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我

<h3>  我奶奶1985年年初去世,享年80岁,掐指算来应该是在光绪1905年左右出生的。奶奶去世那年我满16岁,在我16岁以前的岁月中,我的生活里除了奶奶,没有亲人。</h3><h3> 我小时候见过奶奶年轻高挑、身穿旗袍的黑白美照,但是朝夕相处的,却一直都是年迈的奶奶。奶奶一生经<span style="line-height: 1.5;">历了清朝、民国和新中国,年轻时叛逆清高,抗拒三寸金莲,拒绝包办婚姻,却在三十岁时嫁给了早已丧妻的我爷爷,成了6个孩子的后妈。为了这个叛逆的女儿,曾祖母曾气到生病。每每提及此事,奶奶总是满怀内疚。我爷爷是个农民,婚后奶奶开始学习务农,学习做母亲。生下我爸不久,</span><span style="line-height: 1.5;">爷爷就病逝了,奶奶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了7个孩子。我爸十七八岁时为了他的理想,偷出户口簿去了千里之外的X市求学,把他的后半生留在了大西北。等到奶奶身边的孩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奶奶也渐渐老了。她开始把她的爱,全身心地转移到我身上。</span></h3><h3> 我爸在X市就业结婚,不久我妈生下了我。在我大概四、五个月大的时候,奶奶答应我爸妈的要求,一个人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去X市把我带到上海,从此我跟随奶奶,度过了清贫却充满了爱的童年。其间在我大约五岁的时候,奶奶把我送还过我爸妈身边。听说小时候的我特别怕生,不肯叫人。去X市的火车上,奶奶再三叮嘱我要懂事,要叫人,那边是我的亲妈亲爸,是最喜欢我的人,还有个三岁的亲妹妹。可是到了家后,我见到陌生的我妈,就往奶奶身后躲,闭口不语。在爸妈家短暂的那段时间里,我一天24小时地粘着奶奶,深怕她丢下我跑了,对我妈却是尽力躲避。那些天,我对奶奶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会回去,把我扔在这里吗?"奶奶总是不正面回答,一个劲地说:"你要懂事,叫妈妈,你妈对你比我还好。"可我不知怎么,就是不愿意开口。我妈是个干脆利索的当地人,操着一口铿锵轻快的当地方言,我奶奶是柔声细语的上海女人,只会上海吴侬软语,两人无法很好沟通,再加上在饮食等方面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婆媳开始有了矛盾。终于有一天,两个女人为了我,爆发了冲突。那时我爸妈家房子不大,里边大间睡着我爸妈和我妹,外边小间睡着我和奶奶。旁边的厨房一直都是敞开的,我妈和我奶奶都会在里面做饭。那天我妈煮了一小锅红枣,然后仔细地挑出些好的装在小碗里,拉着我妹进了里边房间,关上门。随后,我拉着奶奶说要吃红枣,奶奶没让我吃,然后我开始哭。我也不知道后来吃了没有,只是在我脑海里,隐约地记着红枣带着汤水泼了一地,枣汤是顺着房门往下流的,有颗小小的破皮的红枣滚到了我的脚底。那么小的我,应该不会有记忆,但是那个枣汤洒满一地的场景一直若影若现地存在我的脑海中,让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最后,奶奶对我爸妈说:"我要回去了,这个孩子,我还是带走吧"。</h3><h3> 此后,我便永久地留在了上海,在奶奶溺爱中长大。为了带我,奶奶不再出去工作,每天看护我的同时,帮着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大伯、二伯两家做饭。那时的两层老宅还算大,一楼大堂正中间的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下面放着两张八仙桌,每天开饭时间,大伯家一桌,二伯家一桌,两家各吃自己不同的菜。大伯家已娶了儿媳妇,人多,我和奶奶便随着二伯家吃。