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疯狂——记50年前日本“齿轮座”剧团在华百日巡演

傅钧文

　　50年前，中国大地“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邻国日本同样为之疯狂。1967年7月至11月，一个名叫“齿轮座”的剧团一行30人来到中国，深入农村、工厂、部队、学校，为中国工农兵和学生进行演出和交流，除了北京、上海以外，革命圣地延安、毛泽东故乡韶山、中国革命的摇篮井冈山等地都曾留下他们的足迹。在北京，“齿轮座”受到毛泽东等文革中央领导的接见。一个来自日本山口县的地方小剧团，为何风尘仆仆来到中国？“齿轮座”今又何在？

访华缘起

　　“齿轮座”剧团是一个由同情中国革命的日本共产党山口县领导人福田正义成立于1952年的地方小剧团，以演出反映基层劳动群众生活的话剧为特色，主要活跃于日本山口县县内。1953年，演员藤川夏子辞去另一剧团的工作进入“齿轮座”，并成为“齿轮座”的台柱子和法人代表。另一个不得不提的人物是剧团导演日笠世志久，他是福田正义亲华方针政策的坚定执行者。

福田正义（1911-2001）

藤川夏子（1911-2004）

日笠世志久（1928-2001）

　　无疑，“齿轮座”的中国之行是中国“文革”的产物，但追根溯源它居然还与“中苏对立”有关。

1966年3月，中国处于“文革”前夜，毛泽东在上海部署“文革”。他时而指责北京市委包庇坏人，不支持左派，时而号召地方起来造反，说各地应多出一些孙悟空，大闹天宫。在这种环境下，日本共产党宫本显治总书记率不破哲三等人访华，中日两党在北京举行会谈，但双方谈成的《联合公报》在上海毛泽东会见宫本时被毛泽东推翻，会见不欢而散。以后中日两党关系断绝。

1966年3月中日两党会谈参加者（前排右起康生、米原昶、彭真、冈正芳、刘少奇、宫本显治、邓小平、藏原惟人、砂间一良）

　　中日两党的决裂对日共产生极大冲击。亲中共的福田正义首先对开炮，他在1966年6月发表文章，运用毛泽东思想狠批宫本显治的修正主义路线。1966年9月，日共山口县委员会以“对中国盲从并搞分裂活动”为由，开除福田正义的党籍。福田正义随即组织起“日本共产党山口县委员会（左派）”与之对抗，并打出毛泽东思想大旗，一时间应者如云。

作为深受福田正义控制的剧团，与福田创办的《人民之星》报纸以及《革命战士》杂志一样，“齿轮座”扮演起福田正义推崇的毛泽东思想在日本传播的作用。如果说中日两党决裂促使“齿轮座”剧团走上60年代日本新左翼运动的前沿，那么中国“文革”爆发，给“齿轮座”剧团不啻为一道进军号令。1966年12月，一些激进青年在剧团内贴出大字报，向剧团内“修正主义分子”开火，批判剧团内一些人的做法脱离了为人民服务的方向。剧团随后将9名成员开除出剧团。

1967年元旦一早，“齿轮座”全体成员集合在剧团练功房，面向毛主席像宣誓，表示今后将以“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作为剧团的建团方针，到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熟悉劳动大众，转变立足点。67年剧团响应福田提出的“把山口县建设成日本的延安”的号召，去世界革命的中心——中国，学习中国的革命经验，把革命的种子带回日本，把“齿轮座”办成日本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在华日程

　　以下以“齿轮座”剧团在华活动的时间先后为序，做一简述。

7月25日，“齿轮座”乘“先锋号”轮船抵达上海，上海青年话剧团（“青话”）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敲锣打鼓登船迎接。

　　在来到中国的第一个月，剧团主要是在下榻的北京新桥饭店学习《毛主席语录》，以毛泽东思想为指导，对两个原创话剧——《野火》和《迎着风暴前进》（日文名《嵐も吹雪もどんとこい》）进行修改和排练。一个月多后，剧团开始去中国内地访问。每到一处，一般先是参观学习，听取讲解员或当事人（如老红军）讲解，然后与当地工农兵进行交流（同学习、同劳动或一同参加批斗会），最后为当地工农兵表演日本文艺节目或者与当地工农兵一起演唱中国文革歌曲。

