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岁月像条河一一丙申年春节重返知青点记

郗钺

郗 钺

      40年前，17岁的我高中毕业后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号召，挥手告别了父母来到这里，立志要在这片"广阔的天地""滚一身泥巴，练一顆红心"。

     此前，全国已有约1600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包括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我只能算是其中的小字辈。

      现在的贺州市八步区仁义镇那时叫梧州地区贺县仁义公社（多好的名字，既仁且义，中国传统价值观的精髓。"文革"时曾一度改为红旗公社）。

      从此，我成为了特殊年代的特殊群体中的一员，有了一个永远无法忘怀的身份和沉重苦涩的名字：知青； 

     从此，我与世世代代的中国农民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战天斗地；

      从此，我漫漫的人生道路刻下了走向社会后第一道深刻而独特的印记。

       插队到三联大队第九生产队三个月后，正碰上生产队队干改选。我被社员们在晒谷坪一人一票投票选举为生产队的出纳员，成为队干中的"五大员"之一（享受每年加记100个工分的待遇）。

      后来，知青们常把下乡的日子称之为蹉跎岁月。一部描写知青生活的电视剧巜蹉跎岁月》在1982年播出时曾轰动一时，其中女中音歌唱家关牧村演唱的祭歌般沉重忧伤的主题曲巜一支难忘的歌》至今仍萦绕在耳际、流淌在心里。

      

      这里曾流下我无数青春的汗水和泪水。

      也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人们常说，苦难是人生的一笔财富。 

     经过半个世纪的感受和体悟，我信。 

     

    此生第一次出席县一级会议。

      全公社推选出5个代表，我（后排右一）是唯一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即组织认为家庭出身不好但个人表现不错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后排左二）和知青专干（前排右一）带队参加。

      

     作为一个年代的记忆，当时的奖品《毛选》第五卷我至今仍珍藏。

     "青春的岁月像条河，岁月的河啊汇成歌。"

     苦不苦，肯定苦；

     累不累，当然累。

     可那段浸泡在泥水里和汗水里的日子，经过时光的冲刷和岁月的沉淀又总是让人回味：

江城子 过知青点

    余十七荷锄下乡，十九负笈南宁。一别十年，然乡村情景犹历历在目。戊辰年自穗返乡，汽车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颠簸盤桓，暮过旧地，慨然有感：

　　峰回路转尘满窗，探身望，思翩翔。十载堪惊，犹记少年狂：一身泥巴夸浪漫，骨似铁，筋如钢。     梦回何必道荒唐。农家腔，已疏荒。村尾老翁，欲呼忘排行①。待辨当年集体户，车倏过，暮苍茫。                                         

   1988年7月

　　注：①农村多以辈分排行相称，如六哥、七叔、八爷之类。

      岁月悠悠，原以为许多往事会如过眼烟云，可不曾想青春却是本打开了就合不上的书，虽然随着时光的飞逝，书页早已落满尘埃，字迹也漫漶不清，但其中的故事经过几十个寒暑的发酵就像陈年的老酒，年代越久越浓郁淳厚，让人怀想，耐人品味。

       

     今年春节大年初三，我终于在几度梦游之后驱车重返这备尝艰辛却又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寻找40年前和劳动汗水一起遗落在田间的青春往事，追忆自己挥洒激情和放飞梦想的青葱年华，看望昔日并肩战斗、患难与共、情同手足的农友。 

     

