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命运不是风

芷邑

　　遥远的天空下，金黄的田埂之上，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走来———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的第一个画面就很好地解释了片名。

她脚下一深一浅，身子也跟着一颠一颠、左右摇晃。头发潦草地挽在脑后，穿着一件极为普通的白色条纹T恤，暗红色眼镜框的下面，是不太自然的面部表情和留有风霜痕迹的皮肤——这是一个常见的农村妇女形象。

直到，一个沙哑、发音含混的声音颇为吃力地念起诗来，你才会发觉她的不寻常———她的与众不同和骨子里的傲然。

这就是这部纪录片的主人公———余秀华，就是那个写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女诗人。但纪录片并未着眼于讲她的创作，而是把视线聚焦到她的离婚案上，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勇于抗争与追求幸福的女性。

生活中，最让她困扰的，莫过于她的婚姻。因为残疾，婚姻是经母亲包办，丈夫是个朴实的、没读多少书的工人，与她没有共同语言。她说，丈夫看见她写诗，会烦；她看见丈夫坐在那里，也无端觉得不顺眼。

余秀华坐在镜头前，不停地倾诉，也无端地沉默。因为，在很多时候，她的情感和欲望都被困住了。就像影片中的一个画面———一条鱼困在了一片荷叶上的一湾浅水中。

“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接受自己”，“我想我说话的时候表情自然一点，但是根本做不到”，影片里余秀华这样说。

她困于自己的身体，困于因这身体而带来的婚姻。困于这样的命运中。

所以，当她成名后，她下定决心要把一直想要离却没离掉的婚离了。在她看来，丈夫的世俗、朴素与小农思想，与她胸中的山水和丘壑，完全没有任何共通之处。她在诗里，也从来不讳言对情感、爱和性的渴望，这些热烈的渴求也让她愈发不能忍受现在的生活。

我相信她对爱的纯粹，她是一个真正生活着的人，一个直接面对命运的人。相对于这些，那个叫横店的村庄不过是细节，往事不过是细节。

而一切细节，像果仁一样，都在她心里静静地活着：那日复一日的乡间劳动，那被收割的麦田，和那黄昏里的光芒……她用诗歌抚摸它们，唤醒它们，用情人的心，爱着它们，再用她的爱，来喂养它们。所以，读余秀华的诗，感觉就是记录了她细细碎碎的生活感受，除了有一些清新的乡土味以外，除了对她特殊的生活经历的宣泄，她的诗里有对命运的哀伤，也有一种光芒，那不是我们常见的低处的光，那是高处的光芒，残缺的肉身阻挡不了她获得优雅的知性的快乐，她捕捉到了。

　　不可否认，愈是这种自然的东西，愈是接近生命的本质，愈是能牵动我们的情感。

最终，余秀华终于还是挣脱了这段婚姻，但她感到有一点“说不出来的难受”，她写“我真的是一个人了吗？”“别人离婚会感觉很明显，因为他们总是朝夕相处，对我来说没有这种感觉，这是一种真正的悲伤，真正的悲凉”。

我想，在这悲伤和悲凉中，一定也有着对母亲的爱与怨。在诗歌里，她曾满怀爱意地写下：“你走后，人间就冷了。”又忍不住地怨着，“你们用20年毁灭了我对婚姻的信任，让我永远不会再信任婚姻。妈妈，我们没有一个是胜利者。”　　

纪录片最打动人心的，莫过于它的真实。 “以前自己不够坚定，还是真的谢谢这一年发生的事情，让我能够对自己有个交代，能够信任我自己把这个事做了。”余秀华在影片里对导演范俭说。她想做自己命运的掌控者。她也确实做到了。

诗人是知道自己的命运的，诗人也会因为别的诗人的命运而感动。对于自己，余秀华似乎有诗歌遇见到结局：

《但是，我不知道 》

幸福如一片叶子含在嘴里

这个三月，走得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获取水分

并从一条经脉上

得到秋天的走向

想让我的一个短句穿过秋天的埋伏

天凉的时候，我怀抱紧张

回首，还会惊心

我不知道我身后的脚印

是否如一个酒杯

怀揣着月亮

我开始信任我的平凡，我的世俗

和一钱不值

我把一个句子放在山后长长的斜坡上

让叶子盖满它的身体

可是我不知道

哪一片叶子的泪光

会得到整个秋天的原谅

在这样绝望地追寻里，她写下：“难道还有明天？可惜还有明天。”影片以此结尾，包含着许多的意犹未尽。此时，回荡在脑海里的，是顾城的一句诗：

你的命运不是风，

不会来回的吹，

而是大地，

你走的每一步，

都在自己的命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