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萋萋觅军魂

翔牛

<h3>  闽西是我的第二故乡,我魂牵梦萦的地方。</h3><div> 1969年10月,我汇入知青上山下乡的历史洪流,从东海之滨的厦门市到闽西上杭县蛟洋公社插队务农。</div><div>之前我听说,闽西有神秘的梅花山,有川流不息的汀江,有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和变幻莫测的日出云海,然而当我与知青伙伴第一次凌晨从龙岩乗货车蜿蜒盘山来到蛟洋已经晕车呕吐,再迷迷糊糊跟随挑行李的村民从公路口走进三华里鹅卵石小道。一路山风拂面,却不见崇山峻岭和浩瀚江河,唯有小溪清流潺潺,道旁芳草萋萋,绽放着蓝、紫、红、黄、白等各色不知名的小花。跨溪搭建的木桥,小道旁的路亭,随处可见乡民驻足歇息,他们用我们听不懂的本地客家俚语在和挑行李的农民搭讪交谈,语调起伏婉转有如唱歌。行至村口,只见一座数十米高的塔型楼阁雄峙沃野,没有飞檐翘壁,没有雕龙画凤,没有金碧辉煌,楼阁用杉木架构,黑白两色相间,端庄清丽,质朴无华。带路的村民向我们介绍说:“这就是闽西蛟洋的文昌阁,毛主席曾经在里面开会……”“啊?毛主席!!”我们仿佛被震醒了。对于我们这一代经历文化大革命的懵懂青年来说,毛泽东主席是党和国家的伟大领袖与最高统帅 ,他的人生足迹,无不充满神奇,有了毛泽东,眼前的文昌阁自然也充满神奇。</div><div> 始建于1741年的蛟洋文昌阁,原本是文人墨客读书论经的场所。1929年7月,中共闽西第一次党代会在这里召开,毛泽东亲临指导,这次会议成为闽西乃至中国土地革命划时代意义的里程碑,蛟洋文昌阁从此名扬四海。</div><div><br></div> <h3>闽西上杭县蛟洋乡公路口</h3> <h3>蛟洋村口的小路、溪流与路亭</h3> <h3>巍巍文昌阁</h3> <h3>文昌阁书院内的绣球花</h3> <h3>蛟洋文昌阁的二楼是宽敞的书院学堂。1929年7月,中共闽西第一次党代会就在这里召开。</h3> <h3>1929年7月毛泽东来蛟洋文昌阁指导中共闽西第一次党代会的旧居</h3> <h3>毛泽东在蛟洋文昌阁的住所修改完成中共闽西第一次党代会的决议文件</h3> <h3>  20世纪六十年代末,一百多位厦门知青就散住在蛟洋村的各生产队。油菜花开时节,遍地黄花,白墙墨顶的文昌阁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熠熠生辉,构成一幅曼妙的图景。下田劳作之余,文昌阁便是知青们最好的去处。风清月朗之夜,阁畔溪流哗哗作响,我们徜徉在文昌阁前的草地,任思绪在月辉下飞泄流淌,惬意极了。步入文昌阁,庭院栽着一株茂盛的绣球花,淡紫清雅。两侧有厢房,古香古色。登上二楼是高阁书堂,摆放书桌条凳、讲台、黑板,墙壁上悬挂着一面斧头镰刀党旗和一幅列宁板画像,显得庄严肃穆。每到此处,仿佛置身当年,脑中呈现面容清矍的毛泽东站在讲台上,一手叉腰,一手比划演讲,会场上,谭震林、江华、蔡协民、曾志、贺子珍、张鼎承、邓子恢及来自闽西各地的数十名党代表凝神聆听,毛泽东全面地分析中国革命的形势,高屋建瓴地指出闽西根据地和创建革命武装“固定区域的割据,波浪式推进”的灵动的策略……</h3><div> </div> <h3>上图是1970年笔者作为厦门上山下乡知青,到闽西上杭县蛟洋公社插队务农,在蛟洋文昌阁溪畔留影的珍贵照片。</h3><h3><br></h3><h3>下图:2017年5月,笔者(左)陪香港老知青朋友林荣延(右)重返蛟洋,在文昌阁楼上当年中共闽西第一次党代会会场合影</h3> <h3>笔者在文昌阁毛泽东同志旧居留影(2011年6月6日)</h3> <h3>上世纪九十年代笔者(右1)返回蛟洋与老房东家人合影</h3> <h3>蒼松翠竹掩映下的闽西第一个红军医院遗址一上杭县蛟洋乡石背村傅家祠堂</h3> <h3>  蛟洋文昌阁不远处有一个石背村,村里的傅家祠乃是当年闻名遐迩的红军医院。我落住蛟洋没几天就进村探访。当我来到竹林掩映的傅家祠,历经数十年的风雨侵蚀,外围的土墙斑驳,柴扉洞开,庭院内芳草萋萋,人去屋空,已成为生产队的肥料仓库。据说1929年红军医院建立时,这里住满了当年攻打龙岩城的红军伤员。