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代价

王东生

<h1> 上篇</h1><h3> &nbsp;</h3><h3> (一)</h3><div> 她一进门就走向那张靠窗的桌旁,餐桌是孔新旗订好的。她坐下来也没急于矜持而绅士地招使服务生,那样子她不像是这里的客人。她名叫祝小玲,连庆市商报社的记者们大多都有笔名,说是用笔名才显出文化和深刻,唯有她从不用笔名。她静静地打量着餐厅,发现了那几桌公款吃喝的人,他们的轿车就停在门外边,如今公款吃喝己遍及连庆市每一个角落,启蒙饭店也自然如此。有两对年轻人在跳舞,音响里播放的是《我们的生活多么美好》。这支老掉牙的曲子在别处早被劲歌劲舞取代了,可这里还播着这支曲子。</div><div> 刚刚下午时分,她还站在辅佑乡信用社王庆义经理面前,与他讨价还价。她是来向信用社贷款,办一个艺术扎染服装公司,她是以商报社名义向王庆义贷款的。王庆义知道商报在市里的位置和意义,很痛快地贷给她三百万。签过合同后王庆义冲她微笑道:〝干吧,你一定可以成功。〞这是一句恭维式的套话,说明王庆义很会做人,很会做人的人在什么时候都可以游刃有余。</div><div> 这时她看见孔新旗走过来,他微笑地在她面前坐下。他穿着一套瑞彪名牌西装,脖间还扎着金利来领带。</div><div> 〝你等了一会吗,小玲?〞孔新旗问。</div><div> 〝没等一会,我也是刚来。〞</div><div> 〝看来你心情挺好。〞</div><div> 〝是挺好的。〞</div><div> 〝你能来我很高兴,你想要吃点什么?我们要好好谈谈。这家启蒙饭店是很高档的。〞</div><div> 服务小姐走过来,她要了一杯可口可乐和一杯咖啡。他要了一杯X0。服务小姐走后,他看住了她的眼睛。</div><div> 〝和我结婚吧,嫁给我?〞</div><div> 〝现在还不行。〞</div><div> 〝一定要干那个艺术服装扎染公司吗?〞</div><div> 〝一定要干。〞</div><div> 〝我已经很有钱了,你还要开公司干什么?〞</div><div> 〝那是你的,不是我的。〞</div><div> 〝哦,是我表达有问题,请你能原谅。我的不就是你的吗?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div><div> 〝等我做了这件事。〞</div><div> 〝你这样做是要证明什么吗?〞</div><div> 她看看他,想起了后母,心情不由沉落下来。〝不想证明什么。〞他还是向他笑笑说。</div><div> 〝看来你还和上大学时一样,一点没变,我妥协了。不过,我要向你提个条件。〞</div><div> 〝什么条件?〞</div><div> 〝如果你公司经营不成功,半路失败了,你答应嫁给我,立刻就跟我去深圳。〞</div><div> 〝好吧,我答应你。〞</div><div> 孔新旗笑了,他举起杯:〝我们一言为定,决不反悔!〞</div><div> 她也举起杯,笑了笑:〝就一言为定,不反悔。〞</div><div> 〝我想为你的公司投一些资金。〞孔新旗又说。</div><div> 〝那可不行!〞</div><div> 〝为什么?〞</div><div> 〝这样做我们之间的哪个一言为定不就虚伪了吗?我自己贷款了。〞</div><div> 〝可我要为你派一个助手你不能不要。他是我做房地产时最得力的助手,你初下海身边不能没有这样的人。〞</div><div> 她想了想:〝这当然可以。〞</div><div> 她只身走回自己的寓所时,天空已经黑尽。他打开灯,发现门隙下的地上有几页纸片。一张是税务局的通知,告诉她工商登记过后三十天内必须办理税务登记,不然按规定罚款二百元。还有几封信,她知道又是那些求爱信,她把它们扔在一边,她不想打开它们,这个世界暂时不属于她,她顾不上这些了。</div><div> 这间寓所是报社分配给她的。更确切地说是报社吴总编破格分配给她的。吴总编是个五十一岁的男人,脸上一径是笑眯眯的。她不喜欢吴总编还不是因为他的年龄,男人可爱不可爱不在于年龄,而在于作派,她有些受不了他身上那种做作味。起初,吴总编常来她这间独居室看望她,有时坐到很晚,她都从容以对。直到有一个晚上,吴总编借着酒力把他那只胖滚滚的手放在她大腿上时,她朝吴总编冷了冷脸,吴总编就不大来了。吴总编是个挺有自尊的人。接着,吴总编又给史莹萍破格分配了一套独居楼房后,他就再也不来她这里了。不久,报社裁员,同办公室的史莹萍跟她说:〝你是美院毕业的,懂美学,何不办一个艺术扎染服装公司,很新潮的呢!我们都没有这个条件。〞史莹萍向她说这些话时很谨慎,但是再谨慎她总不至于听不出她那话中的用意吧?室里的王主任刚刚退休,她是史莹萍提升主任位置的主要劲敌,可是她还是向史莹萍说了:〝办公司,这需要资金,需要贷款的。〞史莹萍说:〝以报社的名义货款,我找吴总编去辅佑乡信用社,这些乡镇单位对报社还是给面子的。〞她用了三天时间考虑了史莹萍的建议,第四天她决定了:办公司,办这个艺术扎染服装公司!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激动了!事业是一种冲动,这种冲动浸入了她每一滴血液里。然而这又不仅仅是一种冲动,这又的确是一项事业,一项她潜意识里早就寻找着的事业。她想。</div><div> 她关掉灯,在黑暗中躺在床上。她仰望夜空,看见窗前挂着月亮,那月亮又圆又大,她好长时间没有看到这样圆的月亮了,可是今晚她看见了。吴总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地位找到发泄私欲的对象,但没必要太贪婪。史莹萍也完全可以凭借实力升为室主任,也没必要对她旁敲侧击,背后使动;史莹萍以为自已喜欢纹眉毛别人也都喜欢呢。她从抽屉里摸出了一支香烟,在黑暗中点燃了,她被烟雾呛得一阵咳嗽!她知道自己抽这支烟的原因,是因为启蒙饭店里那些公款吃喝的人,那些场景不大适合气候。现在国家还穷,国营企业不断呈现出了不景气。农民的负担在一天天加重。边远山区的孩子们因为上不起学父母只有眼巴巴看着他们在愚昩中自生自灭。可那些家伙们却在互相吹捧中或者在互相暗斗中打开了一瓶又一瓶茅台或者X0!他们中间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工人或农民。他们与吴总编与史莹萍以及与她的后母有什么区别?每一个朝代都一样,有人欢乐有人苦愁,而真正的欢乐总是属于这个世界上的一小部分的人类。</div><div> 大脑中被这些杂念所占据,她意识到这个夜晚里自己很难入眠了,就又点燃了一支香烟。</div><div> 祝小玲是养父养母从火车站台上捡来的,她至今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她的后父姓祝,后母姓刘,都是连庆市制鞋厂的工人,结婚后许多年没有生育,为此他们受够了工友们的奚落。也为此他们就对这个捡来的女儿视若明珠,恩爱有加。</div><div> 祝小玲上小学的时候,后母突然开怀,为她生下了一个弟弟,这对夫妻高兴地几乎跳起来。也由此,祝小玲的灾难可来了,由过去的明珠跌落成了一只猫,一只狗。她的功课除了老师为她布置的,还有后母为她指派的:为弟弟洗尿布,喂饭,甚至哄着弟弟睡觉,受尽了后母的冷落和辱骂。这样她读完了初中,高中,她的功课却很好。她考取了美术学院。而后母这时正在积极地为她寻找对象,不想再供她上大学,要把她嫁出去,甩掉这个包袱。她没有同意。她开始反抗后母了。她已决定自己救自己。她抱起行李走出家门时听见后母在她身后说了她永生不会忘记的那句话:〝你一个丫头片子,除了嫁人,你什么也干不成!〞</div><div> 她能够上完大学主要的帮助还来自于那么多热心的同学。同时也来自于她自身,亲生父母的遗传基因一定很好,一走进大学校门她就发现了这一点:她长得漂亮。不,她长得相当漂亮,很漂亮,她成了美院里事实上的校花,因为漂亮,她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资助和帮扶。