      天公作美哦。
     看来此行既遂我愿，也合天意。

      天遂人愿，与当年的邻居罗扬乾在村头他家门口不期而遇。相见之时，攀肩执手，感叹唏嘘，蓦然想起了7年前赠他的一首旧诗：

赠农友罗扬乾① 

 阔别三十载，音容两渺茫。

 始信杜工部，相隔如参商②

一朝在眼前，犹疑是梦乡。

执手恐遽去，攀肩拽入堂。

呼儿拿土产，唤女端茶汤。

俯身添炉火，高声问暖寒。

甫坐旋起立，揉眼细端详。

翩翩少年郎，鬓发今已苍。

眼花濒恍惚，手颤亦平常。

别时君未婚，儿女忽两双。 

   询旧半成鬼③，后生皆茫然。

人非物亦异，慨然叹沧桑。

群邻倚门望，村童挤满窗。

绕耳皆土话，问客来何方？

君笑拍我肩，谓是老同行。

昔日练红心，插队下农庄。

同闻牛粪臭，共享五谷香。

扶犁田畴里，荷锄小山岗。 

   披星闹春耕，戴月拼双抢④。

携手修水利，并肩送公粮。

下塘捉鱼虾，上树摘橘柑。

岭头唱山歌，竹林谈小芳。 

   刺杀齐苦练，行军互肩枪⑤。

言罢邀入席，重逢应举觞。

遣妻宰鸡鸭，派媳取酒囊。

我谓天将暮，归途远且长。

坚辞登车去，君复扯我裳。

   驱儿入屋去，馈我红薯干⑥。

临别怨日落，嘱我常来往。

汽笛声呜咽，挥手意傍徨。

回望村头路，率子列成行。

尘埃随风逝，白首映斜阳。 

                                 2009年2月中旬

　　注：①罗扬乾小学毕业即在家务农，虽然个子不大，但却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每次队里评工分都是一等。其家与我们知青集体户比邻，其父为当时生产队副队长。插队时他家给予我们知青很大的帮助，我们常到他家玩耍或蹭点五谷杂粮及粥水充饥。我那时常与他形影不离、情同手足。1978年初我上大学后还与其有书信往来，也曾为其买过药。后来音信渐疏，30余年未曾谋面。2009年春节前夕，我带儿子回旧地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和做社会调查，在昔日生产队的晒谷坪被其弟认出，遂指引我找到这位阔别了30年的好友。

    ②杜甫《赠卫八处士》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③当时生产队有"五大员"，罗扬乾父亲为副队长，我是出纳员，用现在的话说，算是在一个班子工作过。这次得知，其父十年前已死于车祸，好酒的生产队长也早因喝酒过量，夜晚回家时跌落村头的鱼塘淹死。而老会计亦已病故多年。

    ④夏收夏种是一年中最辛苦的农活。因时间紧迫，又称抢收抢种，简称双抢。

   ⑤我们生产队有个武装民兵班，每年都要参加军事训练。

 ⑥当地最好的一种土特产。

      罗扬乾陪我在村里的小巷里穿行，寻找旧时的记忆。

      啊，马鞍山。

      熟悉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壑。虽然现在因采石被炸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但记忆永存。 

     

      当年兴修水利，身体还未完全发育、体重尚不足100斤的我曾在这里头戴柳条帽、腰系安全带，悬挂在山崖上晃荡着凿炮眼炸顽石。抡铁锤，掌钢钎，掏碎石，填炸药，危险而繁重的劳作让我的双手留下了厚厚的老茧和累累的伤痕，脑海里也留下了生命的记忆：

     那年初冬的一个血色黄昏，一个同样是17岁的农友在此因排除哑炮发生意外受了重伤，全身几十个伤口汩汩地喷涌着鲜血。虽然我们撕烂自己的衣服竭尽全力为他包扎，但他最终还是在我的怀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如血的残阳冷冷地照在他稚嫩而苍白的脸上，把他年轻的生命残酷地永远定格。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从我的怀抱中溘然离去。让还未成年的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无常。当时没有恐惧，只有惊诧、哀伤和痛苦。

      此刻，遥望远山，我的眼前又仿佛看到他躺在销烟未散的乱石丛中痛苦挣扎的身影，耳边还仿佛听到他在苍茫暮色中最后微弱的呻吟，心中顿时涌上一阵悲伤。

      为他祈祷。

       哦，老井。 

       沧桑岁月的历史见证。

       

      年轻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从此压上了稚嫩的肩膀。为了生存和生活，那时我们每天都要来这口不知养育过几代人的水井挑好几担水。通往老井那条200多米、晴日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的田间小道印满了我们趔趔趄趄、歪歪扭扭的青春足迹。

    最初挑水时一步三摇,十步一歇，东摇西摆，左顾右盼，满满的一桶水挑回去只晃剩半桶的糗事终身难忘。

   不过几个月后我便成为了生产队的壮劳力，到6公里外的供销合作社挑着近百斤重又呛又臭的氨水也能健步如飞，挑公粮送粮所全天计重还得过生产队第一名。

     Hi，小牛。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说不定你就是那时生产队里最强壮最能干最好斗的牛魔王的后代哦。它可是我们当年的好伙伴，农闲时我们曾牵着它到附近的几个队斗牛。它在全大队战无不胜，威名远扬，为我们队长了不少脸面。每次凯旋，我们骑在牛背上手舞足蹈真称得上是神气十足、威风八面。 

      