怀着一种虔诚与崇敬,我步入满地堆满牛粪和草灰合拌的农家肥的门厅,环顾四周,追寻这座闽西最早红军医院的点滴遗迹。忽然间,在一处旧木板墙壁上,我觅见有一行行毛笔字,虽经岁月尘封,字迹依然清晰可辨:“我们是红军第四军第二纵队第三支队第八大队士兵,驻扎在此数十天,多蒙蛟洋列位同志恩泽招待我们,比兄弟手足好得多。”我趋前细读,有毛笔题写的一排排诗行:</h3><div>我是赣南宁都住/真正革命到此路。/军长下令要包围,/一心打倒陈国辉,/走上马路连冲锋,/反贼尽死江河中。/我军得胜希望大,/反贼全部都失败。/心在革命不在家,谁知龙岩挂了花。/我伤非小不相当,/付官吩咐到此坊。/总要共产到成功,我辈青年把田分。</div><div> 何等高尚而崇高的境界!我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div><div>置身废墟之中,可以想见当年的红军伤员,一排排席地而卧,尽管缺医少药,他们的生命危在旦夕,然而只要一息尚存,红军将士就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和为劳苦大众打天下的必胜信心。</div><div>1929年7月,毛泽东偕贺子珍、谭震林等人在蛟洋指导召开中共闽西“一大”会议期间,抽空来红军医院看望伤病员和医护人员。毛泽东一走进病房,就发现了这面木墙上工整的诗行,读罢,毛泽东高兴地说:“好!好!谁写的呢?”</div><div>“是他!”伤员指着一位手臂缠着绷带的中等个儿的战士说。</div><div>“哦,是你?”毛泽东上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div><div>“我是江西宁都人,叫姜立生,原名姜贤文,去年参加红军,就取共产主义的‘产’字拆开来改名叫立生的。”“改得好嘛。”毛泽东轻轻拍了拍姜立生的肩,亲切地说:“小老俵,你的诗写得不错哟,以后多写一些,宣传宣传,我们红军就应该是这样,要提起精神,坚定共产主义信念。”</div><div> 据说,这位写墙板诗的红军战士姜立生后来在战斗中牺牲了。虽然他没有能够看到新中国的建立,没有能够等到革命成功后与家人团聚,更没有享受到他为之流血奋斗换来的土地革命的胜利果实,但他的这段至真至诚的墙板诗,如今已经被整版块地从蛟洋红军医院旧址移出来,镶挂在古田会议纪念馆里,成为后人瞻仰学习的精神样板,辉耀千秋万代。</div><div><br></div> <h3>蛟洋红军医院原貌</h3> <h3>红军战士姜立生在蛟洋红军医院疗伤往院时写下的墙板诗(现存古田会议纪念馆)</h3> <h3>  逝者如斯夫。当年翠竹掩映下的蛟洋红军医院的伤员们,至今存世者极少,恐怕连姓名行踪也难觅。然而斗转星移,我却有幸认识一位当年这所红军医院的江姓医生。</h3><div> 认识他还有一段奇缘。</div><div> 我到闽西之前,在厦门一机械厂职高班学习,参加文艺队结交了一位退伍军人,名叫江约瑟,祖籍龙岩。我往上杭县插队时,他嘱我抽空去龙岩小池看望他父亲。</div><div> 1970年的一天下午,我从上杭蛟洋乘公交车到龙岩小池。下车提起江丙玉医生的大名,当地无人不晓,我很快找到江家,那是一落大围屋。当我进屋时,倍感惊讶:江医生70多岁,个头不高,头发花白,两眼细眯,满脸皱纹,一副饱经沧桑的面容。他和老伴的住屋狭小,光线昏暗,除了一张床与饭桌凳子,没有其他家具。老俩口热情地迎我进屋,江老先生连声说道:“约瑟(我朋友的名字)有来信,说您是他在厦门最好的朋友,来闽西上山下乡。我们天天盼望您来,今天能来,我们很高兴!”他很激动,两手有些颤抖,悉悉索索地为我倒茶。我刚落座,老人听说我在上杭县蛟洋公社插队,眼睛忽然放亮,喃喃自语说:“哦,蛟洋,那里有个文昌阁,我知道……”我问道:“江伯父您到过蛟洋?”老人顿时缄默不语,用不置可否的“哦……哦……”应答。时近黄昏,老人急忙起身说他要上大队部报告。此时我突然想起朋友在厦门曾经向我吐过苦水:他父亲因从小卖给龙岩的地主家做儿子,因此戴上地主的黑帽。