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今天是妈的头七,再有三天,就是妈76岁寿辰,之后就是中元节,俗称鬼节。爸常说:你妈是一出生就撞了邪啦…… </h3> <h3> 这几年,妈被多种疾病缠身,身体状况直线下滑,尤其是这一两年,妈几乎出不了门下不了地了。一个月前,妈突然衰弱到发不了声,咽不下食,喘不过气来,医院开始婉言拒收了,我才意识到:妈的日子不多了。</h3> <h3> 在最后的这一个月里,两个姐姐几乎是24小时贴身护理,像对待婴儿一样温柔细致。她们亲吻妈妈的脸庞,抚摸妈妈的周身,对着妈妈回忆往事,唱儿时歌曲。真的做到了衣不解带,体贴入微。 而我在妈最后的日子里,回去了五趟陪护了十天。 目睹姐妹们的精心护理,刻意温存,肌肤相亲,我由衷敬佩,却无法效仿,我做不到也做不来……</h3><h3> 我总在哭,哭妈妈,哭爸爸,也哭自己。 <br></h3> <h3> 妈的一生完全是一出悲剧,坎坷、凄惨、离奇。妈本该是富贵人家的宝贝女,父母祖上都曾经是洞庭湖畔的大户人家,可妈幼年丧父,世道与家族同时变迁,妈随母改嫁成为真正的贫农。少年的妈饱受苦难,却在她见过世面的奶奶庇护下,接受了正规的学堂教育。妈初中一毕业,就独自来到衡阳进入铁路,成为一名客运服务员。年轻的妈妈,活泼漂亮,积极上进,曾经是贵宾室挑梁骨干,工宣队活跃分子。</h3><h3> 所有认识妈的人都说:你妈那时真漂亮,真能干,真可爱。</h3> <h3> 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妈,病了那么久,脱水断食那么多天,脸庞依然那么圆满,皮肤依然那么光滑,甚至双腮始终红润。我哀伤地想:妈那么聪慧,那么善良美丽;命却这么苦,活得这么地不值。</h3> <h3>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妈终于承受不了丈夫在运动中所遭遇的迫害与打压,承受不了自己工作上的波动与社会歧视,逐渐精神错乱,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于1979年因病退职休养在家。</h3><h3> 妈疯了,她从此停留在那个年代,从此封闭在那个我们无法理解的世界里,再也没有走出来……</h3> <h3> 看着姐姐妹妹努力温暖亲近生命尽头的妈,我百感交集。我的疯妈呀,从我记事起,您带给我们的委屈与羞辱,那些精神上的伤害,是外人哪能体会的啊!</h3> <h3> 病榻上的妈如此安详,眼神那么柔弱,可我记得起狂躁的妈,声色俱厉,一遍又一遍大声背诵“老三篇”,那么流利,那么刺耳,反反复复,一浪高过一浪。我们的背书声、电视机的播音声、院墙外的躁杂声,都会随时产生刺激,让妈出现幻听,让她不停地用高分贝,唱歌似地大声重复着背诵语录、急打快板、说心得表决心……妈犯病发作时的疯狂举止,真的是难以启齿的痛、不愿回顾。</h3><div> 一直以来我总试图走进妈的世界,一探究竟,却不得。</div> <h3> 妈并不总是如此躁动。后来,妈沉迷于编织毛衣和缝制鞋袜,妈可以不分昼夜坐在厅里通宵达旦地编织小毛衣,制做布鞋子。无穷无尽地买毛线买布料,甚至拆掉和破坏家里正经有用的东西去编结那些毫无用处的破烂玩意。还要将这些五花八门、不伦不类的小衣小鞋四处展示、四处送人,家里堆积如山的这种您的作品给爸爸和我们带来多少困扰与难以言状的愤怒啊!</h3><div> 再后来妈醉心于绘画。那画的都是些什么呀?妈可以用任何材料,在地上、墙上、桌上、柜上、我们的课本书籍上、衣服器物上,一切妈所看到的空隙处,涂划上那些只有妈自己才能真正明白的画作。我们买回来多少多少笔啊,买回来多少多少纸啊,我们只能幽默地鼓励:妈,您画得比毕加索更有意境哩……</div><h3><br></h3> <h3> 有一个精神分裂的妈,是多么痛苦而又无奈的事实啊!</h3> <h3> 精神病院的记忆是恐怖的,那实在是人间地狱!我从小到大因探望住院的妈妈去过CS、HY、CZ三地多家精神病院,那里的一幕幕景象和记忆,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我刻骨铭心地认识到:那不是人呆的地方。医生与病人,病人与病人之间的暴力折磨摧残,外人根本不可想象。</h3><h3> 记得成年后的我,眼见妈最后一次去那坟山对面的HY市精神病院住了三个月,我终于理解了爸为什么不忍心送妈去所谓治疗的原因了。我们哭着对爸说:是的,我们宁愿妈在家里疯,宁愿我们自己和她斗,也不愿妈被人活活打死……</h3><h3> 妈,别怪罪我们,别再惧怕与抗拒医院和医生了,我们好好活,别怕!