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慈母文（文言文體）

清江寒士

母親離開我們快十年了。按一般常理而言，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對母親的思念之情會日漸淡漠。可事實卻並非如此。自己在一天天老去，歷經坎坷，閱盡滄桑，才清楚明白地認識到：母親的一生是多麼的不容易！

在此臨近母親仙逝十週年之際，重將母親仙逝週年忌日的祭文輯錄於此，似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實乃撫慰自己的思念之心也！

紅朝五十九年，冬月初七日，慈母賓天週年忌日，不孝男——卓、梓、喬——銜哀致誠，謹備清酌珍饈之祭，供奉於慈母靈前，涕泣叩首，而奠之以文曰：

嗚呼！維我慈母李老夫人諱宗琴，民國七年出生於昌州一殷實商賈之家庭。吾母天資聰穎，悟性超群，在弟兄姊妹輩中，先外祖父尤為偏袒憐愛之。故而自幼即由先外祖父延師教授儒學典籍、人倫儀禮，從而冶成端庄淑雅之風范，蘭心蕙質之稟性。時年未及豆蔻，其言行舉止，為人處事，已然能做到恭儉仁愛、進退有度而不逾矩。稍長，負笈于故郡之國立女子中學，開始接受系統之新式教育。於此間，吾母不僅進一步固實了國學根基，亦接触到舶來之自由、民主等新觀念，成長為有新思想、新識見、新文化之新式女性。

這是母親在國立女子中學就讀時留下的照片，也是僅存的母親最早的照片。其他民国時期的相片，都在文革期間給毀掉了。

這是一九四九年，母親即將返回老家榮昌之前，在成都拍下的相片。站在母親身旁的是大哥卓才，坐在母親膝上的便是本專輯作者我。

母親在整風反右前留下的照片。

正中那位老太太是我的曾祖母。母親懷中抱的是不久後因病夭折的幺弟，童椅中坐的是我的妹妹。那二位成年男人，左邊是我的伯父，右邊是我的父親。

吾母研習功課，勤奮專一，學養篤實；過目成頌，博聞強識。直到幾年前，吾母已是耄耋老人，尚能與來訪親友以及吾等晚輩侃侃談論古典文学，興之所至，猶能朗朗背頌《陳情表》、《岳陽樓記》、《袁枚祭妹文》、《婉容詞》等古典名篇，嘗令聞者嘖嘖，嘆為觀止。當時之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如夢如幻，吾等驚嘆佩服之餘，惟有唏噓！

吾母女中畢業之際，厄逢先外祖父於商場受挫，家勢日漸衰微，吾母遂毅然放棄繼續深造之追求，經恩師推薦，謀職於故郡之鄉校，以所穫之微薄薪俸，貼補家用。於是，吾母數十載榮辱并存之教書生涯於斯開始。

這是母親帶著我們三兄弟的留影。時間大概應該是在五五年或五六年之間。母親胸前還佩帶著布條印成的安富鎮中心小学校的胸牌。那胸牌，讓我們弟兄仨感到既神聖又光榮。

這是母親在上个世紀五十年代整風反右運動前留下的照片。

母親懷中摟抱的是我的妹妹。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期，父母親又一次被下放到農村。后面那座土墻草屋，便是他們的新居。這張相片，讓我們做子女的每看一次都心痛得滴血。

黌門执教期間，結識家父。在此之前，家父已在大學求学之際，加入中共地下組織，成為一名中共地下黨員；畢業時即由組織指派回故園，以小學校長之公開身份活動周旋於學校與社會，暗地裡從事著發展黨徒之主旨營生焉。吾母受其赤色思想之浸染，竟義无反顧以赤誠熾烈之精神擁抱馬列主義，由是踏上共運之道路。

民国三十二年，国共兩黨各懷貳心工於鬩墻，豈能精誠共御其外侮，終至釀成同室操戈之皖南慘劇。在當時大背景之下，国統區內中共地下黨組織之生存環境陡然惡化，其骨干成員頓時面臨被捕、坐牢以致砍頭之厄運。其時，在中共南方局“隱蔽精干，長期埋伏，積蓄力量，等待時機”之緊急指示指導下，身為中共地下黨縣委宣傳委員、女工委員之吾父吾母被迫辭去工作，告別親友，隱行易名，開始轉移、隱蔽。先後相繼輾轉於川東、自貢、成都、溫江等地自行謀劃生計，達七、八年之久。此期間，卓、梓二子次第降世，致吾父吾母平添如山壓力。吾母風范昭昭，臨困不餒；克勤克儉，相夫育子；自尊自愛，逆風挺立。默默忍受著驚嚇、艱難、漂泊、淒惶之苦辛。吾母憑借一雙巧手，一雙慧眼，既為扇莊繪制過扇面，亦在刺繡作坊認領過被面回家刺繡，借以賺得微薄工錢，以維持家庭生計。

