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唐人绝句(四)

我心无羁(侯明）

《无羁读诗笔记》

　　题与首句的关系
一、首句用题字直接顾题：
　　题字入诗与题字不入诗，在唐人绝句（古绝、律绝）中都很常见。而且开篇题字就入诗的作品比比皆是，也就是说题字即在开篇首句之中，如五言、七言绝句，在第一分句里，就直接用题目中的字来起。关于这一点，唐人的古绝或者律绝，都有大量的实例，应该不乏为一种常见的写作方法。如：

　　张九龄《奉和圣制经函谷关作》 “函谷虽云险，黄河已复清。圣心无所隔，空此置关城。”

王维《山中送别》“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李白《白鹭》“白鹭下秋水，孤飞如坠霜。心间且未去，独立沙洲傍。”

孟浩然《寻菊花潭主人》“行至菊花潭，村西日已斜。主人登高去，鸡犬空在家。”

白居易《饮新酒》“闻君新酒熟，况值菊花秋。莫怪平生志，图销尽日愁。”

　　韦嗣立《奉和圣制祓禊渭滨应制》 “乘春祓禊逐风光，扈跸陪銮渭渚傍。还笑当时水滨老，衰年八十待文王。”

卢照龄《九月九日旅眺》 “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

储光羲《题茅山华阳洞》“华阳洞口片云飞，细雨濛濛欲湿衣。玉箫遍满仙坛上，应是茅家兄弟归。”

岑参《过燕支寄杜位》“燕支山西酒泉道，北风吹沙卷白草。长安遥在日光边，忆君不见令人老。”

王维《戏题磐石》“可怜磐石临泉水，复有垂杨拂酒杯。若道春风不解意，因何吹送落花来。”

李白《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青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杜甫《虢国夫人》“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金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韩愈《榴花》“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

刘禹锡《望夫石》“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

李商隐《西亭》“此夜西亭月正圆，疏帘相伴宿风烟。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鹤从来不得眠。”

　　这只是随意选择一些例子，并不是全部。从初唐到晚唐，万首绝句中，一直都有大量的这种写作方法，此方法直接而简便，好不好不下结论，但如此大量的被唐朝诗人们所用，说明在创作上是有其优点的，至少让“万事开头难”变得稍微容易了些，开篇也就不再那么神秘莫测了。

也可能是因为绝句只有4个分句，没有太多的句子可以绕着弯的去写，尽管有比兴，但还是节省空间，直接了当的去完成绝句的起句比较实惠。

 

若我们写作时先立了题目，一时之间不得首句，不妨用此方法一试。

二、首句不用题字顾题：
　　在首句（第一分句），不直接使用题字，而是非常明显的以其他物象来直接顾题，依然是开门见山，这一类的写作数量依然不少见。这种方法，在句子的表达虽依旧直白，但感觉上比前者略微含蓄，在用字方面也要巧妙很多。如：

王绩《山夜调琴》“促轸乘明月，拍弦对白云。从来山水韵，不使俗人闻。”促轸为调琴。首句言夜晚调琴。

韦庄《春早》“闻莺才觉晓，闭户已知晴。一带窗间日，斜穿枕上明。”题为春早，首句言闻莺为春日，闻莺醒来知早晨。

王昌龄《送胡大》“荆门不堪别，况乃潇湘秋。何处遥望君，江边明月楼。”题意送胡大，首句即言不堪别。

白居易《昼卧》“抱枕无言语，空房独悄然。谁知尽日卧，非病也非眠。”题为昼卧，首句即言抱枕。

　　王勃《秋江送别二首其二》“归舟归骑严成行，江南江北互相望。谁谓波澜裁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题为送别，首句言归舟、归骑。

王维《寒食汜上作》“广武城边逢暮春，汶阳归客泪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题为寒食汜上，首句言暮春与广武城。

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山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题为送孟浩然之广陵，首句即言故人西辞黄鹤楼。

许浑《谢亭送别》“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漫天风雨下西楼。”题为谢亭送别，首句言劳歌（惜别之歌）、解行舟。