</h3> <h3> 爸总说,你妈年轻时可能干了,心灵手巧聪明善良,妈从跟爸恋爱时起,就无条件顺从和依附爸。妈是一个传统的贤妻良母,她毫无怨言地从自己微薄的工资中省出钱来资助婆婆和姑子们;想方设法、省吃俭用为高大的爸爸变着花样弄营养又好吃的;为帅气的爸爸做假衣领,用搪瓷口缸盛满热水为爸爸烫衣裤;在炎炎夏日,妈手捧半个舍不得吃一口的西瓜徒步数里送给被关押在五七干校中的爸爸;在风雨中,惊恐的妈妈,将爸的手枪用油布包裹藏在鱼塘边、孩子的尿布里;在武斗中,手里牵着怀里抱着孩子的妈妈,跪地求饶却要目睹爸爸被手榴弹敲头、被步枪托砸背,最后被一群狂热分子拉上卡车呼啸而去。妈连夜四处奔走,多方求救也未能找到爸爸的踪影。</h3><h3> 妈就是在那几天变得神思恍惚、语无伦次的!等到几天后遍体鳞伤的爸被找到时,躺在医院已不成人形了……妈从此变得神神叨叨,敏感而脆弱。</h3> <h3> 妈从医院接回来,整整14天。这14天,爸和我们倍受煎熬。我是第一次经历至亲濒死的过程,有些东西,非得经历了才能真正体会。</h3> <h3> 所有的人都会想,妈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糊涂又糟糕,妈疯了快40年了,能有多好?</h3><div> 可是,只有我们知道,妈妈混乱的思维与言行举止里,渗透出多少原始本能的母爱,又夹杂着多少精明聪慧、善良仁慈。妈一直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努力爱着爸爸,爱着我们。</div> <h3> 尽管妈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但她绝不能容忍我们受到伤害,哪怕是我们自己不小心划到摔倒,只要我们流了血,都会刺激到妈,让妈像母狮子一样不问青红皂白攻击她的假想敌。妈不能目睹我们受到任何人的指责伤害,即便是爸爸的正当管教,也会招来妈妈劈头盖脸的无尽谩骂。妈妈就是用这种最原始、最本能、最赤裸的行为,表达着她伟大的母爱。<br></h3> <h3> 妈接回家那些天里,姐姐背着妈在院子里里外外细细地看,看妈种下的每一棵树,看妈开辟的每一块菜地,看妈在院里墙外种下的一株株花花草草。妈看得很细,姐忍着泪讲得也很细。她们每天给妈梳洗得干干净净,陪妈小坐。大部分时间握着妈的手,陪妈躺着听音乐。</h3><h3> 看着爸妈佝偻和长时间对坐无语的背影;看着两双久久凝视而无言的浑浊老眼;看着两只满是深斑、布满青筋与皱纹却紧紧相握的手;看着姐姐妹妹用心良苦的温情陪伴;我,总是以泪洗面。</h3> <h3> 妈一生迷恋追崇男孩,她从不掩饰自己对儿子的渴望与追求,她终身都为自己只生了四个女儿,而自卑、懊恼。</h3> <h3> 妈临终那一周整整五天,四个女儿白天黑夜守在床前,妈最后还是在看了一眼男孙后才平静地咽了气。</h3> <h3> 妈的葬礼,我们执意完全由四个女儿亲手操办,我们执意让妈走得更体面更风光,我们想让妈看到,没有儿子,我们一样做得到!</h3> <h3> 看着灵堂守夜满屋的精壮汉子,看着送妈下葬长长的车队,我由衷地想:妈呀,你开心了吧?养女儿不好吗?你何苦那么自卑,那么纠缠,有四个女儿,多好!</h3> <h3> 有四个女儿真好我想妈是明白的。在出不了门的这几年里,妈总是笑着说:我比那些养儿的谁谁谁又谁谁谁过得好太多了……妈十分清醒的知道,四个女儿争着带她游山玩水,看海逛城,吃这尝那,妈比任何养了儿子的妈都强了数倍。</h3> <h3> 妈的晚年比较平静,却还是挣脱不了幻听幻觉所带来的困扰,她不停地画呀画呀,念啊念啊,生活一直过得无序而糟糕。</h3> <h3> 漂亮而有文化的妈的一生实在是屈辱啊,一个套上精神枷锁的病人,哪里得到过正常人应有的尊重?</h3> <h3> 然而,我们四个女儿无限热爱与心疼妈,我们从妈的一生经历与性格特点里,汲取和领悟了多少生活的经验与教训。我们多么希望妈能更坚强点、豁达点、厉害点……</h3> <h3> 妈,女儿们一直很努力,想要替你活出精彩来!</h3> <h3> 民间说:头七,逝者的魂魄是要回家的,从此,就要阴阳两隔。妈您回来了吗?您还好吗?</h3> <h3> 农历七月十四,这个日子是不好。妈,终究是没有熬到她满76岁。</h3> <h3> 妈走了,带着她多病的身子和充满智慧又貌似愚钝的脑子,住到了那座青山绿水的墓园。</h3> <h3> 妈终于解脱了,终于离开了这个她极其畏惧又复杂的世界。</h3><h3> </h3> <h3> 妈走了,女儿们从此没了娘……</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