其中更多的是男同学的追逐和帮扶。像他那种家庭出来的女孩子,很容易产生以下两种情况:一是一旦遇上一星火种就猛扑上去,以此温暖冷浸已久的心怀。一种是静默观之,最后更为精心地选择。她选择了后一种。终于使追逐她的那些男同学渐渐认识到,这个被大家公视为校花的漂亮姑娘很有自制能力。</div><div> 孔新旗则是对她始终如一的男人。孔新旗也是平民出身,这一点对她很重要,她对校园里的纨绔子弟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感。他们骄傲自大,喜欢扮演新潮,且又机敏老练。但是另一方面,他们生活态度不严肃,寻欢作乐,优越的生活条件早已定位了他们今后事业的事实,同时也永远消灭了他们自发的事业心。孔新旗果然不是这样,他勤奋,好学,自谨且英俊深沉,既使是他和她晚上在一起,他也不得寸进尺。她喜欢他这样,在未建立责任关系之前,她不愿意潦草地对待自己。如果他想要潦草地对待自己了,她就会毫不犹豫地甩开他,就像甩掉那些纨绔弟子们一样。</div><div> 大学毕业后她分在了连庆市的商报社,孔新旗则分在了省里的工商管理部门,显然他俩分配的专业都不对口。孔新旗及时地调整了自己,辞了职,跑到深圳做起了房地产生易。他成功了,这一点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他。随着事业的成功,他反复与她联系,甚至远远地从深圳跑来向她求婚,像今天这样地面对面坐在启蒙饭店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他有些迫不及待。虽然在启蒙饭店她对他的求婚仍未应允,可嫁给他,她心里是定了的。她只是想跟他说:你证明了自己,难道我就不想证明自己吗?至于要证明什么?她也弄不清楚。</div><div> 天快亮时,她终于睡着了。</div><div><br></div><div> (二)<br></div><div> 祝小玲站在姑娘们面前,胸脯挺得高高,加重了说话的力度。</div><div> 〝最要紧的是你们在提高操作技术的同时要把握准自已的观念,别像某些国企的人们那样一踏进工厂大门就以为有了铁的饭碗,在工作中可以磨洋工。心里想好了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来这里?不过我也是一样,没有我,这个公司不会出现;没有你们,这个公司也同样不会存在。扎染服装不仅仅是技术,也是艺术,别不用心,别以为做错了一个环节说一声对不起就可以过关,那样反而会害了你自己的。我就说到这里,还有什么问题吗?〞</div><div> 一个红脸蛋姑娘问:〝我们的工资一个月就九百元了吗?〞</div><div> 〝九百元是开工的最低限,今后还会一千,一千一百,还会一千三百……这要看我们公司的效益而定。〞</div><div> 〝工资不封顶吗?〞</div><div> 〝不封顶。〞</div><div> 姑娘们窃窃私语地笑了。可是祝小玲没有笑,她又站了一会,看着这些从市郊招来的姑娘:〝没问题就散了,下去你们好好操作,给你们十五天学习时间,祝我们一同成功。〞</div><div> 她走出屋去。外边阳光很亮,她不自觉地将右手遮在眉前。她来到火车站时,那列南去的列车还有二十五分钟开车,孔新旗正坐在贵宾候车室里等她。他还穿着那身瑞彪牌西装,还打着金利来领带,甚至他的发型也没有变,还是大学时代那个板寸发型,发丝却是又黑又亮。由于那张见棱见角的嘴巴,把他不明亮的眼睛反而衬托得更有了色彩。他的神态颇像着乡间里一个温良聪智的老者,既能够随遇而安,也能够居安思危。然而祝小玲知道,这副随遇而安的外表后面却有着一个搏击世界的头脑,它准确地捕捉到了一个时代的机遇或者疏漏,以背水一战的出击力,成功地超越和质换了自己的人生位置。祝小玲用不着担心他有了钱在深圳都干什么,用不着担心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是假如她要问,他也是会毫无保留地都告诉她,对她不会有一丝掩盖和隐瞒。他与那些胡同里走出来的暴发户形成了鲜明的对此。他不赌钱,不嗜酒吸毒,不与人斗富,对待女人他始终表现出洁身自好。他像一只天鹅,他的羽毛再丰满也是与生俱来的始终如一;他的羽毛再美丽也不会移情别恋,花花世界的引诱不会使他演变成一只花公鸡。因为他太爱她了。在同一片蓝天下人与人是分质量的,她信任他的质量。</div> <h3>  孔新旗没等到祝小玲坐下就开口问她:〝在给你新招来的那些乡下姑娘训话?〞<br></h3><div> 〝是的。乡下姑娘比城里姑娘更可靠纯朴一些,经过精心培训并不比城里姑娘笨。我相信寒门里出来的人。〞</div><div> 〝和孙德瑞谈过了吗?〞</div><div> 〝还没有。我对他好像有些把握不住。〞</div><div> 〝这指什么?〞</div><div> 〝我是想他是不是个傲慢的家伙?他让我琢磨不透。而且还挺桀骜不驯,我和姑娘们讲话时他坐在最后边始终连看我一眼都没有。〞</div><div> 〝这是入商己久养成的毛病。也是风度。〞</div><div> 〝这我知道。可我担心他今后会不会真地与我合作。他己经打过许多仗,是个老兵,而我却是个新手。〞</div><div> 〝他很能干,在我做房地产生易时有许多好点子都是他想出来的,我的成功有他的许多功劳。我不会把一个滑头介绍给你当助手的。〞</div><div> 〝不过,我还要和他谈一次,要成就留下,不成就退给你。〞</div><div> 服务员请旅客进站了,他拎起身边的皮箱:〝你要尽快决定孙德瑞的事,尽快打电话告诉我,我的事业也许还离不开他呢。〞</div><div> 祝小玲挽住了他的臂弯。</div><div> 〝感觉到棘手现在放弃还不晚,小玲。〞</div><div> 〝不!别动摇我的决心,那样你就不可爱了。〞</div><div> 〝随便你。想在你公司运作前来深圳看看吗?做一种考察。〞</div><div> 祝小玲摇摇头:〝不去了,我没闲功夫。往后我会去的。〞</div><div> 〝好吧,再见。〞</div><div> 〝再见。〞</div><div> 祝小玲与孙德瑞的谈话是在她的寓所里进行的。房间里陈设很简单,一套驼色真皮沙发。玻璃茶几的颜色更浅一些,乳黄色的。墙角一台十八英寸的康佳彩电,一部电话,没有录像机。墙壁也没有喷涂或贴壁纸,却粉刷得很白,阳光进来,显得屋子又宽敝又明亮。</div><div> 祝小玲打过电话十分钟孙德瑞就来了,甚至还不到十分钟。他走进屋子里立刻就感受到了单身女子闺房的清馨气息。他在她对面沙发上坐下来。</div><div> 〝去把屋门打开。〞她的声音有些冷。</div><div> 他没有问为什么就起身去把屋门打开,又回来坐在沙发上。她没给他倒茶水,却仔细打量起他的面孔来。孔新旗当初把他领到她面前时,她看过他了。可那只是一瞥,现在她则是研究。他的面孔没有突出特点,猛一眼看去好像还有些木纳。如果不是孔新旗着意推荐,她简直不会相信这是一个精明的大脑。眼睛不大,却有内容。胡须刮得光光,下巴显出青青色泽。再加上他沉默的神情,证明他己经习惯别人这样的审视。在这样的神态面前她猜不透他的诚实是先天就有,还是后天学来的。他有一种与孔新旗一样的风度。</div><div> 〝你是连庆市人?〞</div><div> 〝是的。〞</div><div> 〝家中还有什么人?〞</div><div> 〝母亲。妹妹。父亲在九年前去世了。〞</div><div> 〝你什么文化?〞</div><div> 〝高中。〞</div><div> 〝怎么不上了呢?〞</div><div> 〝等不及了,家中需要钱。再说社会也等不及了,社会发展很快。〞</div><div> 她停顿了一会儿。</div><div> 〝你跟着孔新旗多长时间?〞</div><div> 〝六年。〞</div><div> 〝你和他是朋友吗?〞</div><div> 〝生易上我们不这样称呼。〞</div><div> 〝那你平时怎样称呼他?〞</div><div> 〝孔老板。〞</div><div> 〝他对你好吗?〞</div><div> 〝他对我有恩。〞</div><div> 她又停顿了一会儿。