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红楼：从尤二姐事窥“俏平儿”

泸江晚秋

文字：泸江晚秋 图片：取于网络

　　 　引 子

《红楼梦》书中，两府丫鬟几百，唯三位冠压群芳，令一般主子亦不可小觑：鸳鸯，袭人，平儿。鸳鸯有大权在握的贾母罩着，连大老爷贾赦也不敢惹；袭人，倒常常把怜香惜玉的主子宝玉软语教训。

而平儿，不知出生，“并无父母兄弟姊妹”，自幼便沦为王熙凤的家奴，后成凤姐的陪房，贾琏的侍妾。谁人不知女主人凤辣子“嘴甜心苦……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并且还是个“醋缸醋瓮”。男主人贾琏，则是个专事拈花惹草的浪荡公子。他对平儿，喜则“我的好乖乖”，烦则拳打脚踢。

平儿的生存环境，真可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可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凤姐将其视为心腹，贾琏最后将她扶正。并且合府皆称道，忠厚的李纨，把她抬到凤姐“给平儿拾鞋也不要”的高度，“冷香丸”宝钗，对其最严厉的谴词也只是“你张开嘴，我瞧瞧你舌头牙齿是什么做的”。

人们不禁要问：这是为什么？

　　 　（一）

作家曹雪芹笔下的平儿，美丽，善良，智慧，稳重，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打开整部红楼，虽说平儿于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均无名，但她俏丽的身影，皆处可见。前八十回中，便有四个回目以平儿命名：

21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44回“喜出望外平儿理妆”；52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及61回“判冤决狱平儿行权”，可见她是红楼书中重要人物之一。

书44回，那位呆少爷宝玉曾暗暗赞平儿道：“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体贴”。“周全体贴”，是作者对平儿的点睛之笔，是她“成功”的钥匙。

“周全体贴”，最大的难度，是在几位利益相关的人物之间濣旋。著名的“尤二姐事件”，字字带血，矛盾冲突异常尖锐，贾琏，王熙凤，尤二姐，各持不同利益，可谓针尖对麦芒。因此，本文不想在写人物的重点回目中去分析，而是意从“尤二姐事件”，窥平儿姑娘“周全体贴”之能力，而探究些许原因于一斑。

　　（二）

尤二姐事，曹大师不惜泼墨，由64回直叙至69回，人教版由917页到987页。在整整70面，长达47000余字的生动描绘里，平儿不是矛盾冲突的主要人物，于她的文字，也只五百之余，但却贯穿了事件的始终。

夫妻矛盾，妻妾矛盾的主要人物是王熙凤，最有权势，也最难惹。平儿怎样“周全体贴”这位泼辣货主子呢？书67回交待，平儿一得到消息，不一会儿便向凤姐作了报告：“就是头里那小丫头的话。她说她在二门里头听见外头两个小厮说，这个新二奶奶比咱们的旧二奶奶还俊呢，脾气也好。”

“头里”，是表示时间的词，说明平儿听到这事，已有一会儿功夫，但又不长。对这样一件打翻醋瓮的大事，连尤三姐都知道：“倘或一日知道了……不知谁生谁死。”深谙凤姐的平儿，更能预料其严重性，时间不容细细斟酌，必须当机立断。

　　平儿是凤姐的心腹，曾说过自己“没有瞒她（凤姐）的话。”果真？21回“软语救贾琏”，便向凤姐瞒了琏二爷与多姑娘的偷情，因为多姑娘有丈夫，不会对她造成后患。52回为顾及宝玉，“情掩虾须镯”，辣子至死不知，因为宝玉终是凤姐表弟，又是大观园众宠，得给面子。而此番，对贾琏偷娶尤二姐的“大不韪”，却差不多是立马报告，因为二姐是正式的“奶奶”，万一有了子嗣，可不得了，她和凤姐便都没有地位。可见，平儿对凤姐说什么，还是有选择性的。