“齿轮座”剧团团长藤川夏子（时年56岁）在学习《毛主席语录》

在上海至北京的列车上，“齿轮座”剧团成员在学习毛泽东的《矛盾论》

每天排练之前必学《毛主席语录》

　　8月1日，“齿轮座”在北京参加国防部举行的庆祝解放军建军四十周年招待会。

8月3日，“齿轮座”访问北京卫戍区某连队，与解放军指战员一起召开了“毛主席著作活学活用经验交流会”，联系实际学习“老三篇”，并且参观了连队的厨房、豆腐坊、养猪场、碾米厂、枪械修理厂等，观看了解放军的射击表演。

“齿轮座”成员与解放军指战员们交流学习心得

“齿轮座”成员参观部队的豆腐作坊

　　当时，中国广播电台每天从早到晚播放毛主席语录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还播出了由日本松山芭蕾舞团作曲的语录歌《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的动力》，“齿轮座”负责音响效果的津田胜治深受启发，在北京期间为毛主席语录谱了三支曲。

津田胜治请解放军战士唱毛主席语录歌，并记下歌谱。

津田胜治谱曲的语录歌《去争取胜利》

　　8月24日，“齿轮座”与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代表大会负责人座谈，“北航红旗”的韩爱晶和北京师大的谭厚兰等参加。

“齿轮座”与当时北京红卫兵的急先锋——“北航红旗”红卫兵进行交流

“齿轮座”与当时北京红卫兵的急先锋——“北航红旗”红卫兵进行交流

“北航红旗”红卫兵小将把自己的“红卫兵”袖章给“齿轮座”成员带上

在联欢会上，“齿轮座”成员为红卫兵演唱自己谱曲的毛主席语录歌

　　8月25日晚上，“齿轮座”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演出了话剧《野火》，周恩来和康生等观看演出。演出休息时，周恩来等接见了剧团全体成员。演出结束时，周恩来等还走上舞台，祝贺演出成功。这时，日本革命文艺战士和全场观众一起挥动《毛主席语录》，不断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放声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话剧《野火》反映1848年日本的农民起义。原来戏中领导起义的是一个小厂主，而且剧情中有爱情戏。来到中国后，“齿轮座”剧团对该剧做了全面修改，起义领袖改由一名苦大仇深的农民担当，并删除了剧中的爱情戏，突出了阶级斗争的主线。不仅如此，他们还运用了毛主席提出的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安排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尾声”：在《东方红》、《国际歌》的乐曲声中，天幕上出现了金光四射的毛主席伟大形象，手持《毛主席语录》和竹矛、长枪的日本人民，心心向着毛主席。

《野火》剧照

　　8月28日，“齿轮座”参观北京二七机车车辆厂，听取了参加过“二七”大罢工、后来又被强征到日本北海道三井煤矿做劳工的郭家德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控诉。

“齿轮座”成员在北京二七机车车辆厂与老工人郭家德在一起

“齿轮座”成员在北京二七机车车辆厂新出厂的火车车头上，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副团长日笠世志久在北京二七机车车辆厂锻造车间劳动

　　9月4日，“齿轮座”参观北京中阿友好人民公社

在北京中阿友好人民公社，“齿轮座”成员与村民一起开忆苦思甜会

在北京中阿友好人民公社，“齿轮座”为村民演出

　　“齿轮座”剧团在北京还观看了三个样板戏——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京剧《红灯记》、京剧《沙家浜》，并和《红色娘子军》演职人员进行了座谈。还观看了中国抗日电影《地雷战》。

“齿轮座”成员与舞剧《红色娘子军》演员一起高呼口号

观看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后登台祝贺

　　9月24日起，“齿轮座”剧团开始对山西省昔阳县大寨进行为期三天的访问。9月24日上午，“齿轮座”来到大寨村，时任山西省革委会副主任的陈永贵带领数百名大寨村民在村口列队欢迎。午饭后，在大寨铁姑娘队队长郭凤莲的带领下，“齿轮座”全体成员登上虎头山，亲眼看到大寨村民把七沟八梁开辟为层层梯田。

