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简小佛

<h3>一、</h3><h3><br /></h3><h3>"妹,你回来了?妈在家等你呢!"漆黑的楼底下传出了熟悉的声音。</h3><h3><br /></h3><h3>这个傻子!记得少时初来他家时,他就隐在幽长的巷口,见我到来,他猛然间冒出,就是这句话;"你是妹妹吧?你来了,妈在家等你呢!"</h3><h3><br /></h3><h3>那时,我十岁刚出头,顺着母亲临死前给安排好的路线,打着一个有着父亲的孤儿的旗幡,怀揣着自己卑微的灵魂,随父亲从内蒙草原战战兢兢地来到母亲的河北老家。为的是遵循母亲的遗愿,打算不惜以一个寄人篱下的身份为代价,来换取母亲未了的心愿。以此来证明,母亲到死都没喜欢过草原,到死也没有脱离开草原,可她的抗争精神并没有随她的离去而就此消亡。</h3><h3><br /></h3><h3>初见叫我"妹"的人时,他大约二十刚出头。高个,腿长,背微微前倾,脑袋上窄下宽,嘴里的牙齿如同没有发育好的玉米棒一样,又黑又稀且参差不齐。一条长长的口水瀑布般穿过牙齿的缝隙,悠然自得地挂在了嘴角的边缘。不用猜,三岁小孩都能看出,一副标准的傻子模样。</h3><h3><br /></h3><h3>那时,全家只有他出来,把这颗惶恐不安的灵魂接到了家。</h3><h3><br /></h3><h3>父亲把我安顿好就匆匆回去了。看着眼前所有的陌生,我突然发现,从家里带出的父亲灌输我所有美好的梦想,再也没有一路上息息相随的服帖迹象,脚一沾陌生的土地就四处逃散。就连母亲临死前交付我的视死如归的勇士精神也不再忠实,顷刻间消失的踪迹皆无,只留下孤独的我站在他乡独自彷徨。</h3><h3><br /></h3><h3>二、</h3><h3><br /></h3><h3>傻子的妈妈---我的大姨---一个因车祸只剩下一条腿的寡妇很被动的接纳了我。接下来,我以为她也像母亲给我讲的《简爱》里面的里德太太那样,高贵而冷漠,且缺乏人情。出于对血脉的认可,也介于她与母亲的姐妹情深,大姨的态度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糟糕,她从自己的一堆子女里,给我匀出了和她们一样多的母爱,尽量抚慰着我残缺的灵魂。有些日子,我当真误以为母亲用了一辈子的精力都无缘返回故乡,可她的血脉轻易在她的故土上扎下了根。</h3><h3><br /></h3><h3>然而,从我表姐表哥日趋不屑的眼神里,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高兴的过早了些,原来我只是在一个人的战场上折腾,对于他们而言,我既不是他们的敌人,更不是他们同伙,充其量只是一个最可憎的蚕食者罢了。</h3><h3><br /></h3><h3>我竭力去融入,发现他们尽管容颜各异,但脾性极其一致;</h3><h3><br /></h3><h3>大哥已婚;大专学历,擅长取悦生活,社会关系稳定高大,是家里最有权威的统领者。来大姨家时,通常只是传达命令,分布下任务后,片刻不留便匆匆离去。</h3><h3><br /></h3><h3>大姐已婚;个性孤傲,人情寡淡,瘦高又面色暗黄,审视我从不用眼睛,她的鼻孔似乎能洞察一切;像极了《简爱》里面的里德舅妈。</h3><h3><br /></h3><h3>二姐已婚;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具有大姐一样的能力,鼻孔里哼出的声音,常使我无法正常直腰,最终我不得不低进尘埃里,才有机会舒展一下自己的身体。她虽没有打骂过我,但精神上对我的摧残,足以让我联想到简爱的表哥、那个残暴冷漠的约翰!