返回家鄉時，共黨新政權中一主要領導人，拒絕承認吾父吾母之共黨身份，并將吾父吾母列入監督使用、審查甄別之對像。此人者，實乃當年吾父吾母同一地下縣委之成員也。

七、八十年代之交，尚未對母親落實政策時的相片。

一九九六年，父母親過生日。我的姑姑、大房中的侄男侄女、以及侄兒媳婦們來給父母親送祝福時的合影。

這是父母親落實政策後，母親在自建房的天台上的留影。

紅朝八年，風云突變，陽謀之獄遍布國中。家父首當其衝蒙受不白之冤，被定為右派分子而放逐於勞改農場打掃豕舍。吾母亦因赤質耿介，誤入偉人彀中而罹右派之陷。吾母從始至終据理力辯而不屈，堅拒劃押具結，然仍被整人者粗暴劃定成右派分子，旋即被降級減薪，放逐於故郡北邊最為偏塞之村校，監督馭使。

嗟呼，一夜之間，苦難突然降臨到家人頭上歟。長兄剛剛小学畢業，被初中拒決錄取，家父乞求一原本相熟之私家牧場主收留下而成了放羊娃。梓、喬二人乃黃口小兒，無處安置，无奈之下只得仍留在故里，任由其混跡於小学與閭巷，既無人監管亦無人呵護，實與孤兒无異也。母親則帶上三歲的妹妹去了放逐之地焉！
那年月，肉食者猶精於宣諭釋教之洗腦術，故无論官吏差役、還是士農工商，無不百般岐視甚或仇恨地富反坏右分子及其家人。此類人之處境，實猶如二戰前夜納粹德國治下 之猶太人也！

未幾，大饑荒肆虐，苦難加重。家父因飢餓浮腫住進了腫病院；牧場主亦訴苦無力再收留長兄；梓、喬二人除時常受到岐視與欺負外，還常常被公共食堂管理者以種種借口被禁止就餐。一家人四分五裂之凄惶狀，猶其是滯留於故里之二子那種伶仃孤苦，哭飢號寒且遭同齡人欺凌之慘狀，直令吾母肝腸寸斷，悲痛欲絕！

終于，吾母痛下狠心，憤然去職，返歸故里，淪為擺攤小販。只為護育稚子，只為一家人能夠聚在同一屋簷下，同甘共苦，相依為命。

嗚呼！吾母之舉動，舐犢情深，感天撼地！默默中見慈誠之母愛，平平中見巾幗之堅毅！實乃女性之楷模，平民之俊傑矣！當是时，兒等已初記世事，卻尚不能參悟此中大義。而今思之，方倍加為慈母之壯舉感激動容而涕泣。偉哉！吾之慈母。大哉！吾之慈母。

一九九一年農曆五月十二日，父親和母親的金婚紀念日留影。

這是母親膝下的孫輩們。四个孫兒，一个孫女，一个外孫女。

這是在自建房前的留影。后排自左至右依次是：二兒媳、大兒媳、三兒媳、幺女兒。

从右至左，依次是大兒子卓才、三兒子喬才、二儿子梓才、女婿李懷花。

至紅朝三十三年，母之冤獄，始得昭雪焉 —— 應曰：改正或曰摘帽也。并恢復公職，承認連續工齡。但所涉地下黨故事，卻只承認並落實了家父之黨籍與黨齡，而就母親之事只字不提亦不作任何解驛，實為怪哉矣。此是時，母之夀已六十有四焉。已不能復出上崗授課，以為故里孺子傳授人倫義禮，慰藉吾母“炳燭之明”之心愿矣，此乃一憾事也。然所幸者，吾母從此而按月獲得了政府撥發的養老俸祿，得以怡然頤養天年耳。

蓋吾母稟性勤勞儉樸，畢生深惡鋪張奢華。當年養育吾輩含辛茹苦，受盡煎熬，故其鑄就了居窮守志、節約儉省之美德，縱是有了養老俸祿，依舊保持着先前那種樸素儉省之生活方式。這種克勤克儉之精神，一直伴隨吾母至恒遠。

嗚呼！慈母賓天之后，其親手所購置於故里之兩套住宅，繼續由家父全權掌管，而母親生前尚有七萬餘元積蓄遺留。經家父定奪：此積蓄由四兄妹平均繼承之。經親族尊長核實，此筆積蓄，實乃吾母生前自身之養老俸祿中錙銖節省積攢而就！

嗚呼，痛哉！吾母此舉，難道不真真愧煞吾輩，折煞吾輩歟？吾母刻己厚後而至于此，体恤後人邪？美德虧母邪？蒼天在上兮，肉心尚存之吾等後人，當能辨識感悟之，永遠銘記之乎？