      而那时，穿着海魂衫骑着牛吹笛子可算是男知青最浪漫、最有"文艺范"的经典造型了。

    只是牛魔王最初可是老欺负我不会犁田和耙田而不听使唤。那时深一脚浅一脚跟在牛屁股后面踉踉蹌蹌被村姑们讥笑的窘态至今仍记忆犹新。 

       当年生产队的办公室。突兀，孤单，颓唐。纪念碑似的镌刻着流逝的岁月和历史的沧桑。

      它的前面过去是生产队的晒谷场，也是我们民兵班训练的地方。

     我们是大队民兵营唯一的武装民兵班，每人持有一支步枪，当然配枪五花八门，或三八大盖，或汉阳造，或苏俄骑枪，我则幸运地配了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

      我们曾头顶烈日在这里练队列、射击、刺杀、投弹，汗水掉到三合土地面"哧哧"冒烟，练刺杀髋骨被枪托敲得乌黑，踢正步双腿疼得上厕所都得扶墙。因训练出色，我们民兵班成了大队的标杆，多次代表大队参加公社的会操和拉练。后来开毛主席追悼大会时，公社特地抽调我们民兵班到公社会场站在毛主席巨幅画像旁执行警戒任务，这可是当时最高的肯定和莫大的荣光。 

     驻足于此，当时晒谷场震天的杀声还在耳边回荡。

     当年全村唯一用青砖（其它都是泥砖房）建的房子是生产队的仓库。 

       记得那年翻修时，正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季节。为了赶工期，队里抽调精壮劳力挑灯夜战。当我们顶着萧瑟的秋风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爬上高高的、只有木梁的屋顶，在山墙的桁条上盖瓦时，不知是谁起的头，我们几个年轻人高声唱起了歌剧巜洪湖赤卫队》里脍炙人口的著名唱段："月儿高高挂在天上，秋风阵阵，湖水浩荡……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高坡上，将儿的坟墓向东方......"

     歌声穿透了黑暗，驱散了风寒，宣泄了苦闷，在广袤的田野久久飘荡，几许凄婉，几许悲壮。

      后来逢年过节的夜晚，我们民兵要轮流在这里荷枪实弹站岗放哨，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或偷盗。  

     冬夜，寒风呼啸，漆黑如墨，孤身一人在户外巡逻。虽然冒险违规把子弹顶上了膛，但恐惧和寒冷仍使我拿枪的手不停地颤抖，毕竟还是个不满18周岁、稚气未脱、未经世事的懵懂少年啊。但手握钢枪，这难得的信任让我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格外亢奋。

     那年抗旱，要在村头这口魚塘抽水。我们几个民兵日夜奋战在田头，一干就是一个星期。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彻夜劳作的滋味。

      后来我才知道，我离开生产队不久的一个夜晚，好酒的生产队长外出喝醉酒，独自回家时不慎掉入这口鱼塘溺亡了。

     他是个精干的小个子，为人热情，干活拼命，对我们知青也很关心照顾，是条值得敬重的汉子。当年也曾多次被我们怂恿和鼓动下午提前收工，让队里的年轻人傍晚步行十余里路到相邻的公社看《侦察兵》、《奇袭》、《宁死不屈》、《卖花姑娘》等电影。往返路上的欢声笑语、失足踩落水田的惊叫声和犬吠声蛙叫声在静谧的夜晚此起彼伏，奏响了精神文化和物质生活均极度贫乏年代的田园交响曲。       

     愿他在天堂一切安好。

     阿水的家。

     1977年暮春，队里的民兵、性格孤僻的剩男阿水在自家的阁楼用配给他使用的七九式中正步枪自杀了（用脚趾扣动扳机），几天后才被发现。因他父母年迈，其后事只能由队里操办。队干分工后，掌管队里财务的我独自冒着绵绵春雨，驾着队里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到8公里外的公社农械厂去给他买了副薄薄的棺材。赶回来时雨还未停，但夜幕已降临，他家屋里屋外一片撕心裂肺、勾魂摄魄的哭声，奔丧的人白衣黑纱、进进出出，我心里顿时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那个不寒而栗毛骨悚然的瘆人场景一直想忘掉却永远也忘不了。这就是刹那即永恒么？

     阿水的死因至今仍是一个迷。

     我们的田野，一望无际。

      "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虽然当时看了N遍的前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中瓦西里的这句经典台词我们常挂在嘴边，但扛着铁锹拿着锄头修理地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出路在哪里？前途在哪里？希望在哪里？