</div><div> 〝孔新旗让你来帮我,你愿意这样做?〞</div><div> 〝我听孔老板的。我愿意。再说回了家乡,可以照顾母亲和妹妹。〞</div><div> 〝你都会干什么?〞</div><div> 〝一般的商务来往,电算,辩认商务证明,懂英文,日文,法国文,会读听粤语。〞</div><div> 〝那你说一句粤语我听听?〞</div><div> 他说了一句。她没有听懂。可他那大舌头的发音险些让她笑出声来。可她忍住了,站起身走到里间去。再从里间出来时她己经脱去了那身鼠灰色罩衣,换了一身乳白色薄如蝉翼近乎于睡衣般的长裙服,长裙把她的丰乳肥臀突凸有致。她手中端着一杯清茶,风情万种地看着孙德瑞。她知道,见色起意的男人会坏了许多事情。就是偶然成功了总有一天也会失去。可孙德瑞看看她,好像无动于衷。</div><div> 〝去把门关上吧。〞她说。</div><div> 他去关上了门,又走回来坐在沙发上。她坐在他同一条沙发上,把那杯茶放在他面前。</div><div> 〝你有女朋友吗?〞</div><div> 〝没有。〞</div><div> 〝你对我什么看法?〞</div><div> 〝你很漂亮。我为孔老板高兴。〞</div><div> 他向她笑了笑。他笑得很坦然,也很天真。</div><div> 〝你应该结婚了,你手里已经有些钱了。〞</div><div> 〝我要把妹妹养大,等她出了嫁,再让母亲过上几天好日子。〞</div><div> 〝你喝茶吧。〞她不由地有一丝感动,终于朝他笑了笑,〝孔新旗没有说错,你的确是个好助手。我有了你的帮助,事情不会不成功。你觉得我们今天的谈话怎么样?〞</div><div> 〝倒像是审讯。〞</div><div> 〝别过意,女人相信直觉,也过于敏感。女人想要做一件事业之前就会动三百六十个心眼。〞</div><div> 孙德瑞告辞后,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躺在床上。过了午夜时分,她冲了个冷水澡,再重新躺在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在进入梦乡的一瞬间,她又看见了孙德瑞那双不大但却充满不凡经历沉郁的眼睛。</div><div><br></div><div> (三)<br></div><div> 刘芳是个四十岁的女人,原来在市日用化学四厂任会计。四日化是市里首屈一指的高效益工厂,生产的孔雀牌鞋油畅销四面八方,被一家日本公司看好了这家厂。工厂合资后,日方经理把百分之九十的工人及职员一次性支付了辞退金解聘。刘芳也在这〝一脚踢〞行列中。她年富力强,且有资质证明书,但工厂有得是理由不用她,聘请了更为年轻的大学生顶了她的岗。用不着怀疑她的胜任能力,祝小玲只了解了她的境况就聘用了她。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在社会上找工作一定很难,她一定会是勤恳努力的。且像她这样年龄的女人,更不用担心她半路跳槽。刘芳很可能成为祝小玲艺术扎染服装公司三足鼎力的一足也说不定呢!祝小玲想。</div><div> 吃过午饭祝小玲见到了孙德瑞,他把刚领回来的税务登记证挂上墙去。祝小玲叫他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往墙上钉钉子。</div><div> 〝你真走运,一次就办回来了,我去了三次都没有办公的人。他们今天没有全员出动到街上催税?〞她问。</div><div> 他看看她,微微笑笑:〝不是我走运,是我把办证人员从家里请出来的。税务局的办事员以为一两句话就可以打发我了,但我们总不能等拖够三十天后让人家罚款吧?做我们这行的己经习惯为人陪笑脸说好话。〞</div><div> 〝哦,忘记问了,你妹妹现在做什么?〞</div><div> 〝在家中待业。〞</div><div> 〝如果她愿意,也可以让你妹妹到我们公司领一份工资。〞</div><div> 〝不必了,她有她的事干。〞</div><div> 他朝她感谢地笑笑。有那么一会她觉得,他的微笑也像清雨过后水洗的天空一样美好呢。</div><div> 她给深圳的孔新旗打了电话,说她留用孙德瑞了,不过她对孙德瑞的美好感觉没有对他说。孔新旗在电话里问她她的第一炮将要在哪里打响?她告诉他她要在广州,广州有更多的机会。孔新旗问她需要找广州的朋友帮忙吗?他可以联系。她说不用,你的孙德瑞在广州有得是办法。</div><div> 孔新旗还想和她说些什么,她说了声再见就挂了电话。她的公司是刚刚起步,她不愿意把时间和费用用在电话里的闲聊上,尽管这电话费在她的业务开支里的确微不足道。</div><div> 他们第二天奔了广州。火车上的软包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看着一本企业杂志,孙德瑞则一路睡觉,对这样的长途旅行他早己习惯。可是她却睡不着,大脑里杂七杂八,心里有些微微激动。火车颠簸摇荡,她放下杂志,望着孙德瑞熟睡着的面孔。他的面孔有些黝黑,也算不得英俊,可她第一次与他谈话就给了她一种亲切感。他的睡相活像着一个孩子,甚至连眼睫毛都不眨动一下,她一直注意着他的这一点。他棱角分明的嘴巴却不时地巴咂几下,似乎在梦中呼唤着什么。心理学家说一个人的睡相最能暴露一个人的本性,或者诚实或者虚滑,但是她此刻只相信前边的一种。他有着那样的经历,尽管谈到父亲的死时他是那样地轻描淡写,但她还是体会出了他心底那个沉重的东西。当他站在母亲和妹妹面前充当家中那个男子汉的时候,心底那个东西一定是湿漉漉的。相比之下孔新旗似乎一帆风顺。他与孔新旗的经历不属于一种。但她觉得他的经历却比孔新旗的来得深刻。在她的寓所里她穿着那身薄如蝉翼的长裙站在他面前时,她的心曾怦怦直跳,但一看到他那双眼睛她就平静了。</div><div> 她醒来时,孙德瑞站在包厢里,正在收拾行李,列车已到达广州站了。</div><div> 这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可街头上的姑娘们仍过着夏天,都穿得极薄极少。他们在一个偏僻的深巷里找到了通达工艺美术服装进出口公司,汪经理出外谈生意不在。现在是上午九点,饭店里人寥寥无几。他俩随便吃了一些迟到的早点,坐车到越秀路转了一圈。</div><div> 下午,汪经理还没回来,值班小姐告诉他俩,汪经理是跟香港的金老板出去的,还有姑娘们,怕是很晚才能够回来。他俩没再等,走出门来。</div><div> 〝汪经理是你怎样的朋友?〞</div><div> 〝仅仅是做过生意,是生意上的伙伴。我说过生意场上不称呼朋友。〞</div><div> 〝那么在生意场上真的就没有朋友了吗?〞</div><div> 孙德瑞皱了皱眉头:〝当然有。可是,很少。〞</div><div> 晚上七点钟汪经理回到了自已的公司,这回他没有在外面过夜。汪经理是个瘦精精的男人,个子很高,足有一米八零,祝小玲没想到南方也有这样高个子的男人。孙德瑞向汪经理介绍祝小玲时,她面孔有些微微发红,她还不习惯孙德瑞在别人面前称呼她祝老板。汪经理与她轻轻握手,眼睛则是明亮地看住她。这双眼睛告诉她,这的确是个精明而老练的生意人。听说有生意做,汪经理立刻来了情绪,顾不及风尘仆仆。</div><div> 〝漂亮的女人总是会给我带来好运气。〞</div><div> 祝小玲注意到了汪经理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他把他俩领进他自已的办公室。</div><div> 〝先看看样品。样品带来了吗?〞</div><div> 〝带来了。〞</div><div> 样品一共是二十件,有丝绸扎染头巾,丝绸扎染衬衣,时装,还有棉布扎染服装。这些样品花色式样都是祝小玲精心设计的,有的还是她自己亲自动手扎染的。汪经理把他们的样品翻来复去足足看了有半个小时,然后拿起桌上电话,在电话里说了句粤语。</div><div> 两分钟后,进来一位中年女人,手里提着一个绿色夹子。她戴宽边眼镜,画了淡淡黛眉和粉色嘴唇,很高贵的样子。汪经理和女人翻看着桌上东西,边说着什么。