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战争与生命</h3><h3> ――隆重纪念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四十周年</h3> <h3> 题记:只有亲历战争的人,才能体验到战争的残忍;只有亲历战争的人,才能懂得和平的重要。世间,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喜欢战争。但,一旦有了战争,又不得不去勇敢地面对。</h3><h3> 我原把我的肉体和灵魂撕裂开给世人看。</h3><h3> 一</h3><h3> 我带领5连从西藏历险回到泸州的第三天,妻子就生了个男孩,我给他取名叫“兵冰”,其意是纪念我在冰天雪地的西藏当过兵。我请假一个月在家照顾“月母子”,日子过得挺难,白天要洗屎尿片,晚上娃儿哭得睡不着,当个父亲真是不容易,第一次感受到了作父母的艰辛,第一次真切地有了感恩父母的想法。</h3><h3> 妻子生产还差三天满月,我就接到了部队要到云南前线去打仗的命令。这一真正生离死别的消息,对我和妻子都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我不敢跟妻子说实话,只说是有点急事要提前回部队去。走的时候,眼里噙着泪花,不停地亲吻妻子和儿子,迟迟不想离开。/</h3> <h3> 到了部队,营区内已无往日的宣闹,到处都是紧张备战的身影。还能不时隐约听到从家属院里传出来的呜咽声。营区内紧张、静寂、悲情的色调让人窒息。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回部队的第三天中午,妻子抱着刚满月的儿子来到了我的宿舍,一进门就放声大哭,她说:“这回你真的可能回不来了,孩子这么小,我该怎么办?!”我木木地看着妻子和儿子,亲人就要永别了,一种死亡的痛苦袭上心来,忍不住抱着妻子和儿子一起流起泪来,是那样的凄然。男儿有泪不轻弹,到了这个时候,恐怕无人能够做到,除非他不是人。再过4个小时,部队就要出发了,我不能看到妻子抱着儿子哭着为我送别,采取强制手段把他们送回家。一到她家,我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把娃儿递给妻子,不敢多停留一秒钟,不敢多看他们一眼,不敢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走,身后即刻传来妻子和她妈妈凄然的哭声。</h3><h3> 离开妻子、儿子到了街上,我找了一个理发店理发,理发师问我理什么发形,我说推光头。理发师不解地问是啥意思,我说叫你推你就推,少废话。理发师把我的头推光了,叫我去洗,我说不洗,站起身来就走。理发店里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他们哪知道,打仗是要剃光头的,剃成光头,就是一个生命的赌徒。</h3><h3><br></h3> <h3> 二 </h3><h3> 上战场,一句话就是死,大家心里都很明白。</h3><h3>部队从四川泸州开往云南个旧,一千多公里的行程中,除了汽车、火车的鸣叫声和指挥员上下车、吃饭、住宿的指挥声外,战士们一个个抱着枪一声不吭,安静得令人害怕。不用说,大家都在想着与死亡的有关问题。就我而言,我想的是这回有去无回的可能性很大,父母年高了,我死在他们前面,谁来赡养他们;妻子年轻肯定会改嫁,儿子随其生活会不会受苦。我的这种想法是大家共有的心声,不能代表的是没有结婚的那种“连女人味都没有闻到过死了不值”的人性渴求。的确,有一位没有结婚的战士就是这样公开对我说的。</h3> <h3> 到了个旧,部队立刻投入到了战前热带雨林作战训练中去。干战训练的那种狠劲从未见过,不用督促,忘命地苦练。“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死亡已来临,哪个还敢不认真呢?亦许,这就是可能活的一点希望。我是指挥员,平时动口不动手,这下亦老老实实地与战士们一块儿狠狠地练了,不好的科目还主动请战士们教,甘当战土。一次,一名战士在训练中动作没有按要求做,我顺手给他一棒棒,那个战士不但没有记仇,反而晚上请我喝了一台酒,口口声声说我打得好、打得对。