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乃字

抱朴澄子河，修合明泽堂

《十年乃字》

“情忘衿襘，道悦苾蒭，坚守不字之贞，妙解无生之諦。”

——清 钮琇 《觚賸续编·妙霓》

有件惴惴不安的事情一直盘旋心里，只到今天上午才放下——

高中时學校举行书法比賽，我名列笫一，沒有并列。葛久伟得了二等奖！

我感覺不公平，有奌冒領的不安：因為我心中认為葛久伟的字一直比我好。我拿第二，他排第一，我囗服心服！

葛久伟是我初中、高中同學，一个班，很多年，从初一到初二，包括初二复读然后初三，再高中，一直是一个班，十分不容易。关键我們还是玩友，這就十分难得！他乒乓球打得不错，都是在露天水泥台上练的——水泥预制板搭的乒乓球台中间两边各放一块青砖，青砖上横着一个芦柴杆——档次高一点是搭个竹竿，就是我们的乒乓球网。虽然简陋，却让我们度过一个个中午的午休时光和放学后的黄昏人定。十四十五的月圆、月明之夜，也是你推我挡，抽削转旋，不亦乐乎！又何陋之有？！粥少僧多的年代，就是这破台还要去抢、去占、去等、去排队。

我們俩人的成績也差不多，不爱學习，但考試成績中等偏上。我不知父親為什麼要我再留一级，当时我內心不太想留级，但父親的決定，服从！

家庭不富裕、父母也只是农民的葛久偉也留级！這有點奇怪。奇怪归奇怪，但同學玩友，開心。不想那么多，又可以一起玩啦！小小乒乓球不但打开中美人民的友谊，也加深我们少年的感情。葛久伟在一个回合占到绝对上风，如由高向低猛抽时以为我肯定接不了，会顺势、得意高呼一句《论语》：

“球，尔何如？”

成績差或較好而留级，美其名曰打基础，我想是那个年代农村中学的集体記忆。課程都学过，再來一遍，真沒什么劲，尤其是語文課。反正我喜歡发呆，日子过得滑溜。

溜滑久了，就想上课找点不扰民的事做！

我发現葛久伟这小子已悄悄找到：跟着语文老師朱进学书法！

这个好！

可能朱进老師那时候剛開始練版書學行楷。朱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行走得很慢，仿佛担心快捷會破壞未竟的工整。他左手一直拿着黑板擦，稍微一个字写得差強他意，就及時擦掉，擦得光滑滑黑乎乎，重写，再写。可能為了书写的干淨和专注，朱进老師上課前，先拿黑板擦到窗台連續短促高頻拍打好几十下，直到弹不出粉笔灰才住罢，然後开始上課。后来学医学到强迫症这一章节，就想起朱进老师紧拿死扣黑扳擦，包括他永远挺拔的白衬衫和每个扣子都扣得紧紧的中山装（一般颈项部的第一个扣子松开的，不系），衬托着一丝不苟的发型——他的鼻子有点红红的，长年累月，不分春夏秋冬。

至今我都記得朱進老師版书的姿勢，左肩偏低，右肩偏上，左右肩呈钟繇的'一'字横狀，他的一竪很直很直又很瘦，象筷子的直和瘦；一竪写得很慢；一提就比較快些⋯⋯

朱老師語文課的版书，有点小心翼翼，有些拘泥，也有美。

我、刘春霖、葛久伟等都开始学起來，至于他上课讲的什么，全沒印象，只記得他的行楷版書。

也许，轻度强迫症里藏着对美的完美和苛求！

临慕時間一長，优劣出來了：葛久伟最好，我次之，刘春霖差些。有時候看葛久伟写得比朱老師还好，青出於藍勝於藍就在那时候懂的。朱老師可能也留意到葛久伟的字比他临得好，遇到大片斷版书，他就让葛久伟去抄写。而朱进老师他，就站在教室的左前方讲台的北侧观察，有時徽微頜首。我看他不是审核葛久伟抄的內容对否，而是觀察葛久伟的提捺勾撇作个心证。