他俩都说得是粤语。祝小玲回头看了一眼孙德瑞,孙德瑞向她微微笑笑。</div><div> 〝好了,先定丝装八百套,棉装八百套,丝巾八千套。销路畅,再加。手续带来了吗?〞</div><div> 孙德瑞站起身,向汪经理出示了所有的商务证明。</div><div> 〝好吧,明天上午九点钟你们来签合同。〞</div><div> 直到这时汪经理似乎才想起了生意上的老相识孙德瑞,微笑着和孙德瑞说了一些闲篇。祝小玲发现了,他们谈话的确不像市井朋友那样热情。但这已经不会影响她的好心情了。</div><div> 〝我们是不是庆祝一下?〞走出门来时,孙德瑞突然问。</div><div> 〝去悬空饭店!〞</div><div> 〝这不符合你的低调作风,那里可是高消费。〞</div><div> 〝今晚的夜空是特殊地好嘛!〞</div><div> 他俩点了一盘焖大虾,点了一个玉兰鳝鱼段,点了古老肉和一个全拼色拉什锦。她为他要了啤酒,为自已则点了始终如一的可口可乐。饭店里食客不是太多,但神态却文明从容。他俩想彻底放松一下。酒过三巡,她抬起头,猛然看到窗外半空的月亮。月亮己于几天前开始由缺变圆,也很明亮。她有些惊讶城市里也能够看到这样明亮的月亮。</div><div> 他明显地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中秋节你打算在哪里过?〞</div><div> 〝我没地方去。〞</div><div> 〝干嘛不回家看看?〞</div><div> 〝那个家对我没有意义。〞</div> <h3>  〝他们毕竟抚养了你。〞</h3><h3> 〝一开始他们就是为自己,他们错打了算盘。〞</h3><h3> 〝还是去吧,图个吉利,为了公司的事业。我陪你去。〞</h3><h3> 她看看他,叹了一口气:〝那就试试。〞</h3><h3> 他喝了口啤酒。〝而且,我还要邀请你去我家玩玩。你该学会生活。对自己而不是对别人。你对自已有些冷寞,这不是女人的哲学。〞</h3><h3> 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这是真的。她用力握住杯子,低着头。她没想责怪他的唐突,然而她发现自己根本放松不下来。</h3><div> 〝和我跳个舞吧,这支曲子很温柔的。〞他想弥补自己的唐突。</div><div> 〝我跳不好,在大学里并没有认真学过。〞</div><div> 〝没关系的,有男伴带领着,就能跳。〞</div><div> 他站起身,拉住她的手。他俩走进小舞池。他的眼睛一直朝她微笑着。</div><div> 〝哈哈,原来你会跳呀。你跳得蛮不错呢。原来你在骗我,你这个鬼精灵的姑娘!〞</div><div> 〝下海做生意了什么都需要会点是不是?〞</div><div> 她终于朝他笑了,身体渐渐轻逸起来。</div><div><br></div><div> (四)<br></div><div> 明丽的阳光从对面的窗玻璃上挥洒过来。祝小玲指着黑板上那些制衣规格说明和颜色配比注意事项时,阳光把她的面孔照耀得更加俏丽。</div><div> 〝姑娘们,你们把这些都要牢牢记住,吃透每一道程序。虽然你们已经完全掌握了扎染操作技能,但是这些事情得要你们认真去做的。这是我们公司的第一笔生意,成功与否决定着公司的未来,同样也在决定着你们每一个人的饭碗。我希望当有小伙子向你们求婚的那一天,你们都能从这里为自己挣回去一笔丰厚的嫁妆。〞</div><div> 她调侃微笑地看着她们。一个姑娘站起来:〝我有一个要求,这要求也属于我们全体姐妹的。〞</div><div> 〝唔、唔、我知道你们的要求,刘芳大姐己经替你们说过了。中秋节对你们很重要是不是?其实对我们也重要。我算过了,这笔生意在时间上不太紧,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我们研究过了,中秋节给大家放假。中秋节一过,即刻开工。〞</div><div> 姑娘们欢呼起来。</div><div> 她与孙德瑞走出公司,骑车驶向河滨马路。在一个丁字路口,他们向左拐进石臼四条大街。他俩把自行车停在一扇破旧的朱漆大门旁边,她扭头对孙德瑞说:〝请你对他们别生气。〞</div><div> 〝我当然不会。〞</div><div> 她敲了敲朱漆大门,等了好一会,一个头上抽了白丝的老妇人走出来。她穿了一件士林蓝布上衣和一条灰色的裤子。她看了看祝小玲又看了看孙德瑞。</div><div> 〝是你?〞她说。</div><div> 〝是我,妈妈。〞</div><div> 老妇人用迟呆和无所谓的目光看了孙德瑞一眼,然后又看向祝小玲。</div><div>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div><div> 〝我是来看看你们,妈。他叫孙德瑞,我的一个同事。〞</div><div> 老妇人又看看孙德瑞。</div><div> 〝你和小玲在一起做事?〞</div><div> 〝是的。大妈您好。〞</div><div> 〝有事做就行了。〞老妇人说。</div><div> 〝进去吧。妈,我们只待一会就走。〞</div><div> 老妇人这才点点头,让他们进来。当孙德瑞走入幽暗的屋子时,嗅到了潮闷的屋子里有一股酸菜的味道。祝小玲把手里的月饼和水果放在桌子上,用抹布擦干净了一把椅子让孙德瑞坐下。</div><div> 〝……和一个男人。〞</div><div> 〝是对象吗?〞</div><div> 〝说是同事。谁知道是什么。〞</div><div> 这时里屋门开了,走出来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他眼光有些涣散,面孔清瘦。他的神情让孙德瑞看不出一丝的惊异来。</div><div> 〝唔,是闺女。〞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你们来了。〞</div><div> 〝是的,爸爸。这是我的同事,叫孙德瑞。〞</div><div> 老人抬起头来,这才像想起来似地看了看孙德瑞。</div><div> 〝大伯您好。〞</div><div> 〝你们做什么生意?〞父亲却回过头来问祝小玲。</div><div> 〝一点小生意,爸。〞</div><div> 〝也好。也好。生意做成功了,别忘了拉小平一把。我退休了,什么能耐也没有了。〞</div><div> 〝对了,弟弟小平呢?〞</div><div> 〝外面疯去了,一天不着家,学也不上了,这孩子被惯坏了。〞</div><div> 他们没留他俩吃饭,气氛当然也很冷淡,好像他俩是打听路的过客,他们对这两位过客曾经有过一面之交,而日子久远了又记忆模糊了。两位老人把他俩送出门来,没有说再见。他俩刚打开自行车锁,他们就返身走回屋去了。</div><div> 他俩骑车朝莲池大街走去。一路上他俩谁也没再说话。</div><div> 一小时后他俩来到孙德瑞家,祝小玲一下就感受到了这里的热烈气氛。屋中洁净明亮。母亲面上一直是微笑着,活像了一尊菩萨。当孙德瑞一走进门来时,和孙德瑞几乎是一边高的妹妹跳起来,双臂一下吊在了哥哥的脖子上。她调皮地称呼祝小玲嫂子,孙德瑞笑着说她不是。她说不是她也喜欢。她长久地拉住祝小玲的手,祝小玲明显地感觉到了她手心里的汗湿。这个家庭看不出一丝有过痛苦经历的痕迹。</div><div> 她不由自主地就与这个家融为了一体。吃午饭时,孙德瑞问起妹妹对象的事情。妹妹喜鹊一样跳了起来,取来一本漂亮的像册,像册里珍藏着小伙子们的照片,足足有十几个。〝你怎么有这么多的男朋友?〞哥哥故做生气地惊讶道。妹妹就像是只好斗的公鸡样跟哥哥说:〝我要多项选择。这个时代的潮流嘛!〞她把其中一个长着络腮胡子黑铁塔般的小伙子指给祝小玲看,告诉祝小玲这个叫李长军的男人是她所在城建工程队的包工头头,今后很可能成为她的丈夫。这个妹妹完全是个成熟的姑娘,但又活像了一个孩子,祝小玲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母亲没有问她的家庭或者来历,她是儿子带回家的同事或者相熟的朋友,这就够了。