</h3> <h3> 此间,除了玩命地训练,剩下的就是拼命地享受。每个人身上有多少钱就用多少钱,你的用完了就用我的,大家打伙用,不分你我,典型的共产主义。烟、酒、茶、肉,都是挑最好的享甪。炊事班做的饭菜少有人吃,大家一有空就到街上去毫不吝啬地大把花钱买好吃好喝的,一个小小的乍甸场上的食品店都被一扫而空,所有的攴馆都暴满,大家一个劲地海吃海喝。</h3> <h3> 三</h3><div> 在个旧训练一结束,部队就开拨进到了进攻出发地――河口一线。</div><div> 总攻发起时间定于1979年2月17日拂晓6时。战斗打响的头天晚上,各个连队统一给战士们加攴,鸡、鸭、鱼、肉齐全。面对最后的一顿晚攴,有的豪饮豪唱,有的不吃不喝。平时能说会道的指导员的祝酒词亦只有干巴巴的一句:“战友们吃好点!”而且还有点儿哽咽,场面极为悲壮。</div> <h3> 我团的任务是打穿插,即在总攻发起前偷渡过红河,进入越南境内80公里远的一个叫狼格母的地方,堵住敌人的退路,保证大部队全歼敌人。但凡军人都知道,打穿插是孤军深入敌后,战略上是部队舍去的“卒”,一般都是有去无回或去多回少。拂晓4点来钟,红河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不用说是有的先头偷渡部队被越军发现了,己有战友血染红河了。</h3> <h3> 我是营副教导员,营里指派我带六连。任务是在大部队偷渡过红河后,于天亮时分在龙金从工兵架设的浮桥上护送骡马大队过河,尾随大部队前进,搞好后勤保障。天一亮,我们就接到了过河的命令。我对六连的干战说:“过河后,我们跟不上大部队的可能性很大,孤军深入,有可能被敌人包饺子,大家要活活在一起,要死死在一起,一个也不准当狗熊!”大家听了我的话,一个个默不作声,跟着我上了浮桥。</h3><h3> 此时,全线总攻开始,敌我双方万炮齐鸣,四处弹雨纷飞。过了浮桥,我们冒着弹雨按方位拼命往里插,大部队己不见了踪影。急进中,一个贵州安顺的新兵掉队了100多米。掉队就等于死亡。我去催促他,他说走不动,形势危急,我心一横,把他的枪提过来,扛起就往前跑。那个兵见我把他的枪扛跑了,一下不知从哪儿来的劲,跟着就跑了上来,从此再也没有掉过队。枪是战士的生命,是打敌人保自己的,没枪就没自己,求生的原望产生了巨大的能量。</h3><h3> </h3> <h3> 翻过一座山,我们就看到了大部队,他们被敌人阻击了,死了不少战士,其中一个就是我原部下袁为成,他是我团第一个牺牲的战士。一看到大部队,我们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虽然进入到了更深的危险境地,但还是有了一定的安全感。部队边打边进,渡过龙金河,天就黑了,全团挤在不到一平方公里的龙金何边过夜。</h3> <h3> 四</h3><h3> 第二天天刚亮,部队继续前进。其序列是三营、一营、二营,经龙金、周登至三八七高地。</h3><div> 这天,为了轻装,很多战士丢掉了被装和吃的,只留枪枝弹约。我手提一只冲锋枪,脖子上挂一只手枪,腰上别一把匕首,还有一个无钱只装有妻子和儿子照片的钱包,其余的连压缩饼干都丢了。妻子、儿子照片紧贴我身,望他们保佑我不死。大约前行了一个来小时,“三八七高地”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就像大年三十晚放鞭炮那样“哗哗”的响成一片,不用说三营遇到了硬火,在打恶仗,许多战士已经倒下了。</div> <h3> 此时,我带领的6连已推进到周登村寨,第一次目赌了战争的惨状,路边躺着几十具我方战友的尸体,有的有头无脚,有的有脚无头,有的有手无脚,有的有脚无手,只剩下了一个腹腔,内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有一具打烂头的尸体,我依稀还能辩认出,他是我的老乡九连连长廖友文。出发时他带领九连为全团尖刀连,我知他凶多吉少,出发时特意与他握手,祝他旗开得胜。但他一反常态,连手都不与我握,扭头就走,好象对自已的死有预感似的。这位老乡战友就这样走了,我连去抚摸他尸体的机会都没有。</h3> <h3> 大家惊恐之际,更加惨烈的场景出现了:三营从“三八七高地”上退了下来,建制全乱了,四山八里地往下散。