</h3><h3><br /></h3><h3>三姐待嫁;喜沉默,表情从来无悲无喜,她自立门户,把自己孤独成一道谁都不能介入的风景,神态中无时不流露出浓重的禁欲色彩。她时常迎窗而立,久站不语,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麻木的神态有点像简爱的大表姐、那个最终归隐到修道院的伊丽莎。 常此以来,如同她忽略我一样,我也忽略着她。</h3><h3><br /></h3><h3>二哥未婚,排行老五,被家人冠以傻子的称号。不过他傻出了儒雅的气息,也傻出了最高境界。尽管吃饭不知饥饱,点不清五块以上的钞票,算不出自己的年龄。但,对自己的言行向来自律而严谨并且有尺度。如果傻劲不来,通常陌生人一下子是无法判断他智商的高低的。他从不排外,家里来的任何客人都会得到他的礼貌与尊重。他谦卑、热忱、好客。秉着傻并慈悲的做人态度,深受客人与邻里的喜爱。</h3><h3><br /></h3><h3>六哥就读高中;他勤奋好学,这边遗传了母亲家族才思过人的头脑,那边又继承了父亲八旗子弟的贵族遗风。集帅气与智慧于一身的他,很自然被全家宠幸出简爱的二表姐、乔治亚哪的习性。即便他从来都视我无物,但在家人面前,他从不缺少视力。</h3><h3><br /></h3><h3>我不是简爱,我有大姨的袒护,自然也没有遭到简爱式的磨难。至少我还有资格能和这群高贵冷漠的灵魂们共同拥挤在一个餐桌吃饭。不像被我叫做二哥的傻子,他永远像条狗一样,只能蹲在地上,手里捧着硕大的海碗,等着姐妹们把上顿的残渣剩饭给他倒在碗里。任何剩饭对傻子而言都是珍馐美馔,盯着饭菜的两眼放出希望之光的同时,总不忘对"施舍者"说声谢谢。长久以来,被文明与浓重的"贵族气息"熏陶出的傻子,即便傻,但也绝对是个内心体面的傻子。</h3><h3><br /></h3><h3>全家一致认为傻子的饭量大,所以,谁要是吃不了自己碗里的饭菜,他们总会想到从小就被安排蹲在墙角,以后跟为凳、膝盖为桌吃饭的傻子。容不得商量,他们"友爱"地将自己的剩饭扣在傻子碗里。他们扣饭时早已练就出一手绝活,在两只碗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一尺之外的情况下,居然都能准确无误地把自己碗里的饭菜,干净利落地全部空降在傻子碗里。</h3><h3><br /></h3><h3>傻子当然宁愿认为这是兄妹们对他最亲近的表达方式,往往在撑得站不起的时候,就干脆坐到地上,一边艰难地打着饱嗝,一边揉着肚子,面容却浮出自足的神色。这种神色最终掩饰不住他内心膨胀起的狂喜,由不得阵阵"嘿嘿"的傻笑声,暗自从嘴里溜达出来。毕竟谁要是让他吃自己剩饭的时候,表情会格外的温和。唯有那一刻,他的人格会得到片刻的提升,尊严刹那间也有了存在感。</h3><h3><br /></h3><h3>然而这种傻笑通常会引来一阵嘲讽,随之,所有傻子不认为难听的话横空而降;</h3><h3>"大姐,快瞧那傻货,吃饭永远不知饥饱。" </h3><h3>"就是,真丢人,家里要是有个客人,还不被笑话死!" </h3><h3>"你说真奇怪哦,他天天吃些凉饭居然体质那么好!真是傻人天照应。"</h3><h3>"说到他就来气,我今天去菜市场买菜,居然看到他被一群菜贩子指挥的团团转,又是给这个扔垃圾,又是帮那个推车的,没有一个拿他当人看,可他却干的屁颠儿屁颠儿的。"</h3><h3>"快别说他了,扫兴!这种事情要不是一天了,以后见了绕远就是了。"</h3><h3>"三儿,最近搞的对象怎么样了,有没有结婚的可能?"</h3><h3>"吹了,谁愿意找个傻子做小舅子?人家还怕隔代遗传呢!"</h3><h3>"唉!我们上辈子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缺德事,居然在这辈子遭到了报应!"