⋯⋯

农村長大的孩子，一般春节是要回老家的！倒不是城市的年味淡，而是老家的份量重。春节前很忙碌，过了除夕就轻松了。每年初一下午如果沒有人找我挑戰下象棋（小時候象棋下得还可以，方圓十里有棋王之譽）我會到鎮上去看葛久伟，一路上会留心門前屋后的对联，有林贵勇寫的，也有葛久伟寫的。高邮农村识字懂字的很多，懂得对字的尊重和欣赏。葛久伟虽然才是高一高二的学生，每年除夕前几天——一般大年二十六开始，左邻右舍会找他请他写春联。有一年，镇上一条街的对联几乎都是他写的，让人啧啧称奇。林桂勇老師的草书还可以，但有時候有个別字绕來繞去，仿佛他的自然虬的头发，平直起波，不似葛久伟的字：直而剛，簡而潤！

《十年乃字（续）》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学生时代用的是钢筆，写的是硬字；而写对联用的是毛笔，写的是软字，这两者有大大的不同，不知葛久伟是如何过渡的。跟他討教心法，他说很簡單啊，就用写钢笔的方式写毛笔。他讲的是他书写的感覺，我問的是如何用軟似硬，可能他有书写的天赋，并不怎么走心就过来了——仿佛林贵勇老师的头发先冒出来自然虬，你问他头发為什麼彎曲，他怎么回答？（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有过一阵自然直发烫头发成一个接一个波浪的虬毛状，我想：林贵勇老师可不可以反烫拉直？一个中国乡村老师烫个波浪头，多不正经？！虽然林贵勇老师的头发和物理老师欧姆一样是天生的虬毛）

不过，我記得初二下學期刘春霖买过一本庞中华硬笔字贴。葛久伟借阅了很久，应該說他的行揩已超越朱進老師了，上课沒什麼劲，他就临摹庞中华。现在想想初中语文课上一笔一划练字，真蛮好的。否则，你让人家老师怎么办？庞中华的字硬而机械，不留灵动，我不喜欢——刘春霖一脸羨慕、崇拜地说中国农业銀行的店招用的就是庞中華书写的。我还是不以為然，连中国农业銀行总行長都有点瞧不上了，感覺农业銀行总行長的审美就是劉春霖这货色，机械有余灵动不够。

擅长偷机盗把、倒买倒卖的刘父怎么给他儿子起这么个有历史渊源的名字——春霖，那可是大名鼎鼎，清代甲辰科状元。他的书法也是了得，正如金庸小說《鹿鼎记》里所說'平生不见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时有'大楷学顏（颜真卿）、小楷学刘（刘春霖）'之誉。

甲辰科舉，主考官原本意向是提写馆阁体更飄逸的的商衍鎏做状元（榜眼拟朱汝珍、刘春霖探花），因为丧权辱国，慈禧太后讳疾忌医，不喜欢朱姓和商姓，以及讳嫉珍字，加上当时正值大旱，举国焦虑——一看到刘春霖，就联想到“春风化雨，普降甘霖”，就挑写馆阁体的探花刘春霖呈光绪，钦点为状元。

世间多少不平事，怎可理喻？所谓天理，也是人心。

但刘春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历史上最后一名状元——就在他做状元的次年，清政府废除科举，推广学校。刘状元戏称自己为“第一人中最后人”！

馆阁体，是科举考场通用字体，以乌黑、方正、等大为特点。源自明永乐时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度，书法风格深受成祖朱棣赏识，因而名重朝野，乃至片纸千金。上有好，下必甚焉，士子争相仿效，遂成标准书体（馆阁，入私塾书馆上阁楼抄书阅经）。前几年流行的启功字，看得出刘春霖的底子。

历史就这么富有喜感，惟精惟一的刘春霖绝对想不到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高邮汉留东也有一位与他同名同姓的也是农家子弟出身的学子！如果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那么同名同姓里有没有共通之处呢？

我看他们是有的，同样的方脸大圆头，同样的世代农家出身，同样喜欢行楷，同样勤勉！唯一不同的是入馆读书登閣看書的馆阁体毛笔也进步为打开方便之門的钢笔、圆珠笔……

……

初中时代的同学刘春霖是用功的、勤勉的，而且，他暗暗把我列为学习竞争对手——这能感觉到。这让我有点莫名其妙被重视的欣喜，也有点灰心丧气的沮丧，相对比较反感——因为我不怎么学习，但自信在学习上是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