在这“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地、富、反、坏、右”不许轻举妄动,来了外人必须主动报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天晚上我失眠了,心情极为难过:两位如此和蔼可亲的老人,却过着如此艰苦而惶恐的日子,这世道太不公平了。第二天,我要返回上杭,两位老人依依不舍地送我到公路旁等车,上车时,我望见老人颤微微的挥手和眼角上百感交集的泪花……</div><div>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江医生。</div><div>十年后,我调回厦门工作。有一天,江约瑟老友兴奋地对我说:“我父亲有望平反了!他年青时在红军当医生,曾经给毛主席的夫人贺子珍接生过孩子!”我为朋友全家感到高兴,但对于江医生的历史,始终是个谜团。</div><div>1991年,我应邀重返闽西第二故乡访问,终于从一本闽西的革命文史资料中了解到,我所认识的龙岩小池江丙玉老人,竞是当年蛟洋红军医院赫赫有名的红色医生江怀瑾!</div><div> 江怀瑾,又名江寻一、江丙玉。1896年出生于江苏省扬州邵伯镇。8岁那年,家乡发洪水,家人全部罹难,他死里逃生流落上海,后被转卖至福建龙岩小池富人江水源家为孙,陪伴江之嫡亲小儿到学堂念书,农忙参加劳动。1922年,年青的江怀瑾独自离家往厦门,进入日本人开设的博爱医院学医,由于他聪敏勤学,两年后毕业,尤精西医,进入漳州宏仁医院当助理医生。1927年返龙岩小池开设“惠仁诊所”,医术医德俱佳,遇有穷困病人,或少收或挂欠或不收钱,由此声名鹊起。1928年,共产党人领导蛟洋农民暴动,江怀瑾仗义救治暴动伤员。1929年5月,毛泽东、朱德率红四军入闽,进驻小池,江怀瑾的“惠仁诊所”救治了不少红军的伤病员。当年6月红军又连续两次攻打龙岩城,伤员剧增,经过毛泽东倡议,1929年6月下旬,蛟洋石背村创办闽西第一所红军医院,每天救护伤病员二、三百人。江怀瑾带着医疗器械和药品,翻山越岭到蛟洋,每隔数天巡医一次。年底,国民党政权加紧围剿革命根据地和红军,红军医院尤缺西医,闽西特委书记邓子恢邀请江怀瑾留在红军医院,江慨然应允。自此,江怀瑾由一名普通医生成为红军医官。</div><div>由于敌人的围剿封锁,红军医院药品、器材、厨柜均匮乏,外伤动手术用普鲁卡因局部麻醉,有时缺药,情急时就在无麻醉条件下进行手术。江怀瑾为红军战士的英勇精神所感动,总是克服困难,竭尽全力抢救伤病员。他还在紧张的工作之余,为红军部队培训一批医护人员和急救员。</div><div><br></div> <h3>老知青重访蛟洋石背村寻找当年的红军医院遗迹</h3> <h3>  1929年,毛泽东多次前往红军医院调查情况,慰问伤病员。中共闽西“一大”在蛟洋文昌阁召开期间,有一次毛泽东还带来3斤冰糖和20几个牛奶罐头,一定让江怀瑾医生带给伤病员吃。过后大家才知道,原来这段时间毛泽东身体衰弱,邓子恢特意让人弄来这些食品要让毛泽东滋补身子,但他却拿来借花献佛了。后来,毛泽东还特意将蛟洋红军医院作为一个案例写进1929年12月红四军的《古田会议决议》。</h3><div>古田会议之后,为了应付闽粤赣三省之敌对闽西革命根据地的“会剿”,红四军决定转战江西,临行前夕的1930年1月5日,战云密布,毛泽东还惦挂红军医院,往蛟洋妥善安排转移伤病员。1930年11月,红军医院辗转迁移到龙岩小池,改为闽西后方医院。毛泽东夫人贺子珍在龙岩分娩,就是闽西特委书记邓子恢专门托付,由江怀瑾医生精心接生的。</div><div> 1931年,红军医院又迁往上杭大阳坝,其时闽西党内发生“肃社党”特大冤案,一大批红军干部和战士及农会领导人惨遭诛杀。江怀瑾未能幸免,被捕押至永定虎岗,生死未卜,一些红军伤病员获悉后群情激愤,联暑上书闽西肃反委员会,这才保住了江的性命。江怀瑾怀着感恩之心,努力工作。随后担任红十二军三十四师卫生队医官,随军转战于龙岩、上杭、长汀一带,在长汀四都苦竹坑与国民党民团及土匪激战中,江怀瑾身先士卒,在前线抢救伤员时肩部中弹负伤,伤口化脓,不得不离开部队,隐蔽至漳州疗伤。待伤愈时红军已长征北上,只好回龙岩龙门开设“怀氏诊所”。1938年,江怀瑾接到期盼已久的新四军政治部副主任,老上级邓子恢的信函,约他到白土新四军二支队会晤,江欣然前往,并向邓提出归队的请求,邓子恢劝他留下,继续开诊所,说老革命根据地同样也需要人才为抗日服务。