最让她感动的是母亲一口一口地称呼她好闺女,好闺女。但那决不是做出来的亲昵。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地感觉到了家的温暖。</div><div> 晚上他们吃了月饼,西瓜,妹妹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回去了,就在这里住。母亲也微笑着挽留她,说家里有足够的房子住。妹妹有自己的闺房,闺房很素雅整洁,可她平时总是跑到外屋睡到母亲床上去。有时还和母亲钻一个被窝。这晚妹妹和祝小玲睡在闺房里。起初,她对身边睡着一个热呼呼的姑娘有些不习惯,可是不一会就自然了。妹妹与她没聊了几句就睡着了,她惊讶妹妹睡梦中竟然还打呼噜。这晚她躺在床上时,她很累了,却睡不着觉。她想,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着另一类人,另一类不同的人。他们诚挚,对别人是与生俱来的友善。甚至像此刻躺在外屋的母亲那样没有文化,大字不识几个,却知道做人的哲学,有着一种为人处事的大学问。做人的学问的确不来自于课堂或者书本,她想。她明显地感觉到了母亲的那一举手,一投足,一微笑都显示出了人的睿智。在这样的家庭里,让人不能不相信人生是美丽的。</div><div> 第二天妹妹硬拉着她和哥哥去了一家豪华舞厅。妹妹还把往后很可能成为她丈夫的李长军也带来了,这个建筑工程队的年轻队长的确粗犷,憨实。他们玩得很尽兴。</div><div> 晚上,妹妹请她和哥哥看电影。电影票却只有两张,妹妹调皮地把一张给了哥哥,把另一张塞进祝小玲手里。这是一家专放映老电影的怀旧小影院,放的是老掉牙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很坚硬很铁血。影院里稀稀落落没有几个人,一排排座椅空空的,影院里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倒给他俩提供了无所顾及的说话机会。但她却找不出什么话好说。</div><div> 〝你好像有些沉闷,祝小玲?〞</div><div> 她没有看他,叹了口气。〝商场如战场,我只是有些担心。我说不清楚这种感觉。〞</div><div> 〝不妨说说看?〞</div><div> 她的面前是血蒙蒙的一片,眼睛湿亮亮。她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我好像不是做商人的料。我的家庭没有给我注入过热望的东西。甚至我连我是谁,我从哪里来都不知道。一个被生身父母抛弃了的人看这个世界与常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任何地方。却又不甘心,一头扎进了商海。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真地有些怀疑自己。〞</div><div> 〝你害怕了?〞</div><div> 〝是害怕了。我怕我不会成功。我觉得我的经历很难与这个世界融合,却要去和这个世界上的那么多精明的人周旋,搏击,简直异想天开。〞</div><div> 孙德瑞说:〝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div><div> 〝你也害怕过?〞</div><div> 〝害怕过。孔新旗孔老板他也害怕过。那时我们投资房地产,把自己身家性命都投进去了,一旦失败,我们就一切都没有了。有时真想抽身不干了,去操作一种朴素而稳当的人生。可我们也和你一样,的确不甘心。身在赌场就得咬紧牙关。我们咬紧了。甚至我们还商量好了一旦失败我俩就去跳海。〞</div><div> 〝看来我骑上老虎背了,就只好赌下去了。〞</div><div> 〝可你会成功的。我们会成功的。我相信。〞</div><div> 苏军开始反攻了,银幕上一片欢呼声,以及红旗招展血光冲天。</div><div> 〝你的母亲和妹妹真好。〞</div><div> 〝这是我的福份。我有了母亲和妹妹,我干什么都有劲。〞</div><div> 〝可你的妹妹男朋友都一打了,你做哥哥的身边却没有女人,你是不想结婚?〞</div><div> 〝我要全力以赴。〞他说,〝等事业成功了,我会考虑的。〞</div><div>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可她还是看住了他说:〝如果你选择女朋友,会喜欢我这样的女人吗?〞</div><div> 他扭过头来。她的话竟使他有些为难,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的弱点,似乎也知道他的,若是两个冷若冰霜的人组织成一个家庭,这个家庭往后不会幸福。她知道他真正喜欢的是另一类女人,像他的妹妹,火一般地来融化着他。但这并没影响了她心中的快乐。她己经意识到了她这是在跟他开玩笑,有点像第一次他在她寓所里那回一样。可她此刻却很想跟他开这个玩笑。她就在黑暗中偷偷地笑了好一会。 </div><div> 他俩没有等电影结束,就走出了影院。</div><div><br></div><div> (五)</div><div> 艺术扎染服装公司正式运作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厂房设在相对偏僻的城市边沿地带,房子很宽阔,样子像个库房。一家乡镇企业起初要在这里办养鸡场的,终由于经营无方,失败了,房子便搁置下来,祝小玲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了下来。房子被她隔作四间:一间她与会计刘芳的办公室,一间美工设计室,一间颜料配剂室,剩下一片很大的空间为女工们的操作室。因为女工们操作的是〝艺术〞,是美,所以她把车间四壁布置得洁净而漂亮。艺术扎染大多为手工制作,车间里没有嘈杂的机械声音,时时能听到姑娘们边干活边哼唱出的小曲。也有时是哈哈大笑。她给姑娘们规定了六小时工作制,但却要求她们干够满点。她几乎每天都光顾车间,出现在姑娘们中间。有时来不及回去了,就在自己的办公室支一张行军床过夜。</div><div> 但她仍不放心,第一批样品出来以后,她自已先推翻了。第二批样品出来了,她让孙德瑞带着它们去了广州。汪经理提了微不足道的两个小问题,孙德瑞回来后,她按照汪经理提的意见改掉了。汪经理很为赞赏他们最后的改动方案。汪经理对他们的认真负责很满意。她很有把握地向孙德瑞说:〝正式制做吧。〞</div><div> 孔新旗这时从深圳来了一趟,送给了她一对很昂贵的花篮,说这是南边一切商务开业的吉祥惯例。她带他走遍了车间的每一个角落。孔新旗向她打听所有客户和中间人的情况,她一一告诉了他:怎样向王庆义贷款;怎样与汪经理签合同。她发现他听着这些时眼睛里有了別一番内容的目光。</div><div> 〝我给你介绍的孙德瑞怎么样?〞</div><div> 〝他棒极了。〞</div><div> 〝我还是想为你投一些资金,哪怕一点点,要不我于心不忍。你毕竟是我最亲近的人。〞</div><div> 她再次地拒绝了。〝我这是实验公司,不怕失败的。〞</div><div> 〝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div><div> 〝不放心什么?〞</div><div> 〝你一旦失败就立刻嫁给我。这是你说的,可不要反悔?〞</div><div> 〝一言为定的事,你别再描了。〞她向他妩媚地笑了笑。</div><div> 他要吻她。她迎了上去。</div> <h3>  孔新旗返回深圳的第三天,连庆市商报社的吴总编来了。她在看到吴总编那张笑眯眯的面孔时,不由得有一丝微微紧张。她拿出一包中华牌香烟,给吴总编递上去一支。</h3><h3> 〝哈哈,没剪彩就开工了,你可是走到前边了。〞</h3><div> 〝我省略了剪彩程序。那要花许多钱。〞</div><div> 〝当然了,这是你的公司嘛,你说了算。