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 祥‖清明祭母感怀（三首）

振业君

　　2012年4月5日，母亲辞世四年后的清明节，我与众弟妹赴晋，为母扫墓。跪祭荒野上那座母亲长眠其中的孤寂坟茔，感叹人生的短暂，命运的无常，不由浮想聯翩，心生悲戚， 感慨良多。母亲的诸多往事亦历历在目，故含泪拼凑七言小诗三首，以寄哀思。

一
慈母早年多辛劳，
家境苦寒鲜温饱；
多灾多病多坎坷，
无医无药无依靠。
抚儿育女德为先，
与人为善心昭昭。
子欲尽孝亲不待，
长使男儿泪如潮。

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一生的心血都倾注于相夫教子。她的前半生，经历了许多苦难，承受了巨大压力，但是，她身上那种与人为善丶助人为乐的人道精神，始终没有褪色。父母成家时，正值战乱年代。之前，父亲家曾惨遭土匪洗劫，祖父在饱受酷刑后，英年早逝，家业随之败落，子女四处飘零。父母婚后，可谓两手空空，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成家伊始，他们先是选择了投靠比较富裕的亲戚谋生，住到了人家屯粮的土圆仓内，生活条件极其简陋。他们不分昼夜辛苦干活，但还是经常遭受亲戚的讥讽与歧视。在一次吃午饭时，又遭到了无端指责，性格倔强的父亲，虽然饥肠辘辘，但也愤而辞别，带着母亲果断离去，转往别处谋生。几经辗转流落，最后，他们来到了察右前旗玫瑰营乡赵家村。当时，村人称父亲是“一个肩肩担了两张嘴”，两手空空，就来到了村里。这一回，他们比较走运，在村里遇到了一位姓侯的好心人。廉价租住了他家的房子，生儿育女，发家致富。经过几年的积累，日子渐趋富裕后，已成好友的侯姓房主，又以优惠的价格，将整座院落转让给了父亲。

这座院子属于我们家之后，在我的记忆中，有不少出口外谋生的山西乡亲，常来这里落脚丶打尖，有时还长期居住，一住就是多年。对这些乡亲，父母亲总是热情地对待他们，尽力地帮助他们，从来没有嫌弃过。我的二姑姥姥，同时也是亲套亲的本家婶子，在山西老家丧夫之后，日子过的十分艰难。在父母亲的热情操办之下，也是两手空空，从山西阳高带着二女一子，落脚赵家村，住到了我家正房的西屋，我们住中屋，东面为堂屋，两家相处和睦，天天从同一个屋门进出。直到两个女儿都从我家嫁出，她自己也带子再嫁集宁之后，才离开了我们家丶我们村。还有母亲的三叔父，夫妇早亡，留下了女儿焕苗姨无人照顾，也是父母亲给予了无私的照顾和帮助，直到她顺利出嫁为止……

有了这处院落之后，父亲又陆续添置了牛马农具，积蓄了一些财力等等。父亲后来曾笑称：如果土改再晚几年，我也差不多变成地主啦。几十年后，父母因年迈，需要子女照顾，随我们搬到了集宁城郊。这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这座倾注了他们毕生心血，给了他们生存和发展机会的老院子。

解放前后这段时期，农民的生存条件恶劣，母亲生了九个子女，成活五个，有四个都是年少夭折，曾给了她极大的精神刺激。为了生计，父亲常常往返晋蒙，做小本生意赚钱养家，离开的时间往往较长。那一年，在父亲离家期间，我下面已经懂事的两个弟弟，同时发高烧，且病情越来越重，母亲饱受煎熬，既无力又无奈。待到父亲回家时，两个本来活奔乱跳的儿子，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丧子之痛，痛彻心扉！此后又一年，父亲再次外出，刚刚几个月大的幼弟振业，也发起了高烧，连续几天不见好转，这使得母亲更加紧张，更为焦急，生怕上一次两个儿子同时失去的悲剧，再次上演。这种精神压力是巨大的，也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待到父亲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她感觉松了口气，但在巨大精神压力突然释放的同时，精神也彻底崩溃了！疯疯癫癫，怀里紧抱着幼弟，满大街又唱又跳，乱喊乱叫。人们强行把孩子从她身上夺下来，雇奶到了本村的霍姓家庭……待到母亲的病情逐步好转时，已是四岁多的幼弟，才又重新回到家里……

相依为命几十年的父亲和母亲

二

惊悉慈母已病危，
泪眼迷离急急回；
未能相别终身憾，
母子阴阳两隔开。
仰天哀号失娘亲，
跪地叩首泪雨飞。
从此失却娘牵挂，
满腹心事可问谁？

九年前的一个早晨，我们的母亲，吃完早饭后，下地走了一会儿，然后不声不响地躺在炕上。过了好长时间，父亲喊她丶推她，让她起来，这时才发现她已经不声不响地走了……时年八十一岁。我和振业弟从呼和浩特急匆匆赶回家时，母亲已逝，她的面容依然是那么安祥，那么平和。她是无疾而终，平静离世的。人们都说，这是她老人家一生行善积德所修下的福分。我们作为儿女，都为没有与她老人家临终作别，感到无比悲痛。我们那90岁高龄的父亲，更是表现出了前所未见的悲伤，他老人家先是说话语无伦次，后是撕心裂肺般的嚎啕大哭。我觉得，母亲的离世，对父亲而言，是晚年对他的一次重大打击，也是一次重大的人生变故。从此以后，一直以硬汉子形象示人的父亲，像一只落了单的孤雁，形单影只，很快变的虚弱不堪，郁郁寡欢。此后九年，心理上和精神上的孤独与寂寞，一直是他老人家难以解脱的梦魇。每每见到我们儿女时，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悲观厌世和感到人生已经了无乐趣的消极情绪。