</h3><h3><br /></h3><h3>坐在地上的傻子听了之后,笑得更加前仰后合;"三姐嫁不出去啰,三姐嫁不出去啰......"</h3><h3>"妈,你还管不管傻子?" 话未落,紧跟着重重补上一脚;"赶紧起来滚一边去,瞧你那没出息样,也不怕撑死,要是能撑死就好了,省的祸害我们!"</h3><h3><br /></h3><h3>家人越愤怒,傻子笑的越欢实。无论怎样一种交流方式,对傻子而言,都是一种无形的温暖,皮肉虽受了些苦,但远比当空气好受多了,他是个爱热闹的人,他实在尝怕了孤独的滋味。</h3> <h3>三、</h3><h3><br /></h3><h3>据大姨说,傻子天生就缺心眼,八个月时就看出来了。凭借他笑声的惨烈,和怪异的表情,还有那道生生不息的哈喇子,大姨就断定,根据她祖上代代都要出个傻子的记录,这一代的傻子诞生到她家了。</h3><h3><br /></h3><h3>傻子虽然缺心眼,可不缺善心与勤奋。傻人有傻福,凭借一身不会偷懒耍滑的好力气,帮自己找到了一份长期安稳的工作。尽管黑心领导总是想尽办法找各种理由扣除些傻子的劳动力,但这并没有阻挠他对工作的热忱。傻子从不旷工,更不会迟到早退,每个月定时都会把一卷他从来都不知道多少数字的工资全部交给大姨。大姨存一部分,然后再分出些钱打点一下老来找麻烦的黑心领导,剩下些钱,就托她聪明的子女给傻子买上三条最廉价的烟,算是每月对傻子最丰厚的奖赏。</h3><h3><br /></h3><h3>傻子不在乎香烟的贵贱,他只知道,烟雾腾升开来,会将整屋子的寂寞与不公统统掩盖掉。多年形成的习惯,每到晚上,大伙围坐在大姨房间里一起看电视时,从来都不会给傻子留一脚之地。傻子被隔在屋外,只能透过门上的一块玻璃去感受里面的花花世界。有的时候,玻璃上的花花世界并不是时时清晰,所以,香烟便成了傻子接近幻想的最好途径。</h3><h3><br /></h3><h3>终于,那个久嫁未果的三姐把自己下嫁给外地的一个男人。出嫁时,大伙都喜庆地忙碌着,唯有傻子却哭得一塌糊涂,大伙问他到底在哭什么,傻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自顾涕泪交织着。这一来,本来就比较普通的婚礼场面,一下子有了新内容。亲朋好友自有他们一套既不让人听到,又让他们的疑问漫天飞的本领,相互间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h3><h3><br /></h3><h3>终于,高贵的哥哥姐姐们如同在众人面前被剥光了衣服;</h3><h3>大哥;"滚远些。"</h3><h3>大姐;"最好滚到菜市场去,天黑之前不准回来。"</h3><h3>二姐;"你个丢人的东西。"</h3><h3>......</h3><h3><br /></h3><h3>只有大姨一声长叹!又一个打他骂他的人即将离去了。对他来说,那不是欺负,那是对他最友爱的表达方式啊。</h3><h3><br /></h3><h3>傻子顾不得计较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哭嚷着要求大姨拿出一部分替他攒下的积蓄,陪嫁给那个一不开心就拿他出气的人。他用含糊不清的逻辑嘱托三姐,要是那猴子(三姐的丈夫)敢打她,他一定扛菜刀去找他拼命。</h3><h3><br /></h3><h3>傻子的仗义并没有让他想去保护的人有所感动。世界上最不让人厌恶的是钱,三姐欢欣的装下后,还不忘骂一句;"滚一边去,大喜日子净说些不吉利的话。"</h3><h3><br /></h3><h3>傻子不在乎三姐的态度,毕竟这些话在金钱的润滑下,明显比先前柔软多了。况且来参加婚礼的客人们,对傻子的善举都给予了最高程度的评价。