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江南

涛声依旧

（写于2017年支边纪念日前）

长江是民间对南北分界的习惯坐标，作家们总是用粗犷、豪放来形容江北，用温婉、诗意来描述江南。最令人惊讶的是南京的城区与浦口，一江之隔、风貌竟迥然相异。

初中地理课里我知道了江南江北气候、地貌、植被各方面的差异，也会背诵、应答课本里的许多要点，但真正使我理解和铭记这些差异竟然会给生活生存带来这么巨大的影响则是在若干年后辍学离校之后的岁月。

那年被历史的狂飙刮到东北完达山麓、松花江畔的一个村落，成天面对的是微微起伏的黑土、黄绿相间的山林，以及漫长的冬季里连绵的积雪；看惯了荒凉，尝尽了凄楚。于是江南的夕阳斜照、渔舟唱晚，还有夏天树枝上知了的声声长鸣、近郊水田里青蛙的咯咯叫唤，都成了心间无法抹去的、如诗似画的美景。

多少次茫然地站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脑海里就会出现水浪拍打新江桥堍的岩石、细雨斜织在寒舍二楼屋檐前这些童年里司空见惯的情景。蓦然间，那片含蓄、恬静的江南画卷随着北大荒漂洒的雪花浮现在眼前，无奈的乡愁浓浓地、阵阵地笼罩过来，把我当时那颗年轻稚嫩的灵魂紧紧裹住……

一些原本习以为常、不屑顾及的场景，此时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粉墙、黛瓦、亭台，小桥、流水、人家，萦绕在梦景的故乡。

初三时我转学到当时右派教师集中的慈湖中学，该校坐落在一个典型的江南小镇边缘，青山环抱绮丽的湖水，。

清晨，信步走在通往教学楼的湖堤，弯弯的小拱桥映照在水面，倒影与桥身组成一个清晰完美的圆周。湖水轻泛，涟漪荡漾。淡淡的雾气如纱似绸地在校园上空飘缈，像仙女的白裙素裾，长长地从天际拖到人间，随风轻摆。炊烟从湖边人家的烟囱里冒出来，袅袅娜娜，低空飘摇，渐渐散开，钻入柳叶的枝缝、融进晨光的怀里。

慢慢地，雾气散去，缤纷的霞光喷射而出，昭示又一个平和的早晨到来了。黎明并不沉寂，一些勤奋的同学已经手捧书本点点散落在慈湖旁边，郎朗书声与树丛里的小鸟共鸣。

不时有俏丽的女生背着书包嬉笑走来，偶然还有捧着盆子款款来拱桥小石阶边浣洗的住宿生，笑声、书声、鸟鸣协奏在绿树和碧波之间。

湖面有几只泛旧的木船，平时停泊在翠柳枝下，有时悠闲地在湖面漂转。

校舍蜿蜒在湖畔，云烟游走在水面，师生忙碌在校园。

当银色的月光洒在湖面上，夜色悄悄地关上喧哗，湖畔小溪也降低了音量流得分外小心。恍惚间，时隐时现的二胡、三弦的乐声从远处传来，走近看，一簇簇居民惬意地围坐乘凉聊天，细细的吴侬软语夹着嘻笑，民间弹唱艺人清婉悠扬的歌声在街头巷尾传飘。

春雨、鲜花、香茶，想到江南，就一定会想到春雨、想到鲜花、想到香茶。

小学童年时的雨天极清晰地刻录在记忆中，斜吹的微风带着细雨，纷纷扬扬顺着青黛色的屋瓦往下流淌，变成晶莹的雨珠，滴落在光洁的小巷石板路上，溅起点点水花。这时我就喜欢趴在封仁巷我家二楼的窗沿，看这斯文的雨线不息地编织，把“宁静”这两个字绣进我童真的心灵。

雨中的庭院，薄雾缭绕，雨水落在冬青树丛中，透出圆润的光华，就象娇嗔的姑娘在枝头嬉戏。明媚的春光下，粉红的桃花、洁白的李花脉脉含情，蔷薇静卧枝蔓，娇艳妩媚；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朵由近及远，举目可见，争艳斗妍，把一股清新、婉丽的韵味静静散发。

那时江北岸也有鲁迅笔下绍兴式的小茶馆，客人进去，要一小碟茴香豆、再一杯糯米黄酒，慢慢地饮、细细地品，一副陶醉的样子。茶馆平朴而清雅，大都临水而建、朱栏飞檐。

茶客们一边喝茶聊谈，一边观赏窗外雨丝。江水从眼前缓缓流过，茶杯水平面慢慢下降，心境也渐渐地舒展平和。尽管我这个初中学生大多是隔窗观望，但仍从茶客的神态里看出那份怡然自得、那份自乐融融。

烟雨朦胧、街巷纵横、纤秀蜿蜒的小河，琴棋书画、丝竹管弦、湖岸摇曳的垂柳；雄伟的灵桥，流淌的甬江，江里穿梭的帆船、三江口林立的船桅。还有景色如画的慈湖中学、湖畔婀娜多姿四季常青的绿树，一次次悄悄地轮番向我袭来，在梦醒时分、在恍惚之间，久久挥之不去……

当时歌曲《松花江上》被列为批判歌曲，而我却每每会在这样的时刻，在心里不适时宜地回响起它如诉似泣、带些嘶号的旋律，“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兰。江南是温馨的代词，江南是快乐的别名。在北风号啸、冰天雪地中涌起的江南情思，那番滋味是任何没身历其境的作家所无法虚拟的。

我也许会忘记许多曾经感动和瞩目的人事，但永远忘不了这段流落他乡时的江南情思，忘不了这心中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