三
清明时节草未青，
儿女齐聚祭母魂；
纸钱灰飞烟袅袅，
哽咽悲戚问苍穹：
娘亲逝去已四载，
阴界过得可舒心？
旷野无垠雪皑皑，
唯有鸟语慰亲人。

1996年6月17日母亲在家里的留影

1980年秋天 母亲时年54岁

母亲没读过书，但她生性善良，为人低调，不事张杨。平时她与人为善，平静和蔼，但在涉及到家庭尊严和做人底线的重要问题上，她则变的很有原则，敢于迎接挑战，话虽不多，出口必能点到要害之处。记得在人民公社大食堂刚解散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有一天父母均外出，由刚六岁的小弟振业，到生产队领当天派发的口粮。母亲回家后，发现份量明显不足。要知道，口粮在那个到处饿死人的大饥荒年代，可是要命的事啊！于是他拉上小弟，去找那个管分粮的辛姓干部，逼他重新过称，并在大厅广众之下，据理斥责他不顾别人死活，欺负孩子的恶德恶行。直到补足分量后，母亲才作罢回家。

上面是母亲与其胞姐的合照。母亲姓王名焕玲，胞姐名美人，皆出生于山西省阳高县太平堡村，后随外祖父王姓家族，外祖母赵姓家族，一同“出口外”，在集宁东面的巴音塔拉乡白家湾定居。外祖父名王堂，不善耕作，长于经商，故与同辈人比较，日子过的略显殷实富足。外祖父母共养育二女一子，母亲姐俩，都在察右前旗赵家村定居，大姨夫名钮存，与我们一样，都是来自山西太平堡村的外来移民。钮家与我们家，同属于孤门独户。我们在村里走动最多的唯一亲戚，就是他们家。舅舅智弱无后，上世纪80年代终老于白家湾。

　 母亲留下的照片很少，这一张是我们为了照顾年迈的二老，把他们由赵家村搬迁到集宁郊区后，春节聚会前所拍。

我的女儿出嫁时拍的全家福照片

每年春节都要搞一次大家庭的团聚

母亲去世后春节大团聚仍然延续着

父母亲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赵家村远景照

搞了新农村建设后的赵家村街景

每家的外墙上都有这样的标示牌

赵家村前的沙土路一如从前

老家赵家村的空旷田野

在这里，曾经留下了母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劳作的身影和足迹；渗透过她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所流淌的汗水；也见证了她在巨大压力之下，精神失常，呐喊哭笑的悲苦经历；还回荡过她在饭熟之后，放开嗓门，拖长尾音，喊着我们的乳名，催促我们回家吃饭的亲切呼唤……

最近，我与振业弟相约（他1977年恢复高考时上大学离开村子，已在自治区机关副厅级岗位上退休），又一次回到了赵家村，街头上又遇见了我们的父老乡亲。我打小生活在这里，从这里走出去读书和工作，一晃也有五十多年了。在公社上班时，我在这里娶妻生子，还能够常回村里住住看看。后来，出去读大学，之后分配到旗里工作，其后又到盟里任职，2002年后，再到内蒙机关工作和生活，直至从内蒙古政协副主席岗位上退休，虽然回村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但只要有空，我还是要回来见见他们，和他们聊聊家长里短。唐代诗人贺知章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这样的状况，我也感同身受。但说实话，我与他们在感情上和心理上从未陌生过……

　　赵家村老家的日落景象

父亲也于2017年7月29日凌晨无疾而终，平静离去，享年99岁。相信他是与母亲到另一个世界相会去了，这也是生命轮回的必然。正像上图那轮日复一日早出晚归的太阳，他们的身子虽然隐匿到了地球的另一面，但依然留下了一抹柔和的余光和难忘的温馨，给我们留下了长久的思念与回味。

佛家认为，世间一切都在轮回，春夏秋冬是年的轮回，阴晴圆缺是月的轮回，晨午昏夜是天的轮回，花开花落是季节的轮回，贫富贵贱是人生的轮回，生老病死是生命的轮回……就生命轮回而言，它具有永恒性。孕育，是生命最闪光的历程；死亡，是生命最真实的回归。出生是生命的起点，死亡是生命的终点，从起点到终点，谁也无法丈量其间的距离，世间众生，最终都要回到那种原始的无明状态。

我想，在人生的旅途上，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要感恩父母给予我们的无私大愛与无畏呵护，必须要记得我们从哪里来，还要看清我们要到哪里去。就我们这一辈而言，要去寻得一份已无艳阳高照，却有落日余辉的知足，这也应该是令人满意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