坟头,还是来自身后,听起来那么真切又那么悠远,同时她感到了有一片影子落在她身旁。</p><p class="ql-block">  琳琳回头一看,却是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p><p class="ql-block">  “琳儿,别伤心了,其实你爸早就原谅你了。”</p><p class="ql-block">  “真的么?”</p><p class="ql-block">  “真的。五年来,每次打电话,都是你爸让打的。你打电话来,你爸总是急着让我快接,生怕错过了。”</p><p class="ql-block">  “那为什么要把我寄的钱退回来?”</p><p class="ql-block">  “你爸说,出门在外不容易,用钱的地方多,家里有他和你弟,钱够用。”</p><p class="ql-block">  琳琳的心尖尖仿佛是被轻轻捏了一下,热流便涌了上来,她嗫嚅着说:“那为啥最后……”</p><p class="ql-block">  母亲未等她说完,便嗔嗔道:“傻闺女,你身怀有孕,你爸是将死的人,他怕阴间的秽气冲撞了你和孩子,所以见你一面就心足了。”</p><p class="ql-block">  “爸!”琳琳一下子扑倒在父亲坟头,压抑了几天的苦楚,这时才放声大哭起来。</p><p class="ql-block">  “接到你的电话,你爸是硬撑着等你,不见你一面,他是无论如何不肯闭上眼的啊!”母亲在一旁陪着女儿哭。</p><p class="ql-block">  琳琳痛快淋漓地嚎哭了一场,五年来的委屈、悔怨都随着这滂沱如雨的泪水化为对父亲的敬爱。泪眼朦胧中,父亲那最后一丝微笑,还有那胜过千言万语的临终的爱,如此清晰温柔地化开漫山的残雪,缓缓流进她的心里。她分明感觉到,腹中的胎儿在手舞足蹈,同她一起沐浴在早春的阳光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