从客观角度说，平儿是以风姐心腹地位而立足于贾府的。若主子败下阵，“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她，必须得以凤姐为靠山。又何况，平儿深知凤姐毒辣，并稳操胜券，岂敢得罪？

但，为何不怕开罪贾琏？自是无碍，这位三分钟热度的公子哥儿，非痴情种，正如宝玉说的：“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于二姐“只是权当粉头取乐罢了”。君不见他对二姐新鲜了一阵子后，又弄了个秋桐。再说琏二爷也非细心之人，好胡弄。至于尤二姐，管不了那许多。

于是，平儿以告密向主子抢了个头功，更残忍的是，还帮衬着把“苦尤娘赚入大观园”，也就是推上断头台。

从对凤姐的“周全体贴”中，我们还能看到平儿的善良吗？其灵魂深处，是不是早已浸透了“势利”的毒汁？值得注意的是，平儿是在“头里”的片刻时间，便迅速作出报告决定的，确是“极聪明的……上等女孩儿”了。

　（三）

然而，“心痴意软”的尤二姐，却至死，把平儿当作大恩人。这是因为她对这可怜的羔羊，也能“周全体贴”。

在整个故事中，平儿对尤二姐周全体贴有二：（1）不似秋桐、善姐之流跟着凤姐，无情作践二姐，而是和颜悦色，常到二姐房中探望，软语安慰。（2）针对凤姐施下的虐待毒计，平儿“白拿了钱出来弄菜与她吃”。可是，凤姐“闻秘事”后，附耳告之平儿整治二姐的毒计，不要说对二姐，连贾琏，她也没露半个风声。

为何？平儿不敢。二姐，贾琏哪里是凤姐对手，若透风，怕连自己也会小命难保。唯跟着凤姐作下丧尽天良之事，而又假惺惺体贴二姐，无非想落个心理平衡罢了。

　　一点好嘴脸，几碗热汤水，竟使得尤二姐感恩戴德，含泪向平儿道：“我若逃出命来，我必报答姐姐的恩德……逃不出来，也只好等来世吧。”（69回）在这极其真切的话语面前，平儿也“不禁滴泪”，而脱口道出了埋在良心上的话：“想来都是我坑了你。”但接着又说：“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她的话……谁知弄出这些个事来。”又说开谎了，真是人心难测。

可老实的二姐，还赶忙安慰平儿：“若姐姐便不告诉她，她先有打听不出来的。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与姐姐何干？”这倒是实话，偷的锣，敲不得，二姐也不愿一辈子藏在小花枝巷。可叹，一进大观园，便是羊入虎口啊；可叹，面前的人是何居心，二姐你是至死不明啊。

由此再看，平儿之善，起码也是非常有局限性了。“杀鸡焉用牛刀”，小恩小惠，就博个心里踏实，平儿，好个“极聪明的……上等女孩儿”啊。

　　（四）

自然，我们不能忘记，尤二姐事件的始作俑者，贾琏，这个“二百五”。

贪恋二姐美色，私自纳妾于小花枝巷。初时恩爱无不及，后遇泼辣风骚秋桐，便将二姐置于脑后，由得一干人作践。听得二姐被凤姐们设计坠胎男婴，懊悔无奈。及至二姐吞金而逝，又痛哭不已。

他，是平儿的“丈夫”，二人自也有偷着温存之时。一日，琏二爷趁着高兴，大言许诺，等那个一死，便将平儿扶正。我们不能无根据的说，平儿早有扶正的“凌云志”，但这光辉的前景，也自会为她带来绚烂的梦幻。

所以，平儿对琏二爷，自然要“周全体贴”。

　　二姐死后，堂堂琏二爷为将其安葬，向凤姐讨钱，碰了一鼻子灰，正走投无路之际，平儿雪中送炭，“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还提醒“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不过，始终不讲凤姐毒计，很有分寸感。