江怀瑾遂安心留在龙岩开诊所,并悉心为革命军人治病,一直到龙岩解放。</div><div><br></div> <p class="ql-block">红军医生的住所与医疗室</p> <h3>  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由于“出身”地主,使江怀瑾蒙受了不白之冤,“文革”十年浩劫,他甚至被“清洗”回家务农。我1970年在龙岩小池见到的江怀瑾老人,正处于被迫放弃行医,回乡接受“劳动改造”的艰难岁月。现在回想起来,江医生当时是以极其坚强的毅力在生存,他坚信自己的清白,他在期待政治上春暖花开的季节……</h3><div>遗憾的是,江怀瑾老人没能活着等到这一天。1982年,一生救人无数的江怀瑾医生身患疾病,因医疗事故在小池辞世,走完了他人生的第86个年头。这位传奇的红军医生逝世后,龙岩的革命老前辈罗万昌含悲敬献了花圈,挽联上写着“怀念老红军战友”;紧接着,龙岩市人民政府发文《关于江怀瑾同志问题的复查报告》,决定“给予平反,恢复名誉”,老区办追认他为“五老人员”……</div><div> 江怀瑾老人走了,蛟洋石背村的苍松呜咽,杜鹃泣血,满山遍野的芳草随风摇曳,呼唤着闽西红军医院的红色医生……</div><div><br></div> <p class="ql-block">红军医生江怀瑾遗像</p> <h3>岁月沧桑,冲刷不掉人们对蛟洋红军医院刻骨铭心的记忆</h3> <h3>蛟洋村口当年挑食用水的长方形大井</h3> <h3>厦门老知青重返蛟洋第二故乡在文昌阁畔合影</h3> <h3>2016年元宵节笔者在蛟洋文昌阁留影</h3> <h3>2016年笔者在蛟洋文昌阁门厅与毛泽东塑像合照,</h3> <h3>举世闻名的古田会议(红四军第九次党代表大会)会址一上杭县古田镇廖家祠堂</h3> <h3>1929年12月红四军第九次党代表大会在上杭县古田镇召开(油画)</h3> <h3>阳光辉耀下的古田会址</h3> <h3>1970年春天,由厦门知青为主组建的上杭县四面向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奔赴上杭古田慰问演出后的男队员合影(前排右2为笔者)</h3> <h3>1970年春,笔者率上杭县四面向知青文艺队到革命圣地上杭古田慰问演出后在古田会址留影</h3> <h3>1970年春节上杭县四面向知青文艺队全体成员在古田慰问演出合影</h3> <h3>1929年红四军司令部古田阅兵台</h3> <h3>笔者(左)2012年参观闽西赣南中央苏区在瑞金中央苏维埃政府会堂穿红军装上主席台模拟互动</h3> <p class="ql-block">  作为闽西蛟洋的插队知青,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段终身难忘的倥偬岁月,使我对闽西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缘,对闽西老革命根据地有一种由衷的崇敬与自豪;而上杭蛟洋红军医院刻骨铭心的的见闻与际遇,让我对闽西这块红土地的感悟趋向深沉,对于人生有一种理性的思考与升华:</p><p class="ql-block">当年蛟洋红军医院那位题写墙板诗的红军士兵姜立生和红军医生江怀瑾的人生展现一种特别的辉煌:没有载录赫赫战功,他们平民一生,默默无闻。姜立生是为土地革命而牺牲的普通一兵,当年他朴素的憧憬长留在蛟洋红军医院的墙板上;江怀瑾医生蒙冤受屈数十载,淡泊一生……</p><p class="ql-block"> 然而在我看来,他们以迥然各异的平凡人生,同千千万万个彪柄千秋的红军将士一起,铸就了共和国的军魂—忠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07年3月26日写于厦门前埔 2014年4月12日2稿 </p><p class="ql-block"> 2017年7月3l日第3稿</p> <p class="ql-block">笔者2011年在古田会址留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