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的故事（1——5）

低眉



（1）残荷

黑黑的，是凌晨，抑或深夜？窗帘一角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马路上，隐约有行人匆匆而过，溅起一地水花，像极了电影里的老套故事情节，独独缺了一分浪漫，多了几许落寞。

 

不是凌晨，也不是深夜，那么，该是早晨了罢，时间快得，似乎躲也躲不过。

 

昨晚究竟下了多大的雨，刮了多狂的风，已经不记得了。确切地说，对于急风暴雨，谁又会愿意记得，只有遗落的记忆，只有刻意的忘却。许多时候，如果可以，忘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美好。

 

路过日日见着的小河边，习惯性地凝神河中的荷，大惊，一池残荷，如此残忍地提醒着路人，也提醒着我，昨夜，原来，真的有过狂风，真的下过骤雨。

 

却原来，刻意的忘却，脆弱到这般不堪一击。我不得不回过身来。

身后，敏，像个幽灵般，悄然出现在回眸里。一袭白衣，上半身依在断裂的残墙上，细弱的双腿颤颤地支撑着躯体，仿佛只要风微微一吹，便会倒下，然后如尘埃般消失无踪。于是焦虑地将视线上移，再上移，直达敏的心灵窗户。可是，敏的眼里，除了空洞，还是空洞。

 

便真的惶惶然了。我竟然什么也看不到。

 

然而此时，却不可思议地看到了敏的笑，一抹冷冷的笑意绽开在敏的唇角。不要，这个时候请千万不要看到笑容，宁愿听到你号啕大哭，情愿看到你涕泪涟涟，或者只是默默地流泪也好，就是不要看到那样的笑容。可是敏没理我的歇斯底里，顾自将古怪的笑意刻划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夸张。心开始痛，开始痛，痛到痉挛。

 

不要害怕，不要难过，亲爱，没什么。泪已在昨夜流干，所以你应该为我高兴，因为，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真的可以笑对人生。不管什么样的笑，总是笑，总是笑对。笑对阳台上狂风暴雨残枝败叶一地，笑对深深浅浅青青紫紫遍布，笑对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狼藉满地，笑对兜头而下的冰冷，正好将最后一丝情意细细地冲刷，不再留一丝一毫痕迹。这样多好。

 

在敏平平的声音里听不到任何情绪，只是随着她的一字一句，心开始一寸一寸地碎裂。我能听到这恐怖的声音，却无法阻止这悲剧的发生，这是一份怎样的无奈。

 

悠悠天地间，除了这无尽的雨，唯有独自沧然而泪下。

 

残荷，残荷，可有人解，可有人介？

（2）漂在何处

总是这样，打开电脑，没有人留言，而敏也突然地不想说话。就那么静静地躲着。

 

能躲开这个夏天吗？敏不知道答案，甚至不想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这个季节不会因她而改变。阳光肆虐在柏油路上，开始发出了明晃晃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生疼的。

 

牵着儿子的小手穿过马路，能感觉到孩子一肚子的不满，一脸的困惑。本能的母性让敏轻轻地告诉他，没什么，宝贝，真的没什么，无端端遭吼，这不是你的错。儿子虽不解，却因敏的笑脸而释然，而敏自己，也能释然吗？

 

笑容中的泪光，没有谁能看得到。

 

到底是谁的错，天知道，地知道，电话那端的敏幽幽地说：或者，这个世界本就没有谁对谁错。

 

记不清已经沉默了有多久，也不清楚是不是生活就真的要以沉默来代替。曾经充满着梦想与希望，而如今这些都去了哪里。也曾经试图找回，用了全身心的精力，那么那么努力，可一切早已是灰飞烟灭。也许，人类，真的不可以太相信什么。就像你曾经说过的。也许，再怎么倔强，也终于不得不屈服于生活。

 

可敏的内心里始终不能明白，生活虽是柴米油盐，但若是没有了一点点心与心的交流，这日子难道不会一片荒芜？只是敏眼里的寂寞他看不到，敏心里的荒芜他无法感应，敏已经漂到了哪里，他更是无从知道。究竟这算是悲哀还是无奈？

 

连着多少个凌晨了，一点，一点半，两点……从睡梦中惊醒，看到的是灯火通明，电视声音清醒着，而敏再不会问他是刚回，还是早回了。怕一旦问出口来，就会引发无谓的战争，那么，关灯，继续睡是唯一最明智的选择。那个曾经令她欣赏的人去了哪里？敏善意的提醒只会惹来皱眉与翻脸。生活再怎么懒散都可以原谅，这样的他，真的让人看不透，真的让人无助困惑。

 

看不到电话线那端的敏，却能感觉到有大滴大滴的泪珠儿滚落下来。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我的。

 

敏说她其实很知道自己，她已经越漂越远。只是，没有目的地。只是，他不知道。

 

漂，是一个多么被动的词语哦。敏是那么不喜欢，却又不得不用这个词语。尽管她更欣赏的是走。

 