     多少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多少个看不到朝阳的黎明，我们在苦苦思索、苦苦追问、苦苦寻觅。 

     繁重的农活，迷茫的前景，比劳累更可怕的是内心的压抑、困惑、惆怅、寂寞、孤独、徬徨。         

    当然也有简单或短暂的快乐！

    人就是这样神奇，不管什么环境，也无论什么年代，都能找到愉悦自己、排遣苦闷的方式和方法。当然这远未达到站在现实的一滩臭水中也会仰望浩瀚的星空那种诗意化地栖息的境界。

    特殊年代的历史印记。 

    一抹绿色顽强地爬上"文革"时写有毛主席语录的龟裂的老墙。

    这就是生命的坚强与力量。

      再恶劣的环境，生命也要生长； 

    再贫瘠的土地，花儿也要绽放。 

    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吗？

    罗扬乾当年的家。知青居住的集体户与之相邻,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走进或经过他的家门。他家的糍粑、红薯干我们常去品尝，我们的面条、麦乳精他家人也经常分享。而最让我们铭记和感激他一家的，是饥寒交迫时端过来的一碗热粥，青黄不接时送过来的几棵青菜。

       他父亲当时是生产队的副队长，队里的广播室就设在他家，各家各户的木匣子有线喇叭都由这里控制开关。 

     作为公社广播站的通讯员，我写的广播稿播出时也要经这里转播。 

     有时队长不在家，我便临时顶替去他家开广播喊出工和派工。1976年9月9日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传来，就是我去他家开启了生产队的有线广播。 

     寻寻觅觅，哪里是当年的知青点？

    这里，这里，就是这里。

    呵呵,我们的集体户呢？

    当时我们队有6个知青，两个1969年插队的，后来成了一对夫妻。我们4个（3男1女）是1976年插队的，全部住在这里。

     刚插队时正逢一年中农活最繁忙的"双抢"时节，由于没有经验，好几天中午收工回来饭还未煮熟，喊出工的广播就响了，只好勉强等到饭熟拌点酱油或辣椒酱或豆腐乳便狼吞虎咽。晚上收工回来，大家都累瘫了，饭也不煮，澡也不洗，倒头便睡。 

     后来我第一个跳出了农门，一两年后插友们也陆续或招工或招干或回城。 

    分手之后，大都从未谋面，且音讯全无。 

   人全走了，屋也没了。

    我们年轻的足印和气息还在吗？ 

     我们当年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还在吗？ 

    我们青春的热血、激情、理想还在吗？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一首旧作：

重返知青点寻集体户不见

     2009年春节，余携子重返30年前插队务农之旧地。曾留下我们无数青春的汗水和足迹的村庄旧貌依然，只是原来供下乡知青集体居住的泥砖房（时称集体户）已遍寻不见。经多方打听和仔细辨认，方知其早已被拆除，原址现为一个为耕牛过冬搭起的稻草棚。 有感：

     风尘契阔逢春归，

     用舍行藏时难违。 

     旧庐无痕苦寻觅， 

     村童有趣紧相随。 

     黄犊已非昨日伴，

     红叶犹染今朝晖①。

     岁月蹉跎成一梦，

     青春岂可言无悔②。

　　注：①现在的牛棚旁长着几棵枫树，疑是我们当年所栽。

      ②本应用平声韵，实不愿因文害意。

      在这片不算肥沃但却养育了祖祖辈辈栖居于此的人们的土地上，几度春夏秋冬，几经摸爬滚打，我的脸庞晒得黝黑，手掌和脚底长满硬茧。农村里什么苦活累活脏活险活全都干过。为了与其它生产队抢肥料，公厕污秽不堪的粪坑也会毫不犹豫地往下跳，俨然就是一个熟练的农民和粗犷的庄稼汉。 这片广袤的田野既抛洒过我的汗水和泪水，也漂荡过我的歌声和笑声。

在这里我学会并精通了全套的农活：春耕春插，耘田施肥，杀虫除草，夏收夏种，秋收冬藏。还有种甘蔗、红薯、花生和杀猪宰牛；还有出纳员的职责：记流水账；还有开手扶拖拉机、开碾米机、装电灯、修水泵......