平儿此时敢“偷”，鲜见的勇气，透出了峥嵘，非此，怎能应付男主子。“拉住”“悄递”“提醒”，有勇，有谋，还有情，显现了女性的魅力与爱妾的温柔，那“二百五”自然作了情感的俘虏。果真，凤姐归天，平儿扶正，此笔虽为后八十回高腭续编，也合于情理之中。

平儿不怕凤姐知？不怕，因这是对男主子。后凤姐果真知了，但一家人，有时总要闭一只眼的。何况平儿此事帮了她大忙，又何况“骗子有屏风，屠夫有帮手”，辣子也便不了了之了。

作者在“平儿”名儿前，冠之以“俏”，当细品。须知，此字在大观园，有“风流”之意。对谁“风流”，自是贾琏。作者也是在平儿与贾琏的回目中，用的这个“俏”字的。此番，于尤二姐事中，也可体味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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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惨痛的悲剧，落下帷幕。谁人是胜利者？凤姐，虽然依然高高在上，但她的狠毒失去了丈夫的爱心；贾琏，尽管对尤二姐只一时怀念罢了，但失去难得的子嗣，是要心疼一生的；尤二姐，连命都丢了，输得最惨。而唯平儿，轻移莲步，微启香唇，举手投足不经意间，三方面都周全体贴而成大好人，不仅毫发无损，还拉近了与男女主子的关系。此番度过人际难关，也算小小胜利。请注意，在这过程中，姑娘技巧娴熟，力度不一，方法有别。看似对谁都很“掏心”，细细想来，对谁，都是有保留的。其实，平儿唯对自己真心，厉害啊！

《红楼梦》中，宝玉有句著名的话：“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至此，您还认为平儿姑娘，是洁净的水做的吗？其美丽，善良，稳重，聪慧之内，包藏着的是一一深深的心机。第五回那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依我看，与其挂在乱伦的秦可卿处，不如移入平儿姑娘房内最恰当。

　　然而，晚秋却有些心痛。

因为我想起了马克思睿智的话：“任何时代的思想，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泱泱中华，封建制度，思想体系，伦理道德，植根了几千年。平儿自小生活于王府、贾府那样封建氛围浓郁的环境，耳濡目染。加之主子，也有意对下人进行奴化教育。书27回，凤姐看中小红调到身边当丫头，就说过：“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调理什么，无非是“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平儿自小跟定凤姐，以其聪慧，自然学得滴水不露，炉火纯青，内化于心，至“踏雪无痕”，而成“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于是人人欢喜，连冷眼旁观的读者，也难以察觉。一个好好的纯洁女孩儿，在社会的大染缸里，岂能洁白无暇？还当说明，平儿间或“使坏”，平心而论，并非本意，只为保全自己罢了。

《红》书中，人物的名儿，都大有寓意。平，平安。难怪屈原出生时，“皇览揆余初度兮，肇赐余以嘉名”。他的父亲小心翼翼，占了卜，才慎重为其取屈原，字平。因为在那个时代，运命达“平”，很不容易。平，平衡，平儿不仅在大观园，帮凤姐拢回些人心；在贾琏与凤姐之间，也常常劝合。所以，曹雪芹大师为其冠名“平儿”，大有深意的。

毛泽东说过：“《红楼梦》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俏平儿”，便是其中精彩绝伦的一页，实则令人同情，更令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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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记

一部《红楼梦》，早已被我翻得有些破旧。感觉这书最奇异之处，是无论打开哪一页，都可津津有味的读下去。连日秋雨敲窗，心儿，格外的沉静。闲翻，不意是六十四回，于是把尤二姐事，再品读一遍。

罢，忽有所悟，便疾写下草稿，准备以后再成美篇。然信“笔”由缰，稿竟达17页，八千字太长。于是直接点指压缩至现三千多字，而成本帖。

此番又炮制裹脚布一大块，晚秋作揖，敬谢各位劳神观看，奉茶。☕

泸江晚秋 2017.9.6. 于云南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