〞</div><div> 她有些吃惊,但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我没弄懂你的意思,吴总编?〞</div><div> 吴总编自己点燃了香烟,眼睛没有看她。〝哦是这样的,目前报社正在裁员。以前我们对政策吃得不透,同意你办这个公司有些仓促。当然啦,公司己到了目前这个规模嘛,半路停掉也是浪费。但要继续办下去,你就要与报社脱钩。其实也很简单,你到报社来办个手续,把你的服务供职项转出来就行了。这也是上面主管部门的意思。</div><div> 她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可是只沉默了一会,便暗暗做出了决定。</div><div> 她选择了这天下午走进熟悉的商报社大楼,悄无声息,尽量拣着偏僻的楼梯走,但仍然遇到了一些熟人,她尽了最大的热情主动向他们打招呼。人事部主任极端严肃认真地提示了她两次让她考虑成熟。她说考虑成熟了,辞职。人事部主任惋惜地叹了口气,从档案室里找来了她的档案。来到财务部办理一应手续时,她给王庆义打了电话,通知他明天上午的九点钟到律师事务所办理债权转移手续。走出财务部时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还是到开发部办公室看看。过去的同事们对她很热情,但是对于她的毅然辞职行为他们还是表现出了应有的惊讶神情。这时候史莹萍走了过来,热情地拉住她的手要请她吃饭。史莹萍的邀请是真心的,因为这时候的史莹萍果然己稳稳地坐在开发部主任那个位置上了。但是祝小玲还是微笑着拒绝了。</div><div> 直到下午时分她走出报社大门。她站在门旁好一会,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这栋有些破旧的红砖楼,她感到心中有一支燃烧着的蜡烛猛然被人一口吹灭了。</div><div> 星期一车间停了一天电,她打电话向电力局询问,回答是维修线路。孙德瑞即刻拿了一些扎染好的服装去了趟电力局,这以后他们厂区就再没有停电或者维修线路的事情发生。</div><div> 一位叫作街道主任的大娘已经找过她两次了,这回是第三次,给她耐心讲解兴建幼儿园的意义,以及全社会都关注的希望工程的深远意义。这回她没等大娘唠唠叨叨地讲完就给街道幼儿园捐了八千元,给希望工程捐了一万元。她与广州的第一笔生意交割完毕,江经理己经把款项一分不差地全部打过来了。他们定的合同是生意场上最原始最普通的一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第一笔生意她自认为是投石问路的,她觉得那个瘦高高的汪经理的确还是个守信用的男子汉。</div><div> 尽管孙德瑞一家人极力阻止,她还是决定请这次客,不然她觉得有些对不起自已的好心情,也对不起孙德瑞一家人中秋节对她的款待之情。不过这次她没带他们去饭店,而是选在了孙德瑞的家里。她也许一生都忘不了这个家庭那种温馨气氛了。她买来了足够的洒,饮料,菜是打电话让饭店订做的。她还着意让孙德瑞的妹妹把那个建筑工程队的李长军也请了来。</div><div> 〝这不会是定婚酒吧?〞</div><div> 晚上,李长军一进门就粗大嗓地喊了一声,把一屋子人先逗笑了。</div><div> 〝谁和你定婚?美得你!〞</div><div> 孙德瑞的妹妹在李长军宽厚的肩膀上狠狠打了一拳,扯住自己嘴角做了个鬼脸,这一次逗得刘芳几乎笑弯了腰。</div><div> 李长军与祝小玲握手时,她感觉出了他手中的力量,她的手被他握得有些发痛。他们边吃边聊。李长军和孙德瑞一杯对一杯地喝酒。她和妹妹、刘芳喝着饮料。母亲有时也喝一口饮料。李长军满嘴地跑马,常常无意间冒出一句粗话来,但意识到之后立刻现出一脸的难为情。她从孙德瑞母亲微笑的面孔上发现,母亲对这个粗头粗脑的楞小伙子的确有着几分喜欢。祝小玲有生以来头一次产生了想说话的念头。没话也想找出话来说。</div><div> 〝你也是本市人?〞她问李长军。</div><div> 〝是。〞</div><div> 〝一直在工程队做建筑?〞</div><div> 〝开始也做过买卖,卖香烟,卖水果,倒服装,都失败了。最后选择了卖苦力挣饭吃。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干不了你那种生意。那种生意费心机。〞</div><div> 〝你是用什么手段勾上我们漂亮的小妹妹的?〞她逗他道。</div><div> 〝冤枉死我也,是她勾我的呀。不信你问她。〞</div><div> 孙德瑞的妹妹正奋勇地吃着一块团鱼,面上夸张地向李长军又做了一个鬼脸。</div><div> 〝你对你的职业怎么看?〞祝小玲不想中断他们的谈话。</div><div> 李长军想了想。〝这个问题基本上我不大去想。其实,人基本并不能够准确自由地选择职业,而往往是职业选择你。以后的时代越来越失去了这种选择的自由,要不怎么天天喊让人抓住机遇呢?人类千差万别,丑美高低,手中做着不同的事情,但是追求钱的目标都是一致的。可要紧的是追求的手段和残忍程度。人若无求品自高在商业化的社会里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到了。现代生活没有人能够离开别人对你的奉献和牺牲。但你想办法尽量让别人对你少奉献少牺牲一些就是很了不起的了。绝对的无私无欲,谁也做不到。所以人活着能有活干,同时乐享天年,这就是好。〞</div><div> 祝小玲惊讶地发现这个李长军并不粗脑。</div><div> 〝你们谈起来没完,把大家都冷落了。〞这时坐在一边的刘芳微笑着嗔怪了一句。</div><div> 〝对对,罚李长军讲一个笑话!〞孙德瑞的妹妹喊道。</div><div> 〝工程队的笑话都是荤的,不好讲的。〞</div><div> 〝就没有不荤的?讲一个。一定讲一个!〞祝小玲也怂恿他。</div><div> 〝那就拣个文点的,讲一个。〞李长军喝得有些多了,说话声音闷闷的,〝话说明皇朱元璋很喜欢作对联,所以在他的带动下满朝以及民间都纷纷争作对联,至使明朝的对联很出名。有一次过年,朱元璋出宫到民间游玩,看见家家都贴了对联,唯独有一家门上没有,就派随从去问这家人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不贴对联呢?一问才知这家人是阉猪的,不认识字,不会写对联。朱元璋一听,乐了,心说,你不会写对联,我会呀,找我呀!于是朱元璋就为这家人写了一幅对联道: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div><div> 刘芳一下子笑得喷了饭。孙德瑞妹妹己跳起脚来面红耳赤地狠狠捶打李长军。母亲始终慈眯着眼睛笑着。孙德瑞也边喝酒边微笑地看着每一个人。祝小玲原以为听过这个笑话会尴尬的。可她一点不尴尬。只是面孔微微红了红。有一会她想:人一辈子能够永远躲在这样一间叫作家的壳子里该多好。甚至在这个家庭中她所感觉到的关于人的学问,似乎已抵过了她大学时光所学到的全部的总和。 </div><div> 月末的一个中午,祝小玲坐在梦娜餐厅里正在陪客户用餐,这时服务小姐走进来,朝她耳语了几句。她说了声对不起,起身走出包间,来到大厅。</div><div> 电话是孙德瑞从广州打来的,声音有些遥远,但她还是听清楚了孙德瑞那显露着激动的男子汉的声音。</div><div> 〝我们的大买卖来了!〞</div><div> 〝和汪经理谈得怎样?〞</div><div> 〝我们的第一批产品很受欢迎。尤其在香港,新加坡以及台湾被抢购得一空。汪经理要求与我们大量订货!〞</div><div> 〝大到多少?三万件?五万件?〞她握电话的手微微颤抖。</div><div> 〝比这还要大,几乎是我们生产多少,他要多少!〞</div><div>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似乎孙德瑞已成了她的老板。</div><div> 〝你立刻来广州,签合同。你是法人。〞</div><div> 〝我立刻去。