傻子又一次感受到了被尊重的优越性,他用金钱买来的地位促使他几近癫狂,一天下来,他不知道哭过多少回,也不知道笑过多少回。但美好的时光并没有随傻子的喜怒哀乐无限去延长。没持续多久,傻子的地位便归于从前了。</h3><h3><br /></h3><h3>四、</h3><h3><br /></h3><h3>傻子虽不识数,可他天生对金钱敏感。随着六哥的补习费一年年增高,大姨那点微薄的退休金不足以支撑一个大家庭的支出。尽管已婚的哥姐们是家里的食客,可谁都没有掏钱的意思,于是傻子便自行承担起了重责。工作之余,买了个三轮车到处找活,最终一家托运站成了傻子常去的地方。傻子帮人运货的费用比别人低很多,送趟货,聪明人的价码一般定在五元往上,而傻子两三块就行了。况且,再多点,傻子就数不清了,钱是少些,倒也减去不少算账的麻烦。</h3><h3><br /></h3><h3>傻子虽不识数,可对路线有着惊人的记忆力。送货的速度快又准确,再加上费用比别人低很多,所以,只要他出去,就绝不空手回来。他这样的"经商理念"明显是从同行碗里抢走了饭菜。在某个深夜,傻子被围殴后,拉着被砸的支离破碎的三轮车满身是血的回了家,他顾不得擦洗脸上的血迹,而是忙着把手里一团被血染红的散钱交给大姨。大姨哭了。<span style="line-height: 1.5;">傻子却笑了,笑声里有几分惨烈、也有几分狰狞。</span></h3><h3><br /></h3><h3>第二天大早,傻子早早的起了床,然后在镜子面前站了很久。大姨边叹气边自顾叨叨:"本来就不够数的牙齿,也不知道又少了几颗!"</h3><h3><br /></h3><h3>谁都认为因为胆怯傻子不再出去揽活了。等到中午做饭时,突然发现菜刀与傻子都凭空消失,全家人都着了慌,满世界找傻子,终于在托运站的一间狭小的库房找到了他。明晃晃的菜刀下,几个人正跪在地上磕头捣蒜般向眼珠通红的傻子赔不是。他们知道,即便搭上所有人的性命,也无能把傻子拉去一同给他们做陪葬。</h3><h3><br /></h3><h3>从此,傻子终于在他的江湖上给自己争了一席领地,没多久竟然还发展了两个獐头鼠脑的"小弟"。傻子不在乎把从别人手里拼命抢到的活儿白送给他俩,更无所谓这俩个精明的家伙心揣怎样的目的。傻子越发懂得,有些东西是金钱买不来的,比如人格,比如地位。</h3><h3><br /></h3><h3>之后,只要一踏入"江湖",傻子左右不仅多了两个跟随,而且鼻梁上还架了副从地摊上用三块钱掏来的墨镜。当然,最醒目的不是这些,刺眼的是他给自己配备的一副虎虎生风的武器。大姨家的擀面杖从此不再局限在面板上,而是时时斜插在傻子的腰间,傻子故意将擀面杖的一头隐在衣服里,一头威严地裸露在外面,像是古代皇帝赐给大臣的尚方宝剑一样,傲慢地替主人警示着众生。</h3><h3><br /></h3><h3>自从有了这些装备后,傻子在社会的地位彻底被颠覆了。他有事没事总爱去离家不远的菜市场闲逛。多年以来,这个市场是唯一不嫌弃傻子的地方,它展开了巨大的包容心,既承载了傻子从前如蛆虫般的卑微,又托起了他今后似枭雄般的自信。</h3><h3><br /></h3><h3>溜达时,他时常会顺手将擀面杖从腰间拽出来在手里来回把玩着。三块钱的墨镜足以帮傻子加强了气场。再加上挂在嘴边从不点燃的廉价香烟,更是给傻子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h3><h3><br /></h3><h3>他一边走,一边还时不时用江湖上招牌式的痞性微笑和商贩们打着招呼。</h3><h3><br /></h3><h3>这样一来,先前作弄唾弃他的那些人们,个个有了莫名的危机感,他们越发觉得这个一米八五的傻子再也不能小觑,更不敢轻易再去指使傻子为他们无偿卖力。而是讨好般的把自家能换钱的废品统统留给了傻子。