虽然刘春霖和葛久伟一样，也是初一初二同学，然后初二再留级而同学，但我很不客观地认为刘春霖跟我同学没有葛久伟来得硬正。后来，我和葛久伟初三直接高中了，他初三继续复读，有如释重负的解脱……

真没想到，勤勉的刘春霖沒有上大學更沒有當上农业銀行行長，現在老家镇上開个图印社，生意不錯，业余还刻章。这章刻得和他的字一樣，有躯体沒灵魂不精神，前几年同学聚會他专门給我看过一枚，我粗粗打量石材，认真观摩刀法，面無表情不置一詞地放下了，私下覺得他真不知道篆刻印章的世界，没见过文彭、木鱼治的印，是什么样的玲珑丹心。他应该去給人家刻公章——而现在公章用电子刻，版版六十四——怪只怪他学庞中华钢笔字学得过早！钱钟书先生說聪明人读书要用笨方法。那么，沒有灵气的人写字呢？是不是下笔先学米草唐瘋子？

有時候看到看到小面館专门、刻意标上純手工製作。面条沒有高邮面的咬劲，汤料不浑厚水漉漉的，浇头也没有虞山蕈的独特——这什麼纯手工？不精致玩粗胚想挣谁的钱？刘春霖治的章就象快捷酒店的股票南京的肉膘汤面，不会有什麼消息和大行情。有个物理上不 可能的偏见：是不是清末最后一个状元能量大，转走了刘同学的部分才气。

人是个奇怪的动物，明明缺什麼就該补什么，但偏偏就是不喜歡补，就是知道了也不愿补。我自忖行楷达不到葛久伟的高度，加上少年灵动活跃——行楷秀美归秀美但中規中矩，仿佛钟表指針就這么走圓还必须这么圆走，便在写字時加了点己见。所謂己見也就是平时游逛认为店牌对联写得比較好的笔法結构融进去，乡下的农村，見识毕竟有限。

慢慢對葛久伟、朱进老師的字隔岸欣賞起來，感覺他們两人字慢慢有了馆閣体的秀美圆融，葛久伟的字更秀逸健雅一些。而刘春霖整天开口闭口庞中华。什麼庞中華，庞然大物一中华，動也动不了，有什么好？！

⋯⋯

忙碌的時光來不及自怜和忧伤，一晃许多年過去了，現在看电视看到'忠旺铝材'广告，不知為什么就联想到刘春霖和他的图印社。偶尔，也为葛久伟为了生计放下心爱的笔而叹息——

葛久伟，你的液压推杆加工厂还好吧？

乒乓球的圆和液压推杆的方会不会让你的字刚柔相济、体圆而用方吗？

倚天观海花无数

（摄于大堡礁）

阳春留不住，灼夏旋已至。六月的艳阳，六月的绵雨，六月的细腻微凉，伴着六月的离歌轻轻唱响。而火热明媚的七月伴随着红彤彤的铿锵“七一”也即将开启。七月适合旅行和遇见，七月适合音乐和草帽，七月适合故乡和回忆，七月也适合吟咏与歌唱。朗读者读书会“明泽堂•赤子情”澄子河诗文在线朗读会，将在6月29日晚八点隆重举行，以此献给“七一”，献给故乡和母亲，献给岁月和离人。本次活动重在参与，以声交友，以心会友。敬请期待！

商衍鎏手笔

写这篇回忆散文，成文后，很自然联想到商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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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九势原文

       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惟笔软则奇怪生焉。

凡落笔结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势递相映带，无使势背。

转笔，宜左右回顾，无使节目孤露。

藏锋，点画出入之迹，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

藏头，圆笔属纸，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

护尾，画点势尽，力收之。

疾势，出于啄磔之中，又在竖笔紧趯之内。

掠笔，在于趱锋峻趯用之。

涩势，在于紧駃战行之法。

横鳞，竖勒之规。

此名九势，得之虽无师授，亦能妙合古人，须翰墨功多，即造妙境耳。

蔡邕《笔论》原文

原文：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

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