你也立刻回来,再招一些女工进来,进设备,我们大量投入组织生产,搞定它!〞她的一只手已经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div><div> 她得意得太早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灾难的命运已经朝着她以及她的公司正悄悄袭来。</div><div><br></div><div> (六)</div><div> 他们走出启蒙饭店时,天空己经黑尽。北方的冬天里太阳很短,大街上人很少,但这一丝也没有影响祝小玲和孙德瑞的欢乐兴致。他俩边走边聊,继续着饭店里的话题。他们的庆祝场所几乎总是在启蒙饭店里进行的。</div><div> 〝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离开孔新旗和我干了。你是个做实事的家伙。〞她说。</div><div> 他没有看她,低着头。〝这我己经告诉过你。〞</div><div> 〝但却没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她看看他的侧脸,〝你说你回来是为了母亲和妹妹,其实你给他们的己经够多的了。其实你内心里也想要证明点什么。人们生活愈富足愈容易产生这种心理,不管这心理是庸俗还是高雅。那你是属于哪一种?怎么你不说话?〞</div><div> 〝因为你说对了。〞这时他扭头看了她一眼,〝谁活着都想要成就一点事情,这是人的天生使然。其实人生就是一场大赌博,这要看你怎样地去赌法。从前跟着孔新旗做房地产,甚至做投机生意,虽然挣了钱心里却总是空荡荡。那样的生意只是把同等量的钱从这里搬到了那里,从别人的衣袋里挪到了自己的口袋里,总价值并没有增量。真正使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富强起来还是要搞实业,创造产品和价值。对于个人的心理也该是如此。投机生意永远不会成为人的正宗。〞</div><div> 〝我把你的心理划在高雅一类的里了。〞</div><div> 〝不管庸俗还是高雅,没有一件事情比看着自己的事业发展更让人高兴的了。〞</div><div> 她也有些激动,说:〝我也高兴。但仍不能吊以轻心。〞</div><div>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全怪你的家庭。〞</div><div> 〝为什么?〞</div><div> 〝你很美丽,但却太冷峻,这不像这个时代的姑娘。〞</div><div> 〝你也说对了,不能选择的出身和家庭能够改变人身上的许多东西。〞她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天空干冷的月亮。</div><div>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个。〞</div><div> 〝可你刚才说我美丽了,是这样说的吗?〞她并没有因为他提起她的家庭而使她情绪消沉。〝你记得头一面在我的寓所我‘审训’你的那一次吗?〞</div><div> 〝当然记得。〞</div><div> 〝你还记得我身上那件薄薄的睡裙吗?〞</div><div> 〝记得。〞</div><div> 〝你当时什么反应?〞</div><div> 〝随便一个什么女人就可以勾引到手的男人是成不了大事情的。〞</div><div> 原来他早就窥破了她的〝阴谋〞,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天开始。这回她笑出声来了。她的笑声在黑暗的夜幕里又轻柔又好听。</div><div> 第二天,她的异父异母的弟弟祝小平来公司找她,她跟他走到对面街一家小茶馆门前站住。她知道他又来找她干什么。</div><div> 她掏出四千元钱递给弟弟。弟弟接钱时面孔有些难为情,也有一丝嘻皮笑脸。</div><div> 〝怎么这次又赔了?〞</div><div> 〝做生意先交学费的,这个你当然知道。〞</div><div> 〝这次赔了多少?〞</div><div> 〝两千。不对,是两千五。〞</div><div> 他的面孔有些苍白,虽然个子挺高的,却是个病病歪歪的青年,父母对他的从小宠爱在他身上似乎一点也体现不出来。她办了公司后,他找过她,要到公司上班,她没有收留他。倒不是亲戚观念担心引起公司同仁不必要的误解,而是公司里实在是没有他能干得了的工作。她就为他投了资让他在家门口马路边摆了一个杂品摊,自食其力。可他总是做不好,总是赔钱。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div><div> 〝以后还要赔吗?〞她以调侃的目光看住他的面孔。</div><div> 〝不会了,〞他说,〝我已经有经验了。〞</div><div> 〝若再赔,你别再来找我,这是最后一次。〞</div><div> 〝我一定记住了,这是最后一次,姐。〞</div><div> 她心底不由酸了酸,又看看他,问道:〝爸妈他们怎么样?爸还天天喝酒吗?〞</div><div> 〝喝。可他们都想你。〞</div><div> 〝他们真的都想我?〞她做出了一丝玩世不恭的样子,然而面孔上做出来的神情却更加苍凉,〝我不去。〞</div><div> 〝去吧?〞</div><div> 〝不去。〞</div><div> 〝就算我求你,姐。〞</div> <h3>  熟悉的家里已经没有了那种长久不去的泡酸菜味道,但这发现大多不来自嗅觉,而是来自视觉。四壁新粉刷过,显得屋子里亮亮堂堂。家具也新换了一些,不是太新颖,但也不陈旧。家具光面都擦得干干净净。外屋西墙脚下还摆着一套很是讲究的驼色真皮沙发。这些都是她为这个家里买的,是她给了弟弟钱,让弟弟代她为家里买的。她不由回头看一眼弟弟,看来弟弟很理解她。父母一同从屋里走出来迎接她。</h3><h3> 〝你来了?〞</h3><h3> 〝你来啦!〞</h3><h3> 〝来了。〞她想冲父母笑笑,可却没笑出声来。</h3><div> 〝你瘦了。〞母亲为她端来了茶,〝你那个男朋友怎么没有一起来?〞这时她看见站在一边的儿子祝小平狠狠瞪了她一眼,立刻停住不说了。</div><div> 〝你们都好吧?〞祝小玲问。</div><div> 〝都好。都好。这个家多亏了你帮持。还有小平。〞</div><div> 〝您还喝很多的酒吗,爸?〞</div><div> 父亲不好意思地看看她,嘴唇动了动。</div><div> 〝别喝了。〞母亲说,〝再那样喝酒在女儿面前多难为情。你也要多注意身体,小玲。〞</div><div> 〝我知道。〞</div><div> 〝你留下吃顿中饭吧?〞</div><div> 〝我看行!〞弟弟小平抢先道。</div><div> 中饭是母亲做的,很丰盛,可气氛却并不随意,仿佛她是一个很难请到的客人。父母热情地给她让菜。没有什么新鲜话题。吃饭中间她才知道母亲的哮喘病又犯了,她来之前母亲还躺在里屋床上。可母亲病了还给她做了这顿丰盛的中饭。一个小时后,她走出门来,这次父母出来送她。她骑车走出好远了,回过头,还看见父母仍然远远地站在门口。他再次返回头来时,眼睛里有些潮润。</div><div> 祝小玲回到自已的办公室,默默地思索着这个世界,想这个世界是个什么东西?想她的异父异母,还有异父异母过去与现在对她完全不同的恩怨。祝小玲过去在他们的身上感觉到的大多是寒冷。温暖的时候也有过,但是很少。他们对她就像一只无人要的小猫小狗般喂养着,她和他们都没有爱,她和他们都怀着憎恶。但是钱却一下子把那些冰霜和憎恶全部化解了,使人重新获得了一种最原始的自由。拥有了钱就拥有了一切,尽管她是那样不情愿相信,可这钱看来的确是个力大无比的巨人。而这个世界却是钱的奴隶,是钱的娼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个东西!</div><div> 这时刘芳走进来,她的脸上有些慌怵。</div><div> 〝事情好像不对劲!〞</div><div> 〝什么?