每到晚上九点之后,约莫着这些商贩们该到了收摊的时候,傻子总会拉着他的大号三轮车出去,没多久,傻子就像凯旋而归的英雄一样,仰着满脸的自信,载着满满的收获回到家。在擀面杖的威力驱使下,一些有形状的废品很快被傻子敲打成片状,然后捆好、垛起,没几日就被换成了大姨家桌上的盘中餐。</h3><h3><br /></h3><h3>众姐妹终于不再保持着高贵与傲视一切的态度,聚到一起商量着如何想办法能把擀面杖从傻子的腰间哄出来,要是傻劲儿犯了有什么不可预测的冲动,大伙岂不是都会受到牵连?知子莫如母,唯有大姨淡淡地说;"他从小是被人欺负怕了,现在也只是给自己壮壮胆儿罢了!"</h3> <h3>五、 </h3><h3><br /></h3><h3>大姨说;傻子小时候也去过学校,可一学期还没上完他就被学校退了回来。原因是半个学期也没学会一加一等于几。让大姨最难受的不是这,而是发现他每天都是鼻青脸肿的回家。大姨站在学校角落偷窥过几次,傻子要么就是被老师罚站,要么就是被一群孩子当马骑,孩子们笑的越开心,傻子在地上爬的越快......</h3><h3><br /></h3><h3>最让大姨揪心的一次是,傻子满身伤痕地跪在学校的厕所旁边,头顶着一摞砖,一群调皮的男孩围在一圈比试谁的尿能浇到最高一层。大姨看到满脸是尿的傻子内心陡生悲哀,从此,傻子再也没有去过学校。</h3><h3><br /></h3><h3>起初大姨可不认为傻子的算数能力这么差,她的家族已经好几代都是文人了,而且这些骨子里的文化气息一直又延续到傻子这一代,其他孩子个个聪明绝顶,不可能轮到傻子就一点光也没沾?大姨不甘心,于是在自家院里的墙壁上抹了一块一尺见方的黑板,这"一加一"一教就是一年,看到傻子天天都有新答案,大姨终于放弃了幻想。</h3><h3><br /></h3><h3>如今,傻子再也不是从前任人宰割的傻子了,至于一加一到底等于几?在生存面前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他仰仗着擀面杖借给他的胆儿,越发的为所欲为。曾经那个老找傻子麻烦的领导,再也没有克扣过傻子的工资,而是时不时在多出的工资里,外加一包点心或水果,连同笑脸一并送给大姨。他苦笑对大姨说,傻子已经砸坏他家第三个防盗门了。</h3><h3><br /></h3><h3>大姨嘴上陪着不是,内心必然是欣慰的,儿子虽傻,可毕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血肉,被外人欺负总是件不开心的事。</h3><h3><br /></h3><h3>六、</h3><h3><br /></h3><h3>自从在外面给自己扬名立万之后,傻子在家的态度明显的强硬起来。终于在某一天晚上,家里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战争。</h3><h3><br /></h3><h3>点燃战争引线是一个邻家的老太太。出于无聊与好心,她居然当着傻子的面游说大姨该给傻子说房媳妇。大姨倒是明事理;去偏僻农村找个聪明的吧,岂不是祸害了人家。找个傻子吧,一对儿傻子要是再生个傻子,那不是给国家添麻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傻子搜肠刮肚也没有替自己找到一句争人权的说词。出于对婚姻的过分热爱,他平生第一次吃了豹子胆,用全家人曾骂过他的语气指着大姨的鼻尖词不达意地回骂着大姨。六哥放学回家恰逢大姨正拄着拐杖站在地上气得瑟瑟发抖。还像以前打惯了一样,他二话没说,一个耳光上去,便打出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战争场面。</h3><h3><br /></h3><h3>傻子不再是以前的傻子,上次在外面打架让他发现了一个问题,人也许不可怕,可菜刀绝对有着惊人的威慑力。