第二天晚上，“齿轮座”为大寨村民进行了慰问演出，大寨邻村村民纷纷赶来观看，观众达四千人之多。

离开大寨前，“齿轮座”成员还分成几组，前往大寨几户贫下中农家进行慰问，他们坐在农民家的炕上，与农民促膝谈心，为农民演唱歌曲。

陈永贵在田头给“齿轮座”剧团成员介绍情况

副团长日笠世志久与陈永贵一起劳动

“齿轮座”成员八田久子与大寨铁姑娘队队长郭凤莲握手交谈

在大寨期间，“齿轮座”正在排练从红卫兵那里学来的舞蹈“红卫兵战歌”

　　10月1日，“齿轮座”全体成员登上天安门观礼台，参加庆祝国庆18周年活动。

　　10月3日-5日，“齿轮座”访问陕西延安

“齿轮座”成员在延安枣园参观毛主席住过的窑洞

延安枣园老村长与“齿轮座”成员一起高呼“毛主席万岁！”

在延安张思德同志之墓前，“齿轮座”成员朗读毛泽东《为人民服务》

在当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会场学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齿轮座”成员在延安宝塔山下

　　10月7日-17日访问哈尔滨，进行为期11天的访问演出。

“齿轮座”在哈尔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演出

“齿轮座”参观哈尔滨电机厂

　　10月23日，毛主席在北京接见了“齿轮座”全体成员，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李富春、江青、张春桥、戚本禹、姚文元参加接见。团长藤川夏子向毛主席赠送纪念章，别在毛主席胸前，并和毛主席紧紧握手。接见持续六分钟。接见之后，藤川夏子团长为了分享握过毛主席手的温暖，和剧团每一个团员一一握手。毛主席的接见极大地鼓舞了“齿轮座”剧团，剧团立即排演一个名为“我们见到了毛主席”的歌舞。此后剧团每到一地，都要给中国观众表演这一歌舞，以表达他们激动的心情。

毛主席接见“齿轮座”全体成员

毛主席接见“齿轮座”全体成员

　　10月25日，上海各界群众在“老北站”热烈欢迎从毛主席身边来的“齿轮座”剧团的全体革命文艺战士。当晚，上海文艺界为“齿轮座”剧团举行了招待演出，表演了革命杂技歌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在去上海的列车上，团长藤川夏子兴奋地展示毛主席接见的照片

　　10月26日，“齿轮座”参观中共“一大”会址。

全体成员朗读《毛主席语录》第一段“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

　　10月27日，“齿轮座”来到上港五区，参加了上港码头工人批斗走资派的批斗会，并与上海码头工人一起用中文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反到底，就是胜利！”

“齿轮座”在上港五区演出

“齿轮座”在上港五区演出

　　10月28日，“齿轮座”剧团在上海演出话剧《野火》

“齿轮座”在上海的演出节目单

《野火》速写

　　10月30日，“齿轮座”剧团来到上海国棉三十一厂，受到工厂职工的夹道欢迎。剧团用一整天时间参观了纺纱、织布、印染等车间，并和工人一起劳动。

“齿轮座”成员听取国棉三十一厂女工忆苦思甜

“齿轮座”成员与国棉三十一厂女工一起劳动

　　10月31日，“齿轮座”与上海京剧院在和平饭店8楼大厅举行座谈会，听取后者《智取威虎山》的创作过程。

　　11月3日，“齿轮座”剧团在上海演出话剧《迎着暴风雨前进》

话剧《迎着风暴前进》（日文名《嵐も吹雪もどんとこい》）反映了日本山口县一家公共汽车公司工人和资方进行的斗争，塑造了高举毛泽东思想旗帜的日本工人阶级代表滨口哲和横山翠子等英雄形象。该剧初创于剧团来华之前，到中国后，剧团运用毛泽东关于武装斗争和阶级斗争的思想，对剧情进行了全面修改。

《迎着风暴前进》剧照

《迎着风暴前进》剧照

　　11月5日，“齿轮座”在上海举行访问中国的最后一场演出，演出前举行了闭幕式，上海市革委会领导成员王少庸、马天水、徐景贤等出席，至此，“齿轮座”剧团在上海一共演出了八场。

11月6日“齿轮座”前往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并分成五组与“人艺”演职人员进行座谈交流。“齿轮座”还与“人艺”一起举行了批斗“人艺”院长黄佐临大会。上海人艺为“齿轮座”演出了专门为后者排演的独幕剧《革命的齿轮》。