什么叫“兵退如山倒”,这下我真的见识到了。三营退下来以后,师团及时调整作战部署,由一营在我军强大炮火的支援下,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血战,终于拿下了“三八七高地”,打出了西线第一个战斗英雄――山达,全团振奋。</h3> <h3><br></h3><h3> 五</h3><h3> “三八七高地”打下来以后,我们二营由后卫转为前卫。我亦从此摆脱了骡马大队带领6连归队,去投入真枪实弹的战斗。</h3><h3> 当晚,我营在“三八七”高地宿营。是夜,敌人没有反扑,一夜平安,生命又得以延续。天亮了,阵地上送来了祖国人民送来的慰问品,一人一个苹果一双鞋垫。这是祖国人民送来的,大家拿着看了又看,倾刻间泪如雨注。这是在异国它乡面临死亡时的一种特殊心理感受,只有亲临其境的人,才能真正感受得到。</h3><h3> 当日下午,我们接到了开往“四二0”高地的命令。这是我团下步进攻“代乃无名高地”的进攻出发地。部队出发时,团参谋长吳忠祥给我下达了一项重要任务:看守一堆放在“三八七高地”上的弹药,吩咐移交给后续部队后再去找大部队。部队一走,“三八七高地”只剩下我和我的通信员。后续部队在哪里,是哪个部队什么时候到都不知道。脱离大部队,且又只有我两人两枪,打游击的小股越军又多,无疑,执行这样的任务就等同于死亡。我和通信员都作好了“光荣”的准备,相互告诫,宁可死也不能落到敌人的手里。还好,等了不到半个小时,后续部队就到了。</h3> <h3> 我和通信员匆匆作了移交,拨腿就沿着大部队走的那条路去追赶大部队。这是一条热带雨林小道,似路而非路,要不是大部队人多留下明显的踩踏痕迹,我俩根本找不到前进的方向。路上不但会碰到打游击的零散越军,还会遇到毒蛇猛兽,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我俩相互鼓劲,大着胆子,硬着头皮,慌恐地拼命朝林子深处独行。谢天谢地,两个小时后,我俩终于追上了大部队,悬着的心才掉了下来。</h3><h3> 部队赶到“四二0”高地不久,天就黑了。我和通信员被营里指定在一块大石头下隐蔽休息,准备迎接第二天的血战。是夜,四周零星枪炮声不断,每个人高度紧张,没有合过一下眼。</h3> <h3> 六</h3><h3> 进攻“代乃无名高地”,是我们二营的任务。</h3><h3> 战斗于当日中午12时正式打响。我营一进入进攻出发地,我方炮火万炮齐鸣,向代乃一匹山进行轰击,几万发各类炮弹如瀑雨般铺天盖地倾泻在敌人阵地上,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炮弹炸起的蘑菇云朵此起彼伏,壮欢致极。此刻,我竟忘记了死亡,从战壕里站起来观看,5连连长赵远祥见了一把把我拉下战壕,大声骂道:“妈的,你真的不怕死说!”</h3> <h3> 炮火一停,部队跃出战壕,发起冲锋。4连左路攻击,6连右路攻击,5连作预备队。战斗打得异常艰苦,6连连长、副连长负伤了都还未拿下阵地。天黑后,战斗继续进行,代乃山头上燃起了熊熊烈火,是敌人的燃烧弹引燃了山林,枪炮声划破夜空,传得很远很远。此时,6连代理连长一排长谢志熙在步话机里向营里焦急地呼喊:“我们已占领了无名高地,敌人还在反扑,我们只有几个人几条枪了!”营长李庆福听了以后指示我:“老申,你上去看看!”我二话没说,叫上通信员就走,可通信员倒在草丛中睡着了,我喊不醒,就在他的屁股上狠狠打了两棒棒。他被打醒了后没叫痛,翻身起来跟着我就走。`</h3> <h3> 营指挥所离代乃无名高地约有3公里左右,全是热带`雨林,没有路。我带着通信员只能按方位前行,只身摸索在黑夜无人的丛林中,怕敌人又怕野兽,非常恐惧,但还是拼命勇敢地前行,不敢停下来。我俩时而并肩,时而一前一后,准备死活都在一起。惊恐中走着走着,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彪人马,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已人,忙对口令,原来是7团二连,他们是奉命前来支援代乃无名高地的,迷路了。于是我就带他们一起走。爬上一个斜坡,我们从两个山头中间的一条深沟里摸上去,觉得走远了,有点不对劲,于是按约定拍三声枪托联络,回声却在我身后的那个山头上,于是赶快回头上了无名高地。