老宅的二楼大厅放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两个樟木箱、一张藤椅,其中的一个箱子比较高大,可以当桌子用,上面放了台老式座钟,这些便是奶奶所有的家当。旁边正规的两间卧室,大伯二伯各一间,他们每次进出都要经过我和奶奶睡觉的大厅。奶奶在衣柜下层的角落藏了个饼干罐头,一般会在没人进出的时候,取出些来给我,怕人多了一分就没有了。那张大床是我搂着奶奶睡觉的最温暖的地方。冬天的晚上,阳台的木门有时会被寒风吹开,冷风可以直接吹到我们床上,此时,奶奶就会披上外衣,快步过去把门顶上,再回来帮我把肩头的被子压严实。奶奶有个很大的铜制汤婆子,睡前会灌满热水,先把我这一边被窝捂热了,让我钻进去,然后才移到她那边。可我就算自己那边的被窝再暖,也要往她身上靠,靠到了,才睡得着。</h3><h3> 在奶奶看护下,我没有上过一天托儿所、幼儿园。无聊时,会和墙角的蚂蚁玩上几小时。我常常把菜虫,特别是毛豆里面青绿色条状的小虫放到蚂蚁经过的地方,然后残忍地看着蚂蚁爬满虫子的全身。奶奶剥毛豆时,有了虫子就会叫我,好像那时候的菜里一直都会有虫子。有时候我会站在家门口,看着邻家小孩哭着鼻子被送去幼儿园,心里满是好奇。我问奶奶,为啥我不用去幼儿园,奶奶说他们的爸爸妈妈要上班,没人带。然后说你总有一天也要回你爸妈身边,我就生气地冲她嚷:"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可是奶奶会老去,会动不了的。""你动不了了,我会管你。"我的这个回答常常让奶奶很高兴,因为她不止一次地转述给邻居阿婆听。</h3><h3> 上学后,我学会了认字,我爸妈也有了第三个孩子。爸难得会有家书寄来,我就读给不认字的奶奶听,寥寥几笔,问好,报平安。有次从信里掉出一张照片,照片里我爸妈和两个妹妹偎依在一起,笑得很甜。那时,我忽然觉得那个遥远陌生的家跟我无关,他们的笑容跟我无关,我不稀罕。现在想来,孩子对亲情是很敏感的,这张照片带给我的除了嫉妒,可能还藏着恨意。其实站在我爸妈的角度,他们也很不易,一边忙于工作,一边照料我俩妹妹,还要每月挤出钱,寄给没有收入的奶奶。</h3><h3> 后来我顺利上完了小学,考进重点初中。邻居对奶奶说,这孩子会上大学的,奶奶听了就笑。奶奶对我说:"好好读书,奶奶要活到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期间,我爸出差来过上海几次,有一次还把我和奶奶睡觉的大厅用板拦起来,隔成了房间。我和奶奶有了自己的私密空间,饼干罐头也不用藏柜子里了。我爸寡言少语,对我很温柔,有时会问我:"你想爸妈吗?"我就用摇头代替回答。然后奶奶会私下教育我:"他们生了你,你要听话,那边才是你的家,奶奶会老会死,奶奶不能和你生活一辈子。"我开始害怕,害怕奶奶老去,害怕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失去奶奶。</h3><h3> 那一天总归还是来了。一九八四年的国庆格外热闹,记得夜晚的天空是有焰火的,打开窗户就能看到空中闪起炫丽的色彩。我喊奶奶一起看,奶奶却躺着不起来,她说很累,也许起不来了。记忆中,奶奶永远是硬朗的身体,忙碌的身影,似乎从来也没去过医院。那天以后,奶奶真的没有起过床。子女们带她去了医院,奶奶得了肝癌。然后我被安排单独睡,再也不能和奶奶窝在一个被子里取暖。来家里看奶奶的人越来越多,未曾来过上海的我妈也来了,我知道奶奶的日子不多了。病床上的奶奶问我:"你还有几年考大学?奶奶老糊涂,搞不清。"我说:"快了,快了。"</h3><h3> 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后,1985年初冬,奶奶走了。</h3><h3> 两年后,我考上了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我一个人坐车去祭扫了奶奶。我想告诉她,我上大学了。</h3><h3><br /></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