11月7日，“齿轮座”来到上海青年话剧团，中日两个剧团再次见面和交流。“齿轮座”向“青话”人员学习“毛主席语录操”，并观看了后者毛泽东思想宣传小分队的演出。“齿轮座”为“青话”演出了自己创作的反帝反修舞蹈《加油干》（日文名“頑張ろうや”）。 “齿轮座”还与“青话”一起举行了批斗上海宣传部副部长陈其五（“青话”创始人之一）大会。

11月10日，“齿轮座”剧团在上海举行报告会，介绍日本人民反帝反修情况。

11月12日晚，上海市革委会举行欢送酒会，欢送“齿轮座”剧团。

在上海期间，“齿轮座”剧团成员还参加了多项活动：观看了芭蕾舞剧《白毛女》；前往卢湾区福利工厂进行参观和劳动；访问解放军驻沪部队；前往上海控江中学与该校红卫兵交流等。

在解放军驻沪部队，“齿轮座”剧团成员在用毛主席像章组成的“毛主席万岁”字样前欢呼

剧团成员在与上海控江中学红卫兵交谈

　　11月14-17日，“齿轮座”成员来到湖南湘潭韶山冲，参观了毛主席度过其青少年时代的长沙第一师范学校和毛泽东故居。

“齿轮座”成员在毛泽东故居前手举“红宝书”，高呼“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在韶山毛泽东劳动过的农田，“齿轮座”成员摘起长在田埂上的野菊花，小心翼翼地夹入《毛主席语录》

　　11月20-22日，“齿轮座”来到在江西井冈山根据地，先后去了黄洋界、茅坪和茨坪，并与老红军郑善致以及被誉为“井冈山上不老松”的大井村邹文楷见面。

在黄洋界，在当年红军建军的广场上，“齿轮座”为井冈山人民演唱了毛主席语录歌，并且表演了反映日本工人革命斗争的歌舞《加油干》。

在黄洋界哨口，“齿轮座”成员在听取参加过黄洋界保卫战的老战士介绍当年的情况。

“齿轮座”成员在井冈山茅坪的八角楼参观毛主席用过的砚台和煤油灯

齿轮座”成员在井冈山革命烈士墓前朗读《毛主席语录》

　　11月28日，“齿轮座”剧团从上海乘“红旗号”轮船回国。成员们高举着毛主席画像，唱着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来到码头，上海工人、红卫兵小将和文艺工作者挥动着红宝书《毛主席语录》，高呼：“坚决支持日本人民的正义斗争！”“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宫本修正主义集团！”（宫本是当时日共总书记，主张放弃武装斗争）“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日本战友激动得用中国话不断地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中日两国战友手挽手，肩并肩，一遍又一遍地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和日本战斗歌曲《加油干》。

“齿轮座”回国的当天，《人民日报》发表长篇报道“只有毛泽东思想才能救日本”

“齿轮座”铜质纪念章（正面、反面）

“齿轮座”铝质纪念章（正面、反面）

今日的“齿轮座”剧团

　　随着中国“文革”的结束，日本亲华势力也遭受重大挫折。与本文相关的福田正义自从中美关系改善后，便倒向了对此持批判态度的霍查派。藤川夏子在剧团内的地位逐渐稳固，并开始对福田过度干预剧团内部事务的做法进行抵制。日笠世志久由于坚持中国极左的一套，与剧团其他负责人的分歧逐渐增大，最终于1977年被“齿轮座”除名。

1994年以后，剧团开始出现财务危机。2012年即剧团成立60周年之际，剧团决定将剧团总部从原来的县府山口市迁往县内最大的城市下关市。

尽管如此，“人民的剧团”这一剧团定位没有变，“为人民服务，与人民同在”（人民に奉仕し、人民と共に）依然是“齿轮座”剧团的座右铭。过去，剧团演出剧目的题材和风格生搬硬套毛泽东思想、脱离日本实际，而现在基本是反战、和平，紧贴日本的实际。因此，剧团依然受到当地欢迎。

50年过去了，中日两国乃至国际环境都发生了巨变。虽然我相信文革不会在中国再次发生，日本人也不再会以这种方式深入中国社会，但我们有必要了解那个风云变幻波澜壮阔的年代，有必要了解那段尘封的历史。因为它可以让我们以史为鉴，可以让我们更好地前行。

2012年剧团成立60周年庆祝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