     在这里我还懂得了集体吃大锅饭时"一平二满"的装饭技巧，以及蹲在田头借抽"喇叭筒"（用烟纸卷土烟丝做成）之机休息一会的伎俩。对农民的习气和狡黠也了如指掌。 

      然而，在这里我不知道莎士比亚，不知道托尔斯泰，不知道巴尔扎克，不知道普西金，不知道狄更斯。中国的四大古典名著只能读到供批判用的巜水浒传》，杂志也只有知青办帮各个知青点订的巜农机技术》、巜民兵生活》。知青兵团和知青农场疯传的手抄本在我们这穷乡僻壤小小的知青点却是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

      而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达芬奇、罗丹、米开朗基罗等艺术巨匠更是陌生如天外来客。

     物质的匮乏和文化的饥渴导致了身体和精神双重的营养不良。

       在上山下乡的日子里，我认识了农村的落后和苦难，直面了死亡的残酷和无奈，体验了劳动的繁重和艰辛，增进了对农民的了解和感情，经历了风雨的吹打和洗礼，享受了丰收的满足和喜悦。   

     苦难的岁月还磨练了我的意志，锻铸了我的品格，强健了我的体魄， 培育了我的情怀，也让我和这里的农民兄弟结下了真挚、朴素的的友谊。 

      当然也荒废了我最佳的学习时间，挥霍了我宝贵的青春年华，抛掷了我美好的青葱岁月。 

     也许这就是一道永远无解的人生方程式； 

      一道没有绝对值的人生不等式。 

     

     感慨中...... 

    思绪如稻草棚的稻草般纷繁、复杂、凌乱。 

     一言难尽，欲说还休。

    岁月无情，但记忆不会像房屋因时间和风雨的侵蚀而坍塌。

     残垣断壁中仍栖息着许多虽然发黄但难以磨灭的痕迹。

    "此情可待成追忆......."

    房子没了，但门还在。

    门还在，出路就在，记忆就在，历史就在，希望就在。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但并不是一切。

      蕉林里面故事多。 有关青春、有关未来、有关人生、有关命运、有关读书，有关招工，有关回城，也有关爱情....... 

    我们曾在树底下高声谈笑、纵情歌唱、吹笛弹琴、舞枪弄棒，但绝没有想象中、传说中的浪漫，更没有后来的流行歌曲中唱到的"小芳"。

       当年曲折坎坷、狭窄湿滑的田埂现已变成宽阔平坦、畅通无阻的水泥路，再也不用担心像当时那样挑着比自己体重还重的担子摔下田里滚泥巴了。
     青涩、稚嫩、单薄的我也正是沿着这条曲弯细长的小路一步步走向了成年，走向了社会，走向了今天。

    只是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还会选择走这条路吗？

   想当年我们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和机会。当下的青年人宣扬和主张的"我的青春我做主"，在当时只能是一个美丽而空幻的神话，现在一些人常说的"青春无悔"其实是个伪命题。

     只有天空还是当年的模样。

     蓝天、白云、斑驳的树影，历史的天空总是那样相像。

   

    哀吾生之须臾，羡宇宙之永恒。人在天地之间，生命是那么的渺小、短暂。

    时代的风，岁月的雨，磨砺出一代人思想年轮中每一道辙痕。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全中国有良知的人们都在思考。

当年能阅读的文学书籍寥若晨星。

    与全国大多数知青和我的姐姐哥哥相比，我只是个小字辈（插队晚、年龄小、时间短）。他们历经风霜、备尝艰辛、饱受磨难，尤其是那些六十年代后期就上山下乡的前辈，但他们大多选择了牺牲、奉献、承受、坚忍、沉默、担当。    

     向老一辈的知青们致敬！

　　困惑之时，机会来临。生产队的有线广播传来了命运的敲门声。

     1977年那个春天般温暖的冬天，中国关闭了十年之久的高考大门突然打开。闻讯后急忙放下刚收割完晚稻的镰刀，洗去脚上的泥巴，翻出父亲送来的中学课本，长满厚茧的手重新拿起了陌生的笔杆。经过20多天没日没夜的复习，满怀希望而又忐忑不安地走进了简陋的考场。 

     "春雷一声震天响。"幸运女神的特殊眷顾，让我和我的姐姐、哥哥都搭上了恢复高考的头班车，成为中国高考史上录取率最低的七七级大学生。

     我和我一家的命运和人生的轨迹从此改变。

     在激动和喜悦之中过完1978年春节，我便按入学录取通知书的要求，带着锄头和《毛选》离开了这片爱恨交织的土地。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

    知青的岁月是一壶酒，在田野里酿造,在磨难中发酵。饮下这壶酒，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走不了的道! 