于是,他挥舞着菜刀满世界追着他弟弟。追打的同时,还不忘顺手把门窗和玻璃劈了个七零八落。六哥终于被逼仄到放煤的小屋不敢出来了。大家原以为这下傻子杀红了眼,不一定要折腾到什么地步。可谁都没想到,傻子收起菜刀,坐在地上哭的感天动地。他边哭边用混沌不清的思维数落着他弟弟,为了给他攒上大学的学费,他好久都没舍得吃早点了。他还告诉大姨,他打算再攒钱买个大电视机放在大姨屋里,把替下的电视借给他看看,他说,《上海滩》都演完好久了,可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许文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h3><h3><br /></h3><h3>本来在发抖的大姨,听了傻子的数落,突然就笑了起来;向站在原地自顾发木的我们说;"谁说他傻?他居然还知道个许文强!这哪是傻子说的话吆!"</h3><h3><br /></h3><h3>我知道大姨的笑不单单是发现了傻子的"聪明",最主要,他看到了傻子本质的善良。</h3><h3><br /></h3><h3>自此,家里又消停了下去。好在每个人对傻子的态度明显好多了,到不是因为傻子的博爱精神得到了姐弟们的认可。在她们看来,傻子所做的无非是只有智商低下的人才有的行为而已,这一点唤不醒她们的慈悲之心。不过她们都清楚,目前的傻子就是个隐形雷区,谁不小心踩上,都有被炸伤的可能。论他们身体的金贵,谁愿意轻易引祸上身呢!</h3><h3><br /></h3><h3>一年后,六哥怀揣着傻子给攒出的学费,去外地寻找他的诗和远方去了。那些高贵体面的灵魂们,逐一回归自己的家庭,各自幸福着,也各自悲伤着。家里留下大姨和我还有傻子,我们相安无事,也相依为命。偶尔,傻子还会无端的发发脾气,不用问,肯定是外面的礼炮声激起了傻子对"家"的遐想。不过他现在也怨不得大姨。为了让傻子死心,大姨不是没托人给他介绍过对象。女孩儿虽有残疾,但心眼不缺,问了几句与数字有关的问题;关于他的年龄;关于他的工资,傻子就失去了江湖上该有的气焰,被几句话逼得很快就招架不住,退回了阵地。自此傻子心死了,不过尽管心死了,可激情没死,只要谁家要是办喜事,都有让傻子想毁灭世界的冲动。邻居们劝解大姨,等他过了"发情期"也就好了。</h3><h3><br /></h3><h3>就在我和大姨的耐心等待中,傻子的屋里终于有了自己的电视。在剧情面前,他褪去了伪装出来的痞性,时时看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至于哭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h3><h3><br /></h3><h3>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傻子用不着蹲墙角吃饭了,然而多年形成的习惯使傻子过分的自律。他从不去菜盘子里自己夹菜,如果对什么饭菜感兴趣,他自会规规矩矩的把碗伸到我或大姨面前指出他的需要。要是看到我和大姨爱吃的饭菜不多,他决不掺和,总会大度地说,他还是比较喜欢吃剩饭,好咬。</h3><h3><br /></h3><h3>就这样,时光不徐不疾地蔓延过我的童年及少年乃至青春时期。傻子除了坚守着三份职业,上班、拉货、捡破烂之外,还担当了一个见证我长大的使命。这所有的忙碌填充了傻子整个最为"灿烂"的年华,也填充了我一段值得记取的记忆。</h3><h3><br /></h3><h3>后来,我嫁人了,再后来,我去大姨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直接原因是,我并没有等到时光旧了以后,表哥表姐们对我的态度会生出新的面容。