可是，她还有权力走吗？她还有力气走吗？当岁月已刻在额头，当小手已牵在右手，她知道，她就已经别无选择了。但我知道，不是她别无选择，只是她念念不忘初心，只是她恋恋不舍曾经。

 

记得敏说过，在她骨子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疯狂。她会佩服那些随波逐流，也会惊奇那些逆流而上，更会打心底里羡慕那些义无返顾。在那些个被推得远远的，远远的日子里，在那些个窒息的恐慌的寻求一丝丝光亮的黑夜里。

敏其实不想让自己想多，她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的她。可是，没人说话的时候，没人告诉她，她正漂在何处的时候，敏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她只有疯狂地用快乐掩饰内心的虚弱，用夸张的文字渲染着无常的快乐。然而，这一切，总是短暂，总是虚无。总是会这样，浏览过一个个熟悉却曾经喜欢的所在，却忽然间就失却了参与的兴致，继续默然。

 

微微的叹息声中，语音忽然中断。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揪心而空旷...... 

（3）夜的离伤

 

房门被敏轻轻地带上。

晚十点，是该休息了。何况，敏确实有点累了。

现实与梦境，此岸与彼岸，来不及细细地整理，那就留待明天吧。敏说，夜，总是让她怕极了一脚踩空摔落悬崖的眩晕，却爱极了灵魂在空中飘飘荡荡的曼妙。细细的电波中传过来敏浓重的鼻音。

敏懒散地脱下紧崩在身上的牛仔裤，忽然自嘲地笑，人，干嘛要活得这么累？就如这漂亮的牛仔，凭什么束缚着自己的双腿？为纤细，为修长，为迎面而来欣赏的目光，为转身而去有意无意的回头？可，一天中，会有多少时间在顾影自怜？敏摇摇头，又胡想了。至少，它带来感官的愉悦与自信吧。

还是睡吧，敏告诉自己。

尽管她知道，这一阵，她不可能很快睡着。已经连着好长时间了，对于曾经不必担忧的睡眠，她变得不敢奢望。渐渐地，竟已成了习惯。

于疲惫的身心而言，温暖舒适的床，永远有着不一般的诱惑。黑暗中的敏体会着全身心的放松。

那个满满的烟灰缸，那些时不时响起的点火声，那一脸无可无不可的神情，都渐渐地远去。就这样多好，多么安静，她甚至隐隐地感觉到了梦神的召唤，一种接近幸福的喜悦充满了内心。

此刻的她，愿意什么也不想，不记得谁说过，偶尔，什么也不想，也是快乐。

恍惚间，灯光直直地刺入微眯的双眼，房间的电视机“爆炸”出最响的音量。敏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她内心悠悠而来，除了自己谁也听不到。

再多惋惜又如何？离敏渴望的梦景就那么一步之遥，也许失之交臂于她已是宿命，如同生命中许许多个无法轮回的片断。

忍不住突袭而来的烟味，敏不禁一声喟叹，能不能试着不抽一晚呢，语气几近自言自语。一个狠力的摔遥控板的手势加上一声突然而至的暴怒，生生将被窝里敏一丝无奈的笑意冻结，僵硬，撕裂......

就那样吧，敏无力地想。五年前的敏，或许会义正词严，或许会撒娇撒泼，直到最后和解在甜蜜的泪水与拥抱中；两年前的敏，或许还会没完没了，或许还会委屈不已，直到折腾得精疲力尽。可是现在，敏累了。真的就那样吧。

敏还清楚地记得，她曾经说过如果她开始不声不响，那么，她一定是真的累了。可是她知道，她终于清楚地知道，听的人没有记住这些，一味的以为沉默便是最好的结局。那么，就那样吧。

敏侧过身，有冰凉从腮边悄悄滑落，无声无息。一滴一滴落入心底，结成冰渣，然后狠狠地刺入心脏，渗出来鲜红的汁液。漆黑的夜里，没有谁看得到。

当再次面对黑暗，当身边响起均匀的鼻音。敏看到了自己的脸，在窗玻璃没法反射的角度，很奇怪地看到了自己的脸，竟绽出了那么冷绝的笑容。是的，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过去的总要过去，未来的总要面对，有一些记忆即使常在。

只是，敏还是会突然地问，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些曾经的碎片，那一些美好的回忆，都已跌落在了哪里？如果在意，又怎么会感觉不到抽离。可知道，抽丝剥离的痛，是午夜里最安静的一滴泪。

窗外的车声渐渐稀少，是不是整个世界已开始安睡。敏的眼睛，究竟是适应了黑暗，还是别的什么，为什么越睡越清醒。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已指向了凌晨两点。

必须得睡着了。她知道，醒来，会有叹息声，若隐若现。还有叹息，是不是表示还有怜惜？敏调整一下睡姿，隐隐的笑容由冷回暖。明天，相信太阳依然升起，敏还是孩子的好母亲，丈夫的好妻子，同事的好搭档，上司的好助手。一定。

用左手死死捂住一直疼痛着的小腹一角，敏开始数数，想象着黑黑的天花板就是美丽的苍穹，无数只雪白的绵羊在那儿飘来飘去，敏终于认真地数了起来，“一只，两只，三只......”

