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难离(我的父亲母亲)

南方

<h3>父亲母亲今年八十二岁了,住在老家,湘西大山里的一个小村庄——分水岭。这是永顺、保靖、龙山三县交界处,两山夹一岭,南山的山脊为永龙分界线,北山山脊为保龙分界线。从山上汇集下来的溪水一部分流到永顺,一部分流到龙山,故名分水岭。村里原有二十户人家,共计一百个左右村民。岭东有一个自然村,叫宋家湾,原有十来户人家,五十来个村民。两村步行距离大约十分钟,世代通婚,母亲就是宋家湾嫁过来的。</h3> <h3>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村里人陆陆续续外出打工,或在外地成家立业了,或远嫁外地了,村里人口逐年减少。如今村里还能看见五六户炊烟(因为放暑假,有几户陪读老人带着孙子孙女回来了),常年只有十来个老弱病残住在村里。一些打工条件差的,不能在外面买房定居,不能在外面供孩子上学,就委托家里或者亲戚家的老人,在镇上学校旁边租一个小房子,给孩子做饭,供祖孙两人睡觉,这就是陪读——乡里人只是说"给孙子做饭吃",这或许更准确,除了做饭,还能做什么呢?不能辅导作业,不具有家庭教育的功能,在那样一个仄逼的空间里,一个老病,一个幼弱,祖孙两代人目标简单的生活着——盼着外面打工的人能够按时寄来生活费!<br /></h3> <h3>父母亲一生辛劳,养育了六个子女,都长大成人了,不像三姨家,生了八个,只活下来五个。如今大的儿女也有了孙子孙女。父亲年轻时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当过老师,做过公社干部,在社办单位工作过,四十多岁时,农村搞包干到户,就回到家里种地。一句话,为了社会主义建设,哪里需要就到哪里。母亲终生务农,年轻时是一把好手,而且心灵手巧,祖上流传下来的手工艺她都会做,周边村寨无人能比。她心地善良,待人友善,经常为他人解危救困。父亲只是周末回家,六个子女基本都是母亲和哥哥姐姐帮忙带大,放在今天几乎不敢想象。农村家庭,经济困难是普遍现象,小的几个孩子就只能辍学回家帮忙种地,稍大一些就出去打工了。</h3> <h3>父母亲六十几岁的时候,最小的孩子也出门打工了,兄弟姐妹们商量着是不是该让父母"退休"了,就是到城里帮忙带孙子。设想很完美,父母也很乐意。带大了一个以后情况就变了,孩子们不在同一个地方,就要跟着迁移,最大的问题就是适应环境,语言不通,气候不适应,饮食不习惯,没有朋友,按他们的说法就是"坐牢"。有时候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就是胜利",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坚持下去,最后都要逃回老家,"就地革命"。</h3> <h3>这些年农村也在持续变化。人口越来越少,打工越来越难,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更难离开农村了。政府想尽办法改善农村生存条件,"村村通"工程改善了出行条件,新农合改善了医疗条件,新农村建设改善了居住条件。政府可谓是煞费苦心,让有条件有能力的人迁进城镇,无条件无能力的人也能在农村好好生活。再过一两代人,条件差的村庄就自然消失了。</h3> <h3>湘西农村跟发达地区农村是两个世界,就像非洲国家跟发达国家的差距一样,是天上地下的区别。这里的基层组织基本上没有作用,除了分配国家的救济物款时在牌桌上敲定名单和数量之外,无事可做,没有公共资源可卖,无法组织生产生活,也不能解决纠纷,多年都没有开会了。田土无人耕种了,有几家人养了几百只羊,放养在山上,如果有人种点蔬菜和粮食,基本上被羊群吃得干干净净,起初还争吵不休,结果除了打架造成更大破坏之外,没有别的意义,后来干脆都不种了。现在除了柴和水不要购买,其他生活必须物品都要到镇上购买,在外人看来,这里除了有张床睡觉外,真没有什么价值。</h3> <h3>刚通公路那几年,有人买了二手面包车,载人往返于村庄和镇上,后来接连发生几起交通事故,特别是一车死了十多个乡镇干部之后,乡村载人运输被彻底取缔。现又回到肩挑背扛双脚行走的年代。大部分村庄离镇上十多二十里路,步行一两个小时。年轻人坐摩托半小时到达,老年人背着物品往返要三四个小时。