好险啊!差几十米就进入到了敌人反扑的潜伏区,险些儿自投落网。</h3> <h3> 七</h3><div> “代乃无名高地”,是越南老街通往巴沙的一个支撑点,是敌我双方必争的要塞。</div><div> 我们的工事还没修好,敌人就开始进行火力侦察,轻重机枪一起胡乱射向我方阵地,打得树技、泥土乱飞,5连配属6连的四排长贺春山在敌火力侦察中身负重伤。一场恶战就要到来,代理连长谢志熙指挥连队进入防御阵地,准备迎接敌人大规模的进功。</div> <h3> 天一亮,我方阵地就遭到敌方猛烈的炮击,炸得地动山摇,尘土飞杨,我身边的两个战士被炸飞上了天,其它方位的也可能同样如此。</h3><h3> 敌炮火一停,成群的敌人发起了冲击。我协助谢志熙呼喊我方炮火拦阻射击。谢志熙、朱山荣指挥战士们用冲锋枪、手榴弹阻击。敌人被我方拦阻炮火炸后撕裂成碎片飞向天空,落下来挂在树上,如同香肠腊肉。6连战士打得英勇,伤者无一人下火线。战士们的鲜血浸泡了泥土,抓起来一捏,血珠珠就往下滴。就这样,我们连续24小时打退了敌人18次冲锋,牢牢地守住了阵地。</h3> <h3> 当日下午5时左右,6连撤出战斗,由5连接替阵地。打的时候各自为战,撤出后才发现,队伍少了一大半,而大多都负了伤。活着的人一相见,都抱成一团哭在一起。我和藏族战士泽乃抱在一起哭得特别伤心。战后哭,是庆幸自已活着还是为死去的战友,谁也不知道、说不清,但就是忍不住地一个劲儿地哭,一直哭到离开用自已鲜血染红的阵地。</h3> <h3> 八</h3><h3> 在“代乃无名高地”上牺性的战友的遗体,集中存放在“四二0高地”北侧一个凹地里。为了保护好战友的遗体,团里决定我和我的通信员留在此地看护,等担架队前来运走。</h3><h3> 此时,全团己撤到后面“四三二高地”休整,离“四二0高地”有近两公里。前面虽有50军149师在战巴沙,离“四二0高地”就更远了。事实上,此地只有我和我的通信员两个孤人和几十具战友的遗体,一旦被越军游击队发现,必死无疑,我俩发誓要与战友的遗体生死在一起。一天过去了,到了天黑尽,还未见到担架队的影子。为了安全,我俩把战友的遗体从开阔地一具一具搬运到一处石崖处藏好,然后分工,一人各守东西两端路口,既保护战友的遗体又保护自己的安全。这一夜,我俩不敢出大气,不敢闭一眼,有一点风吹草动头发都会竖起来,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亮。</h3> <h3> 第二天,担架队还是没影,又无法与团营联系。于是我俩又焦急地等待,绝不能丢掉战友的遗体去找大部队。此时,我俩饿得快要撑不住了。为了支撑下去守好战友的遗体,通信员提出要去山下的沟里打壶水来充饥,我虽知道他去了危险,但无奈也只好同意。可是还好,不到20分钟,他终于打满一壶水安全回到了我的身边。</h3> <h3> 下午三点多钟,担架队终于来了,还有一个班的兵力护送。倾刻,我俩悬着的心全落了下来。担架队一到,大家没说话,一起无比神速地将几十具战友的遗体放上担架,抬起来快速离开了此地。</h3> <h3> 九</h3><h3> 我军打下甘糖和巴沙,就接到了撤回祖国的命令。</h3><h3> 我团是第一个进入越南的,也是第一个撤出越南的。命令一到,大家欢呼雀跃,喜形于色。我们夜间沿谷柳、宝胜、老街的公路往回撒,速度很快,生命有望了,大家边走边在内心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再碰到越军的阻击和追击,安全回到祖国,回到亲人的身边。从老街进入河口,到家了,安全了,活下来了,大家振奋,不顾指挥员的禁止,违令欢呼跳跃起来,高喊:“我们胜利了!我们回国了!我们回家了!”</h3> <h3> 我们先回国的留在边境上防御,后回国的直接回到原部队驻地。当我们在河口防御一个多月撤回原驻地时,一路上己见不到欢迎解放军凯旅的热烈场面了,见到的是几处公路两边埋葬牺牲战友的山头坟地,从山脚到山顶,一圈一圈地埋,一人一个黄土堆,一个黄土堆插上一块木牌子,一个连牺牲的人不多,但把一个团一个师的集中在一起,就是满满的几个山头,非常震憾。</h3><h3> 那是我们的战友,战争是多么的残忍,他们永远地留在那里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