他们依然如初,在大姨一天老似一天,残破的身体越发大不如从前时,他们自然又回拢到大姨身边。我们偶尔也会碰面,但是经过多年的磨合,我依然无法适应从他们鼻孔里窥我时喷发出那种对我照成的致命的悲哀气息。所以,他们的"回拢"恰恰是把我无形地拒之门外最好的理由。好在大姨从来都没有怪罪过我的"忘恩负义"。她明白,她的子女们对我的态度,就是一堵树立在我和她之间的冰墙,我们谁都没办法推倒或消融,所以,都认了命。</h3><h3><br /></h3><h3>至于傻子,在岁月的磨砺下,竟然和他的姐妹们一样,依旧还保持着原有的纯度。每当我和大姨约好见面时,他必定早早站在楼下等着我,不论多久,只要我一到,他总会不知打哪儿冒出,紧跟着就是一辈子都没让我听烦的话;"妹!你回来了,妈在家等你呢!"</h3><h3><br /></h3><h3>瞧,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多少年都过去了,居然又一次打湿整个黑夜!</h3> <h3>后记;</h3><h3><br /></h3><h3>多年之后,我时常重返我曾经走过这段不寻常的路,我走着,思考着。这二十多年的时光倏忽而逝,仿佛是一场做不醒的梦!我到底是在梦里追求着梦外的事?还是在梦外寻找梦里的事?偌大的故乡与母亲的坟到底被我不小心丢失到哪里?在半醒半梦中我努力回索往事,那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儿现如今到底去了哪里?只记得她扛着母亲伟大的遗愿一路跌跌撞撞,从一个黑夜摸索到另一个黑夜,从故乡逃到他乡,然后再从他乡逃回故乡,重复往返的过程中,越发无法明白,究竟哪个方向才是正确的?</h3><h3><br /></h3><h3>今夜,站在大姨家的楼下,一声;"妹!你回来了,妈在家等你呢!"更使我恍若隔世。那个嘴角拖着哈喇子的少年从什么时候起,让那不竭的源头停止了流动?那根曾让他"雄霸天下"的擀面杖,在什么时候退出了它的历史舞台?又是在什么时候,他失去了对"家"的追求?面前这个和大姨相依为命、可早已两鬓斑驳的汉子,难道就是当年在江湖上留下一抹浓重色彩的傻子吗?</h3><h3><br /></h3><h3>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回首往事,记忆里的内容如同一个糊涂的老者讲的故事,冗长而缺乏生机。我必须去努力拼凑,发现傻子的"江湖"还在,可"江湖"上再也没有了有关他的传说!取而代之的就是这句永远的"经典";"妹!你回来了,妈在家等你呢!"成了我走进童年最好的捷径。每当这句话响起,我仿若又看到那个小小的灵魂独自游荡在无尽寒冷的黑暗里。那句;"妹!你回来了,妈在家等你呢!"如同是黑暗后面闪出的一所明亮的房子一样,让我看到了希望,也接近了温暖。尽管我离温暖还隔着一道篱笆,可至少能靠在篱笆下缓一下流浪的脚步,好让我再次安然入梦,在梦里告诉母亲;我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现在我就扎扎实实地埋在她故乡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并且用最完美的结局诠释着我背负的责任。</h3><h3><br /></h3><h3>然而,经过半世的兜兜转转,我最终发现,曾经让母亲厌弃的地方,在多年之后,竟然成了我灵魂要去追寻的家园!</h3><h3><br /></h3><h3>于是,我又在想,到底该不该告诉母亲;她到死都没放弃她的故乡,我何曾又能放下我的故乡!</h3><h3><br /></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