每一声叹息都有印痕。电话线那端的敏说，她游走在痕与痕之间，诉说着别样的离伤。

（4）天亮说晚安

恶梦，惊醒。

 

伸手摸向床头的闹钟，时针与分针的组合是凌晨五点差一刻。天亮了。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自己，还是自己。敏终于想起来，前一晚，是月全食。

 

大睁着双眼，天花板上再也没有绵羊，天亮了。真的，已经不需要再数绵羊了。天花板下还有什么，敏微微眯起眼，没有光与影的折射，没有尘土可以飞扬。眼前，是一夜没睡好的金色飞舞，像极了一个个童年时吹起的肥皂泡，五彩斑斓。风过处，魂断何方，已不可知。

 

闹钟的秒针，在寂静的空气中，走得极为安然。它总是这么忠实地记录着，见证着，不急不燥。仿佛这世间的一切事，都和它无关。只是这么走着，走着，直到哪天，累了，坏了，就停下它的脚步。永远地停下。

 

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人责怪它偷懒。

 

于是，在这一天没到来的此刻，它还是忠实地绕着轴心走了六十圈。早晨六点不到一刻。

 

敏起床。收拾房间。洗衣服。孩子不在家，也不费时，做完这些，不过也才六点一刻。

 

取包，锁门，开门。客厅的沙发上，传来鼾声如雷，许是无梦。

 

起伏的鼾声震得敏心里一阵阵痛，痛到渐渐麻木。麻木的感觉真好。记得有一次，敏曾经和我说过，如果可以，她真的向往麻木。非常地向往。我当时，无语。而今天，她又说，我又只能无语。

 

熟悉的脸，熟悉的睡姿，不再熟悉的表情。倘若真有梦，梦里，也再也没了记忆里旧时旧日的风景。

 

窗外，月亮红了。难怪刚才，连自己的影子，都没能找着。月全食，红月亮，没有影子的月亮。

 

敏自嘲地笑了。

 

关上门的刹那，敏在心里说：天亮了，晚安。

 

挂上电话的瞬间，我在心里说：早安。如果可以，敏，我真的情愿送你一个月亮，但，绝不是红月亮。

（5）最后一次这样痛哭

“不爱就不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舍不得离开？”电话那端敏的声音早已嘶哑。突然的这一句后，是长长的沉默。

 

我知道我劝不了她。这个世上，谁也无法替代谁的忧伤。就算我那么为她痛，那么感同身受，亦无法为敏减轻一丝一毫的伤。这或者正是生活的无奈之处。

 

不是痛彻心扉，敏不会说这么绝情的话，不是肝肠寸断，敏的声音不会这么空洞无力。那么久了，她该早已学会忍耐，早已学着在漠然的环境中生存了。可是敏说，她还是失败了。她唯一学不会的，也正是漠然。她无法真正漠视生活，无法漠视婚姻，无法做到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可以彼此之间互不相干，无话可说。这种种“无法”，就这样注定了她的悲剧，注定了她要被别人的漠然所伤。那么那么伤，无路可退，说不出来。

 

也许前世他真是一只沉默的狼，今生还要来继续他的沉默。也许一味的沉默已经让他忘了诉说，忘了倾听，忘了两个不同的个体之间需要必须的沟通。看不到敏眼里的忧伤，听不到敏心里的哭泣，感觉不到敏灵魂的游离，是一种怎样的悲哀他不知道。敏已经跟着他沉默了好久好久，怕一不小心惹火烧身，怕沉默的狼露出凶狠的一面。虽然她那么想要诉说，只是已然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彼此开心，许多时候，只有选择陪着沉默。可是，偶尔的偶尔，她也会好想念狼曾经的温柔。她总以为她能唤回他的柔情。至少，至少还能一起说说话吧。

 

但是，她又错了。

 

不过就是想一起去逛个街，给孩子买点小东西，其实可以一个人去，不过就是想有个人说说话，想找回那么一点点感觉。就这么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渴求，就这么一次小的不能再小的沟通，竟然都会无法进行，竟然要遭遇冷若冰霜，竟然得到的是阴阳怪气。敏真的绝望了。听得出她的呼吸都带上了绝望的气息。

 

不要，敏，不要绝望，至少你还有我，我做不了什么，可我在听你诉说，我能感受你的痛。

 

不，再也不会痛了，再也不要痛了，再也不必痛了。敏幽幽地说，今夜，是最后一次流泪，最后一次心痛，最后一次为他难过。

 

我的心，随着这些个“最后”，跟着大恸。

 

常常想，这样的生活，或者有的人可以甘之如饴，但，那个人绝不会是敏，绝不会是细腻敏感而渴望温暖的敏。

 

“是不是没有了爱，也就真的不会再有恨？”听着敏越来越茫然，越来越冰冷的语调，真的害怕，害怕哪一天她会突然崩溃，突然，就再也没了声息。

 

如果真是这样，敏，请你一定要记得，还有我，还有我一直在这里，听你！

文字/低眉 图片/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