杜牧《隋堤柳》“夹岸垂杨三百里，只应图画最相宜。自嫌流落西归疾，不见东风二月时。”题为隋堤柳，首句言夹岸、垂杨。

三、首句暗中顾题：
　　首句表面上看似与题目无关，但却暗自顾题，这也可以叫做”暗起“。相对与暗起，上述两种方法其实都应归为明起。如：

李义府《咏乌》“日里扬朝彩，琴中伴夜啼。上林如许树，不借一枝栖。”题为咏乌，首句不直白乌鸟，而借日中三足乌之传说暗顾题目。

杜甫《归雁》“春来万里客，乱定几年归。断肠江城雁，高高向北飞。”题目为归雁，首句言春来，雁要北归，万里客也是暗指大雁。

岑参《九日思长安故园》“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题目为九日思长安故园，首句言登高，登高远眺自是暗顾题目之思故园。

孟浩然《送张郎中迁京》“碧溪常共赏，朱邸忽迁荣。豫有相思意，闻君琴上声。”题为送张郎中，首句言与张郎中碧溪共赏，虽未明说送别，实为因别而不舍。

杜牧《独酌》“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何如钓船雨，蓬底睡秋江。”题即为独酌，然首句并不直言独自饮酒，而言窗外风雪，故无客至。

李商隐《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题为乐游原，首句却言意不适，因意不适故寻乐游原。

　　李峤《侍宴桃花园咏桃花应制》”岁去无言忽憔悴，时来含笑吐氛氲。不能拥路迷仙客，故欲开蹊待圣君。“ 题为侍宴桃花园咏桃花应制，题意为”咏桃花“，首句未直白桃花，而是先言岁去桃花之状态。

孟浩然《将还越留别豫章诸公》“客鸟倦飞思旧林，徘徊犹恋众花阴。他时相忆双航苇，莫问吴江深不深。”题为将还越留别豫章诸公，首句不言己还，却言倦鸟思林。

李白《长门怨》“桂殿长愁不记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题为长门怨，首句不直接说长门宫，而言桂殿，借此暗中顾题。

　　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题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首句不直言重阳，而言独在异乡，故忆兄弟也。

杜甫《官池春雁二首之一》 “自古稻粱多不足，至今鸂鶒乱为群。且休怅望看春水，更恐归飞隔暮云。”题为官池春雁，首句不直白春雁，而用稻梁谋暗顾题之春雁。

刘长卿《寄许尊师》 “独上云梯入翠微，濛濛烟雨映柴扉。世人知在中峰里，遥礼青山恨不归。”题为赠许尊师，首句未直言许尊师，而言独上云梯，暗入题旨表明许尊师是修道或隐居之人。

　　唐人绝句中，题目与首句之关系，并非仅此两类（明或暗）。因为不是所有题目都能准确的表达诗的含义，比如“无题”、某些词、乐、曲之类，题借曲、乐、词之名，这一类的作品当别论。
　　 

题目之重要，在大量的唐人绝句中，可见一斑。徐英在《诗法通微》中言：“唐贤命题，便自不苟，如一宴会题，题中人名，必有阙略，此由各有契分，不相滥及。又或单举一二人，而馀则从略。以此推之，其不肯轻易假借，率而应酬，断可识矣。是故作诗必择题，制题必择人，人不佳则累其题，题不佳则累其诗，下笔不可不慎也。他如书怀写景之类，制题亦须雅正简洁。又必遇题而后有诗，未有悬诗以待题者。”

 

扣题而作诗，诗自与题吻合，不至于跑题而不自知。然我辈多悬诗以待题者，故常见诗不对题。

　　《诗法通微》又言：“既能择题，制题尤不可苟，须有意思，正大典雅。长题造句须凝鍊，谢康乐善制长题，唐人亦有妙处。大抵不轻下一字，亦不轻漏一字，必斟酌妥善，无可增损，其间颇多寓意。作诗亦必顾题，并不遗漏参差。北宋以后，此道遂衰。古人有诗不甚佳，因题存诗，则择题与制题之妙也。大抵题忌猥琐尖新，淫亵么魔，俗浅诡怪。宋人诗集，不特诗不如古人，开卷一览，即题亦去古人远矣。其后明清人亦有善制题者，唯不可繁见耳。”
　　 

以徐英所言，制题也非易事，何况具体到写诗呢。无论今日你是悬诗待题，或者制题写诗，其题目的重要性都不可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