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

八月雪

<h3>岳父离开我们六年多了,不知道岳父在另一个冰凉的世界里过得还好吗?是不是跟几十年前就离开了的岳母和含辛茹苦将岳父拉扯大的婶奶叔公他们团聚了吗?</h3><h3>八月的秋老虎实在让人难熬,我时常漫步在新安江畔,在微微的风中,仰望着浩瀚深邃的夜空,看那繁星点点,觉得像岳父永远不息的灵魂。</h3><h3>我想,在天上的岳父不会寂寞和孤独?因为一辈子一个人辛苦地支撑着这个家,省吃俭用地将四个子女拉扯大。对早早离开自己的女人不离不弃,终身未再娶,对曾经照顾自己的年迈的叔叔婶婶关爱有加,这样的好人苍天怎会不庇佑呢?</h3><h3>想着岳父,眼前仿佛再一次出现那个抽着廉价香烟,面部消瘦而又执着的男人,六年前岳父离开我们时的情形历历在目。</h3> <h3>那是六年前的七月,一个炎热的夏季,住在ICU已经很久的岳父突然传来病情恶化的消息,妻子和妻舅都感到意外,不是头天晚上岳父还跟远从广东赶来的妻舅陪伴了很久吗?虽然岳父脑血栓不能开口说话,但从他充满慈祥笑意的目光中,感觉他很惬意,因为子女各奔东西,尤其是这一大家子簇拥在他身旁的情形并不多,觉得他应该是满足的。妻舅还用刮胡子刀帮助岳父修理了胡须,临别时尽管岳父依依不舍,可医护人员说因为脑血管病的岳父要早点休息,临出病房前大家回头一瞥,岳父艰难地抬起右臂,微笑地打着招呼,深邃的目光充满着眷恋,可谁知这竟然是最后的一瞥。</h3><h3>我们赶到ICU病房,岳父已经没了知觉,费力地对着呼吸机,胸脯一起一伏间,似乎很费力地吸着氧气罩里的氧气,作着最后的努力。大面积的脑梗、肺功能的衰竭、各种器官功能的退化使岳父的生命犹如蜡烛燃尽了最后的光热,一点一点地消逝成了灰烬。他吃力、拼劲地吸气,先是急促而后越来越缓慢,间隔越来越长,血氧、心跳和呼吸监视仪也在不断地变幻着,各种数据如小蝌蚪似地跳动个不停。我知道,陷入深度昏迷的岳父在挣扎,生命的潜意识还再做着努力,不想离开这个赋予他太多爱和恨的世界。</h3><h3>守候了很久,我们轮流去附近街市上买盒饭。就在我离开不久,妻子哽咽地打来电话说不行了,呼吸没了。那一刹那,我脑子轰的一下,赶紧跑回医院。看着瘦骨嶙峋的岳父静静地埋没在雪白的被絮中,心里涌出难以名状的难过,觉得岳父是坎坷的又是幸福的,安详地走了,总比受着没完没了的输液、打针、插管折磨要好。</h3><h3>尽管生死分离使我们大家很悲伤,尤其是想起很长时期那个坐在躺椅上静静望着你,无助而又深情的情形,自己就唏嘘不已。毕竟,熟悉的声音、往日的神情和身影化为了虚无,成了脑海中的记忆,对自己对亲人都是一种莫大的折磨。</h3> <h3>二十多年前,跟妻子第一次见着岳父,是一位穿着旧的蓝色中山装、衣着单薄,清癯的男人,眼见我脸上堆满了谦顺的笑容。你来了,坐坐。随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手上夹着廉价的烟卷,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雾弥漫着,房间里充满着呛人的辛辣。他话语不多,只是那双眼,炯炯有神,像是看透了你的心思。</h3><h3>因为初中在岩寺中学读过书,我对那里旧教学楼和操场、走廊都感觉熟悉、亲切。当时,正是梅雨季节,窗外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雨,雨透过油漆剥落的窗沿,渗进屋内。屋内静静的谁也没说话,只有雨声滴滴答答地响着,我觉得很沉闷,站起身眼望着空旷的操场和铅灰色的天空,对着雨帘深深透了口气。</h3><h3>这雨好大呀,我发话想打破屋里的压抑。呵呵,岳父寒暄着,接着又是长长的寂静。怎么这样啊?我觉得未来的岳父大人这样的难以沟通交流,好像隔着一层什么膜,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初次见面就这样在尴尬冷漠中结束,因为岳父的沉默寡言性格,此后,我总是借口不去岳父家,妻子却有事没事跑得勤快,我想自己生自己养,骨血总是自己的亲。</h3><h3>时间长了,我才知道,岳父原先不是这样的性格,他会一手魏体的好毛笔字,会吹一曲好笛子,还会跳鞍马游泳什么的,在合肥师院读大学时就是年级里的文娱活动积极分子,即使后来被选调到芜湖中小学教材编辑部任数学教研组编辑时,也是诗琴书画样样拿手。老乡说,年青时岳父性格非常爽朗,每逢春节,村民们接撞而至地簇拥到家里,岳父总是乐呵呵地、不厌其烦地为乡亲们写春联。有事没事经常到村里七婶八姑亲戚家走动唠嗑,可是,后来怎么会变了呢?</h3> <h3>听妻子说,岳父一生命运多桀,1934年冬,岳父的父亲跟着他的爷爷给粟裕将军率领的北上抗日先遣队带路,历尽艰难险阻。谁知,谭家桥一战后便杳无音讯。听逃回的乡亲说,几天几夜的激战,漫山遍野都是战死的将士,红军死伤八千,说没了声息就意味着凶多吉少。</h3><h3>山里人迷信,成了遗腹子的岳父从小就受到家人嫌弃,迷信的祖母认为岳父命硬,笃信命中注定"克夫克父",寻日里,对这个孙子没过好脸色。</h3><h3>岳父就在这个大家族的冷漠、嫌弃、哀怨的氛围中长大。祸不单行,就在岳父十三岁那年,体弱多病的母亲撒手离去,这下子全家上下更觉得岳父是"扫把星",成为孤儿的岳父更像没妈的野草,在寄人篱下的艰难困苦中煎熬。