     知青的岁月是一盏茶，在记忆里摘采，在时光中冲泡。喝了这盏茶，头脑永远明白，神志永远清醒。

    那些年、那些事，人们总爱叹息往事不堪回首。可即便是苦难的岁月艰苦的年代，也又总有一些值得怀念和珍惜的美好场景、事物和情愫，尤其是患难中人与人的情谊。 

     

     一日下乡，终身知青。

曾为知青，一世情缘。 

     老友重逢，互相端详着彼此脸上岁月的痕迹、年轮的印记。

  

     抚今追昔，不禁感慨万千......
     曾记否？我们在兴修水利的工地茅棚抵足而眠；
     曾记否？我们在田间地头、山林渠旁同盘而食；
    曾记否？我们在甘蔗林里劳作、在小河沟捕鱼、在晒谷坪嬉戏的欢声笑语；
     曾记否？.......
     曾记否？ ......

      曾记否？.......

      罗扬乾的新屋与老屋连为一体。他一家现守着三亩田地和一个小卖部过日子。

     这是他的老屋。

     屋里熟悉的人。

    屋外的黄牛和鸭子。

     他大儿子的汽车。

    他小儿子的儿子。

      爷爷和孙子，灿烂的笑容，一脸的幸福。

     他的新屋。 

     罗扬乾的两个女儿早已外嫁。他的两个儿子，大的刚考上区里的公务员，小的到广东深圳打工。 

    儿子，从来都是中国农民未来的寄托和期待，当然也是他的希望。

     新居的大门楼。 

    有点气派哦，不过离土豪还很远。

      门前的黄牛和汽车。 

      传统与现代，乡村中国的缩影。

     在他家门前作沉思状。

     过去，现在，未来。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忆旧 

      书剑飘零四十年，

      依稀别梦绕故园。

      马鞍山上观云乐，

      稻花香里听雨眠。 

      肩枪频洒家国泪， 

      荷锄偶读春秋篇。

      仰天大笑出门去ƒ，

      从此芳华渺如烟。 

                   1998年12月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重情重义的罗扬乾一家人坚持要留我吃晚饭，我推辞再三，最后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他亲自下厨，并电召两个儿子和儿媳回来帮手。

    一家人都在忙碌着。 

    炊烟袅袅，菜香四溢。

     当地著名的"三黄鸡"，鲜、嫩、甜，"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觥筹交错， 欢声笑语，锅里沸腾的热气融合着浓浓的情意在空中弥漫、飘荡....... 

     

    往事如烟，岁月匆匆，青春早已不可抵挡成为一个故事。

     蓦然回首，记忆的闸门一打开，青春的岁月就如奔腾的河流恣意流淌。经遇婉延的涧曲，自会发出撩人情意的潺湲;经过陡峭的岩壁，也会发出震人心魄的长啸。

      但无论欢乐、欣喜、愉悦，亦或痛苦、感伤、忧郁，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终将远去，或归于平静变成美好的回忆…… 

     人生就是如此！ 

    人生不过如此！ 

    

    知青，一生永难解开的情结；   

     知青，一个令我骄傲和自豪的身份。 

     这段不算漫长却异常厚重的时光早已凝固成了我风雨人生的垫脚石和压舱石。 

      虽然那段岁月已经渐行渐远，但风华正茂的青春记忆还在，滑落在田野和山岗的青春旋律还在，历史的沉重回声还在。

     我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不想忘记...... 

    逝者如斯，岁月如歌......

    

    吃饱喝足，暮色降临。互赠年货，互道珍重，准备踏上归途。   

    握别之际，泪花闪烁，天空传说中神奇的耶穌之光突然冲破云层，让我和他不再挺拔的身躯披上了梦幻般绚丽的霞光。

     天边的几束射光把我们的身影拉得像历史一般苍凉、悠长，照亮了我们两鬓的白发，照亮了村庄，照亮了远方，也照亮了我回家的路。

     再见了，我爱恨交织的三联九队！ 

     再见了，我像土地一样淳朴敦厚的农民兄弟！ 

     再见了，四十年前的青春飞扬的自己！

青春是一支难忘的歌！ 

青春是一支深情的歌！

青春万岁！ 

知青精神万岁！ 

          谨以此纪念上山下乡四十周年  

2016年2月12日（农历丙申年正月初五）初稿

2016年清明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