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机

曹德茂

<h3> 父亲的手机很普通,翻盖的,老年机。躺着像块砖,立着像道门,撑着像个“人”字。</h3><div> 我们共兄妹仨,我、妹妹住城里,很少回乡下老家;弟弟住乡下,长年在外地打工,也很少陪伴父母。反倒是我的堂妹们照顾二老更多一些。</div><div> 今年那场变故前,父亲的手机很沉默,父亲几乎从来不给我们兄妹打电话,我们也很少给父亲打电话。</div><div> 父亲的手机第一次拨通我电话大概是两年前,那时父亲刚买了这部手机――此前也有过一部,移动公司做活动送的,父亲不喜欢,说样子太丑――我不知道电话是堂妹打来的,刚叫了声“爸”,电话里就传来堂妹慌乱的声音:“哥,快,快叫救护车!爹晕过去了!”――父亲年轻时脾气很好,侄儿侄女都管他叫“爹”。</div><div> 父亲怎么会晕呢?他右膝增生,行走不便,那是老毛病呀!不久前我回家,还亲见他在田间挥汗如雨,吃饭时,和我谈起今年家中的收成时,还颇为得意。</div><div> 后来医生告诉我:父亲患矽肺少说二十年,心脏病也有几年了。唉,难怪父亲老咳嗽、心慌。</div><div> 救护车凄厉的尖叫一刻不停地撕扯着我的心,记不清楚是怎么回到家的……</div><div> 家里很乱,也很吵,母亲正在惊慌失措地招呼热心的邻居。看见我回来,邻居自然地让出一条道,说也奇怪,我一回来,父亲就醒过来了,他看我的眼神很平静,没有痛苦,也没有担忧,倒像刚才晕过去的是别人。也许她认为儿子回来了,什么都好了。</div><div> 住院期间父亲很听我的话,就像小时候我们兄妹很听他的话。白天我要上班,没时间陪她;晚上他一定要等到我,陪他说上几句话才肯睡觉。</div><div> 一连两晚单位有事,我不得不给妹妹打电话,告诉她让妹夫陪陪父亲。第二天深夜十二点,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说父亲不肯睡觉,吵着要我去陪他,闹得其他病友也没法休息。我又气又急赶到医院,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啥事也没有的父亲,父亲做了错事一般,低着头,脸上露出不自然的讨好的笑,他的眼睛竭力躲闪着我的目光,一如小时候我们做了错事不敢看他。后来妹夫告诉我,头一天晚上父亲就反复问过妹夫他的儿子什么时候下班。</div><div> 最让我后怕的是今年三月的一天,记得那天天很冷,下着小雨。我和同事正在办公室烤火聊天,电话突然响铃,来电显示“父亲”,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家里又出了什么岔子,没等我细想,手机里再度传来堂妹惊魂未定的声音:“快……快叫救护车!爹从岩上摔下来了!血……耳朵……”</div><div> 此后,那恐怖的画面常常将我从噩梦中惊醒。堂妹抱着父亲,坐在一块突兀的较为平整的岩石上,父亲头耷拉着,血肉模糊,他的右耳枯叶一般粘在右侧下颌,血还在顺着岩石的凹处往下渗,几只不知名的嗜血的蚊虫在周围忙碌……</div><div> 我不敢细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自我心底蔓延,我的每一条神经末梢都在颤抖,我绝望地叫了声“爸”,没想到父亲居然艰难地睁了一下眼,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我分明看到父亲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尴尬的笑。我不知道这笑的含义,也许他觉得给子女添麻烦了吧。</div><div> 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是因为上山砍锄头把,才从岩上摔下来的。那天清早,父亲就念叨家里的锄头把不好使;吃过午饭,就嚷嚷着上山,说也奇怪,一向对母亲言听计从的父亲,那次居然特别固执,非但不听母亲的劝阻,还对母亲发脾气。</div><div> 父亲的伤稍好后,我同父亲开玩笑,那天是不是撞到鬼了,他喃喃自语不搭理我:“我……那时背三百斤力,爬山过沟……怎么就摔下来了呢?”――我知道,父亲说的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交通不便,城乡贸易主要靠父亲这样的壮劳力背送货物,我们乡下管这份职业叫“背力”。</div><div> 一个月后,父亲坐着轮椅出院了,他的右腿终于不再听他的使唤,父亲偏瘫了。</div><div> 父亲的身体垮了,他的心性也变了,他非常牵挂我和妹妹一家,特别是他的孙子喆喆――我的在外地读书的女儿。</div><div> 回到老家,父亲的手机就开始频繁来电,每次通话都非常简单。</div><div> “喆喆上学了吗?没事,我挂了。”其实他是知道的,在他出事前,孩子就上学了。</div><div> “没事,你母亲叫你们回家过端午,把孩子带上。”父亲口中的“你们”是指我和妹妹一家。</div><div> “喆喆回来了吗?家里的李子熟了,什么时候回家?挂了。”父亲每次打电话,似乎都不需要我回答。</div><div> 暑假,我们一家回到老家,女儿看着爷爷的手机,若有所思地问我:“爸,等你老了,要我给你买一部老年机吗?”</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