</h3><h3>由于对知识的渴望和对学校生活的憧憬,辍学不久的岳父时常去村边小学的窗下听先生讲课,私塾先生终于发觉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对读书的痴迷和天分,亲自登门拜访想收他为徒。可是,没了父母又家徒四壁,那还有钱供这个没娘没爹的孩子读书呢?好在婶婶开明善良,将岳父家分得的田地卖了,又将分家灶里的铁锅卖了,终于,岳父又回到了夜思梦想的课堂。</h3><h3><br /></h3> <h3>那时候家业败落,岳父随着叔婶生活。一大家子妇孺,生活艰难得难以想象。好在山里人勤劳善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除了砍柴种菜还有山茶,岳父小小的年纪就懂得分担家里的重负,只要寒暑假或者放学课后,村里人准会在菜园或茶棵地里或是崇山峻岭的山林间看到岳父单薄的身影。</h3><h3>吃苦耐劳成了岳父打小就养成了禀性,他能在寒冬腊月打着赤脚走个十几里山路挑柴卖柴,还能在后山水库扎猛子捉鱼。一次,已在屯溪中学上高中的岳父放假回家,恰遇大雪封山,岳父一咬牙跟几位同村同学徒步翻山越岭抄小路回家。风雪交加,冰雪打在脸上刀割一样疼痛。一路上大家在冰天雪地里磕磕碰碰地艰难前行,到了大谷运深山老林,已是夜半时分,暴风雪中,看不清回家的路。于是,忍饥挨饿的他们找到了一个路亭想待到天明再赶路。凛冽寒风中,岳父跟几个同学脱下早已湿透的鞋子,找来稻草铺在地下相互簇拥着取暖,捱到了天亮,几位起身一看,湿鞋子早已成了冰疙瘩,几位同学笑着用尿热化冰。</h3> <h3>大学毕业后,生活终于有了好转,那几年是家里最幸福的时光,在县医院做护士的岳母与当老师的岳父恩恩爱爱,每个星期都回老家西坑看望叔婶,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可是,好景不长。就在生活一点点好起来的时候,已四十多岁的岳母被查出患有鼻咽癌,那个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动乱岁月,最小的孩子还只有六岁,岳父就四处借债筹钱带着妻子求医看病,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岳母因病辞去了护士工作回到了家乡,而病情愈发严重,好在有着淳朴善良的乡亲们帮助,在走完最艰苦的三年后,岳母落下一屁股债离岳父而去。</h3><h3>人们说,早年丧母中年丧妻是人生最大的不幸。然而,两个灾难一下子击垮了这位在中学做着"教书匠"的男人,从此,岳父变得沉默寡言。可是,生活还要过下去,坚强的岳父毅然决然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一手拉扯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一面奔走在学校的三尺讲台上,这一晃就是几十年,一个人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艰难,硬是挺过了人生旅途中最难过去的坎坷。</h3><h3>岳父对子女严格和生活的节约简朴在中学是出了名的。除了一日三餐外,就是爱好抽烟,别的没有其他什么奢侈和爱好,为了满足自己的烟瘾常常把我们送来的好烟换成佛子岭之类的劣质烟。久而久之落下了肺气肿的病根。我结婚那年,岳父的长女出嫁,按理说无论怎样都要置办些像样的嫁妆,可是,由于家境贫寒,三个弟妹还在读书,岳父咬咬牙说,不接不送。当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岳父太抠门小气,无论怎样结婚大事应该体面。后来我才知道岳母看病欠下的累累债务前些年才还清。</h3><h3><br /></h3> <h3>对工作兢业和对事业执着的追求,岳父堪称为人师表。还是在芜湖中小学教科书编辑部工作时,他承担着初中数学教材的编撰任务,有时为了一个公式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他都逐字逐句地斟酌,生怕有什么闪失,误导了学生,有时为了校对一个数字常常通宵达旦。担任高中数学教研工作后,有时将高考的数学题反复研究,无一例外地将每道题都反复研究出三种以上的解题方法,受到学生和家长的赞誉。前些年,桃李满天下的岳父时常被已在北京上海工作过的学生接到家去坐坐,每逢春节,一些学有成就的学生还来家里看望他们崇敬的老师。</h3><h3>待到岳父走后,人们在整理他的遗物中发现,满箱满柜的东西都是他工作的书籍和娟秀清晰的备课笔记,而衣物都是陈旧的破烂。有时候我在想,岳父一辈子清贫一辈子勤恳一辈子低调敬业,换来的究竟是什么?</h3><h3>我突然想到了草根群体中那些闪光的东西。也许不经意中,犹如在手指间漏流的流沙,不乏有星星点点的金子。岳父的真爱、善良、不苟言笑的严谨、坚韧和付出的秉性有如这些金子,教会我们在生活中如何去面对,如何去付出,如何去爱。</h3><h3>岳父,一个平凡的老人,用自己的言行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沉淀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上,如金子般熠熠生辉。</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