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低眉

老弱在床一年多后，八十六岁的大伯走了，在一个天色微微启明的清晨。

大伯是先生的大伯。尽管以乡间的习俗，该随着孩子叫大爷爷，但我习惯了跟着先生叫大伯。众多亲戚聚集的时候，偶尔也叫大爷爷。记忆中，好像一直这样两个称呼交互着用。也许在我内心里，觉得叫大伯更显亲切一些罢。

最后一次见大伯，是年前的一个周末。大伯家离我们老家最近，自然便较为亲近一些。那天得空回去，便去探望了他老人家。据婆婆讲，大家都在担心大伯会熬不过农历年。那晚的大伯却是神志意外地清醒，见到并不是很熟的我，居然还能记起我是谁媳妇，还吃力地示意大妈拿水果招呼我们，口齿都清晰多了。大家说那天他吃了前些天我们买了带去给他的“土哺”鱼，胃口特别好。听了，很是令人欣喜。

印象中的大伯一直脸色健康红润，人又高大，待人也热情。只是一次摔倒，不明病因地突然像是抽去了他那精气神儿。卧床后的大伯，整个身子似乎缩水了一大圈，连面相都和之前判若两人。第一次去医院看望他时，我认了好久都难以相信这就是我曾经私下里喻之为颇有些“仙风道骨”味儿的大伯，始终没法儿想像时光会以这样的方式作用于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

和往常一样，像是最后一次为儿女们分担忧虑一般，大伯硬是撑过了年。却依然撑不过这个四月，在乍寒乍暖的春色里，悄然逝去。

经历过或卒然或突然或必然的一次次最后的送别，柔软的心亦渐渐变得坚韧起来。我原以为，这一次大伯的正常老去，会和刚听到消息时一样，再不会惶惶而痛。

直到大伯走后的第二晚，和一帮姐嫂姑婆守在灵堂，不经意抬头间，看到弓着背一直忙碌着的大妈，正悄悄于众人身后落坐，专注地将眼神落在大伯那张再也不会红润的脸上，静静地，良久良久......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里，隐约有泪光闪闪淌过，无声无息。那一刻，我的心，才忽然再一次无法自制地锐痛起来。

我可以对那些程式化的哭嚎，有着先天的免役力；也会对那些真心的追念，陪之以心酸加宽慰；而我却无法面对那一刻大妈布满皱纹的看似安静的老脸。记得第一天晚上，曾经有个长辈说，大妈应该来大伯遗体边上好好哭上一场。八十高龄依然康健的大妈当时听了，没出声顾自转身忙去了。相濡以沫六十余载，又岂是哭上一场就能表达得了的？只是，许多人不懂。但是那一刻，望着大妈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和别的长辈一样也没多少文化的大妈，或许她懂。

老辈人的爱情，和现代人不同，一般多是先结婚再相识然后生儿育女，没有过轰轰烈烈，也没有多少的缠绵悱恻，更多的该是早已无可替代的亲情，平淡而淳朴。在现代爱情的浮躁里，电视剧《金婚》，曾向老派爱情致以了最高的敬意。不敢评说彼时和此时的爱情孰更好孰更坏，只能说每一种存在各有背景，各有短长。但“天长地久”应该是所有相爱的人们曾经永恒的梦想，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老辈人的感情，始于对孩子的亲情，他们真正感情的升华，是在日后久长生活中相互关心帮助，抑或是磕磕碰碰中建立并累积起来的。

我虽然并不很清楚大伯和大妈年轻时的故事，也不知道更多他们之间的情感，可大妈那一刻凝视的眼神里，分明都是六十余年点点滴滴的追忆，分明都是外人无法体会的细细长长的情义，似有怨，有叹，有苦，有痛，亦有怜，有爱，更多的，或许会是深深的失落。一年多病榻前的悉心照料，再是辛苦，至少还有个音容在跟前，至少还有个温度伴在身侧。而此别，天人永隔。那一份默默的痛，如一阵幽幽的哀乐，穿过灵堂内所有亲人的哭声，越过堂屋外道士作法的喧闹声，奔袭而至，四处漫溢，极致处，直透心灵。

终于深深领会了一个说法：真情夫妻间先行离去的那一方，才是幸福的。再老的夫妻亦不例外。

出殡的那天凌晨，行走在长长的送葬队列中，默默地送大伯最后一程。只见大妈从右侧身后小碎步追着队伍，嘴里喃喃着：老头子，去那边住新房子了，要记得保佑好儿孙们；老头子，天冷了，要记得穿暖了，天热了，要......。天还是黑黑的，看不清大妈当时的眼神，只有那只高高举起的干廋的右臂，在视线中牢牢定格。

我并不迷信这一套，而那一刻，却情愿相信这世间真的有灵魂，情愿相信大伯的在天之灵，真的能听到并记住大妈这一长串一长串的叮咛，好让他在没有大妈照顾的另一个世界里，一样过得好好的。

文字/低眉 图片/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