母親和女兒、外孫女的合影。

這張照片中，沒有大孫女娟娟。她讓她的小姨帶到北京玩去了。

从右至左，依次為大兒媳、二兒媳、乾女兒、女兒、三兒媳。

去歲入秋以來，母之腿疾又犯，且行動日艱。眾人多次返里遊說絮叨，終由梓才將其從故里接來郡城居所奉養治療。不久，梓才因急難事欲赴直隷定州處理，然猶豫再四不敢行。問計於母，母曰：“汝當去，勿念吾。”乃托咐弟媳照料，始行。豈料此行竟成抱憾終生之舉！梓才抵定州剛數日，事務尚在奔波周旋處理中，忽接弟媳謝氏告急電話曰：母跌跤！致臥牀呻吟不止而不能起，疑骨折也。余大駭，立即終止定州之活動，緊急定購車票返。

吾返回郡城，立即安排母親住進醫院。經查，係股骨頸折！主治大夫係吾多年相識，吾反复問計并懇求之，彼慽然而告曰：年事太高，不敢手術。无奈之下，將母接回家中臥埸將息。不料吾母病情急劇惡化，骨傷尚未有治療方略，卻又出現神智恍惚、記憶喪失症狀，膝前兒孫幾不能識。此乃阿爾茨海默症之表現也！嗚呼，吾母可怜也哉！可怜也哉！母年屆八十有九，本應由不孝男等朝夕伺候飲食起居，不應有絲毫閃失。誰料竟遭如此飛來橫禍，而承受臥不能起、食不能進、思不能表之如此大劫難！余悔矣，悔矣哉。悔不該舍母摯婦北遊，吾輩不孝，遺羞宗族，留恨亙古！

我們很喜歡母親的這張照片。一臉和藹與慈祥，愈看愈懷念她老人家。

這是老幹局組織離休人員在近郊風景點遊玩。母親是作為陪侍人員應邀去的。寺廟裡正在進行改擴建。

一九八七年春節在自家門前拍下的全家福。自此直至母親駕鶴西去的整整二十年中，便再也沒有這樣的幸福時刻出現了。

二零零一年農曆五月十二日，父親和母親結婚六十週年紀念留影。

蒼天不忍，大地悲憫。僅月余，召母去之！黑壓壓天昏地暗，轟隆隆三冬驚雷，吾之生活明燈驟然熄滅耶。
嗚呼！吾母一生，自強自愛，嚴己寬人，從不無端煩難他人，縱是兒孫，也不忍移勞于彼。以至臨終，竟未能有只言片語遺留吾輩。此亦吾等之大悲痛也！

慈母賓天後五日，親族宗黨奉慈母骨靈玉函安葬於故郡城西北之天門公墓，此實乃吾母生前之所寄望也。當是時，吾等遵母之囑托，於墓園內堪定好窀穸，返而稟母：窀穸位置居于墓園半腰之間，背靠主峰，視野浩然。南面遙望一山梁，恰似一几案置於前；墓園左右，兩丘拱衛，似椅之扶手；東望故城，近在咫尺，高樓林立，儿孫居此；西有公路通行車輛，便於兒孫及宗親們祭掃來去也。陵園內，環境清幽，林木茂盛。故舊熟人亦有之，朝暉夕雨，冬去春來，羈魂有伴，應不孤寂。吾母聆之，然諾稱是。

母生於斯而葬於斯，永享故土之擁護，兒孫之祭拜，乞望得以告慰慈母在天之靈歟！

父親九十夀慶宴會上，二老留下的紀念照。

這是父親九十夀慶宴會上的合影。合影中大兒卓才因故滯留在外未返而缺席，另外卻增添了一个曾外孫。

古人曾云：“祭而豐，不如養之薄”。誠哉，斯言！今吾輩思母不能見母面，哭母不能聞母言，縱是竭誠盡力備下美食佳釀，吾母果能啖之乎？嗚呼，千悔萬愧，罪在當初未克盡贍養、克盡孝道也！有道是：“夫養不必豐，要於孝”之論，此實乃千古之至理也。祭而豐，養而豐，實不如母之生前，吾等多行恭敬溫順之事，以博母之愉悅開心耶。

高天茫茫，大地蒼蒼；日月永恆，人生無常。吾輩佇立慈母塋前，陳年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如煙似霧，奔涌奪目，逼取即逝。悔矣哉，晚矣哉！恰似人生一埸大夢，生我養我愛我痛我之大恩人慈母永遠西去矣！從今往後，吾等徜有成敗得失事，悲歡離合情，再向誰人傾訴去？

樹葉沙沙，西風又起；紙灰盤旋，燭淚淌滴。吾輩思母念母情依依，自愧自責無絕期。縱是兒孫們清酌珍饈獻祭，三跪九叩致禮，又豈能撫慰懷念慈母之情之萬一耶？慈母九原有靈，當可知之矣？
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尚饗。

懷念慈母 壽山石料、4cmx4cm 、鐵線篆、朱文。部局強調莊重大氣。　　

此乃敝人撰寫的追思缅懷父母雙親的楹联。家嚴名諱茂賢，家慈名諱宗琴，特將父母雙親名諱嵌入联中，以为纪念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