</h3><h3><br /></h3><h3>以前村里有赤脚医生,现在连镇上的医院都难以为继,除了头痛感冒,看病都要进城。还因为人少,几个村之间找一个山头建个移动基站,通讯覆盖率不到百分之二十,所以回到村里就基本与世隔绝,倒是个不错的闭门清修的好地方。</h3> <h3>每次回到村里,听到蛙叫虫鸣,数着星星看着月亮,什么都不想,忘记了外面的世界,忘记了心中的烦恼。听着蚊子在耳边翁翁叫,感觉是那么的熟悉和温馨!</h3><h3> <br /></h3><h3>父母亲年纪越来越大,他们在城里住着越来越不安心,怎么劝说都不管用,劝多了,他们就往极端里说,"不想死在城里"!所以,他们大部分时间都住农村。生病时,只好开车几百里接回城里医院。他们总说要给子女们省钱省心,可这些事情完全是相反的,真不明白他们的账是怎么算的。我们说,父母亲住在城里,随便挨着哪个儿女,能就近照顾,省事省心省钱,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们偏不明白,或者心里明白但表达不出来,或者说出来了我们不理解。总之,我们拿他们无法,只能听之任之。</h3> <h3>去年,不知道受到什么刺激,父亲要在村里重修房屋,推倒原来的木房,改盖砖房!任谁反对都无效。他德高望重,大权在握,一言九鼎,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敢叫日月换新天,要让家乡换新颜!他老骥伏砺,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于是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挑土背沙,呕心沥血,将独眼龙的威风发挥得淋漓尽致。用了一年时间,终于大功告成,建起来一层楼的新砖房。硬是将一百一十斤的体重减肥到七十九斤,不吃减肥药,不打瘦身针,练出了马甲线,练成了尖刀脸,成功探索出一套劳动减肥的正确姿势!在庆功宴上,他荣获一等功并佩戴五一劳动奖章!恨不得横槊赋诗,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也!村里人夸他了不起,儿女有出息,自己有能力,老了还盖了房子,比谁谁谁强,专讲一些好话给他听。然后就说,如果房子怎么装修,什么地方再修个什么,就比谁的好看了,比谁的高档了。父亲听出话中话,言外意,心里的得意劲马上消失了,口中嗯嗯啊啊,心里盘算起来。</h3> <h3>前些日子村里评特困户,有些特困户没评上,有些非特困户评上了。村里人议论纷纷。母亲找到村干部理论,说我们家困难没评上,谁家那么有钱还评上了,不公平。村干部笑笑不说话。我说你们这是挣面子还是丢面子啊,母亲说并不是想要那些补助,只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提提意见出口气。我趁机说,你们要是住在城里就不会生这份闲气了。看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里不是世外桃源。</h3><h3> <br /></h3><h3>既然修成了新房子,父母就更难去城里居住了,他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我们也就不再白费口舌。于是说起村里的故事,谁谁老了(去世了),谁谁病了,谁谁进城了,只剩谁谁了,然后一阵哀伤。村口的那四棵大枫树被谁砍了,那条路被谁占了建了房子,那口井没有水了。村里没有人种粮食了,所以也没有人养猪了。树林里还是那些鸟叫声,树上还是那些蝉鸣声。以前沙蚊子成堆,现在没有了,就是长脚蚊还象以前那样多,咬人不象城里蚊子那样痛。有一句没一句说了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h3> <h3>这里是他们的物质世界,更是他们的精神家园,离开了这里,他们的灵魂将无处安放。</h3><h3> <br /></h3><h3>看着父母苍老的样子,我不忍离开,但又不得不离开,我什么都做不了,还要回到城里继续我自己的烦恼。对于父辈来说,故土难离,对于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呢?</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