〞祝小玲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你说什么?〞</div><div> 〝货物的发运日到了,广州的汪经理好像没有反应。〞刘芳说。</div><div> 〝你是说,汪经理没有给发货的时间和地点?〞这时祝小玲回过神来了,〝那赶快让孙德瑞去问?〞</div><div> 二十分钟后孙德瑞走进来:〝真的出问题了!〞</div><div> 〝什么问题?〞祝小玲问。</div><div> 〝汪经理要退货。〞</div><div> 〝什么理由?〞她惊异地有些不相信地看看他。</div><div> 〝一点小问题。甚至可以说是没有问题。可他就是要退货。〞</div><div> 〝我们这次扩大生产把全部家当都投进去了,他怎么可以……你再给他打电话。〞</div><div> 再打去电话汪经理已经不接了。祝小玲他们不得不谦卑地给广州通达进出口公司发去电邮,邮件中详细询问他们的产品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客气地征求广州方面有什么意见和要求。并申明退货对我方公司将意味着什么。</div><div> 下午三点,广州方面对他们作出了反应,但打来的电信只有短短一句话:</div><div> 决定退货,没有什么理由可解释</div><div> 孙德瑞和刘芳抬头看看祝小玲,表情十分沮丧。</div><div> 〝不明白,他们这是为什么?〞</div><div> 〝像是讹诈,但又不是,他们没有明确要求。〞</div><div> 〝明天我去广州,找汪经理弄清楚这件事。〞她看看孙德瑞和刘芳,〝你俩留在公司,生产不能停工。只是通知友谊服装厂,暂时先不订他们的成品服装了,就说我们要把自己的存货先处理掉。还有,孙德瑞你要积极联系新的客户。〞</div><div> 可是傍晚王庆义的到来,却使她又吃了一惊。王庆义向她第一次摆出了公事公办的面孔。他们要收回贷款。没有什么过多的理由,按照合同规定她付还贷款的时间已经临近,这就足够了。可是王庆义在这个时候来仍似乎给了她一个信号。他听到什么了吗?她的公司遇到了困难,这个消息不可能走漏得这么快!</div><div> 〝你听到什么了吗?〞她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div><div> 〝什么也没有听到。〞</div><div> 〝我遇到了麻烦,我希望你通融一下。〞</div><div> 〝不行!贷款收回来后,我也有急用。〞</div><div> 〝可这贷款到期日还有六天,你的急迫是不是早了些?〞</div><div> 〝六天一晃就过,我就是提前告知你一声,到了六天头上我必须拿到这笔款。〞</div><div> 〝如果六天头上我就是交不出这笔款?〞</div><div> 〝那你的公司将重新改写名字。〞</div><div> 直到祝小玲飞到广州很艰难地找到汪经理,坐在他面前的时候才发现,汪经理,王庆义几乎都是同一种面孔,这面孔严肃而冷漠,像是商量好的一同来对付她了。她也许这一生中都忘不了她与汪经理那一段简单的对话了。</div><div> 〝你是执意拒收我的产品了,汪老板?〞</div><div> 〝我们施行的是原始的交易手段,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并没有侵吞你什么。〞</div><div> 〝可我己经把全部都投入到这批产品里去了。〞</div><div> 〝我不管。这不关我的事。〞</div><div> 〝那把这件事情付诸法律你看怎么样?〞</div><div> 〝我们的法律还没有健全到能使真理在所有的角落存在。〞</div><div> 〝这我也不管。我拿合同说话。〞</div><div> 〝你是说我和你签署的那一份合同吗?〞他现出鄙夷的神情,〝那只是一纸空文。〞</div><div> 〝接受此合同定项的一方若悔约,一切经济损失均由悔约的一方支付。〞她熟练地背诵出了这句话,〝我们的合同是这样写的吧?〞</div><div> 〝你根本没有定项。〞汪经理说,〝而只有订项。〞</div><div> 他拿出了合同。果然,她当时一时疏忽,把〝定〞字写成了〝订〞字了,与上文中打印的〝定〞字形成了两个概念。</div><div> 〝中国的文字很有意思不是吗?〞汪经理似乎心不在焉,可她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得意,〝两个字都读着同一个音,可意义却有别。‘定’是决定的,确定的,固定的,不可更改,不可移动的。‘订’是约定,预定,修定,有修改的意义。但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你所写的‘订项’与上文里打印制约的‘定项’分离了。这样的合同在法律面前能起怎样的作用,你当然知道。〞</div><div> 她没有说话,心里却暗暗斥骂着自己:天那,我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她面对这个精明的汪经理还能说出什么来呢?</div><div> 〝可惜你上大学读的是美术系,〞汪经理又说,〝如果你读的是中文系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div><div> 她对他的奚落没有感到羞辱,却感到惊异:他对她的过去怎么那样了解?她从没跟他说过她上大学的事?</div><div> 〝你还想去法院吗?〞汪经理站起身来,〝我劝你别去,律师费也是好大一笔钱的呀。〞</div><div> 她冷冷地看着他的面孔,手里攥着那张已空无一物的合同纸,很想把这张纸撕碎摔在他脸上。但她忍住了。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口骂人了。</div><div> 〝流氓!〞</div><div> 祝小玲是第七天的上午返回连庆市的,一下火车,她就感到自己己是满目沧桑。她没有回寓所,而是直接去了公司,因为她的扎染厂己经被迫停工,是王庆义来不断地讨债致使他们不得不停工。她一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立刻就感到了一种紧张气氛:王庆义坐在她那张黑色真皮靠椅上,仿佛在那里己经等了一百年了,他怎么知道得她今天回来?他身边身后是八、九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们面孔严肃,充满杀气。孙德瑞和刘芳坐在一边,见她进门他俩站起来,看着她,却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说话祝小玲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div><div> 〝一直在等你,祝老板。〞王庆义不阴不阳地开口了,〝咱们的账今天必须了了。〞</div><div> 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丑恶,她觉得她不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而是站在一个黑社会的巢穴里。</div><div> 〝能看得出来,你广州之行没收获吧?〞王庆义高高坐在背椅上,一边悠闲自得地晃着一条腿,一边直看着祝小玲,〝可我今天却不能无获而回。〞</div><div> 祝小玲默默地看着王庆义,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已清楚。有一会功夫,她想起孔新旗了,孔新旗有得是钱摆平这件事。可一想到改变初衷她的心底就涌起一股隐隐的痛苦。</div><div> 〝别不说话呀,给个章程吧?我给你的时间够宽余了。〞王庆义抹去脸上的微笑,站起身来。</div><div> 这时她开口了:〝这件事再没有商量了吗?〞</div><div> 〝没有了。〞</div><div> 〝真的没有了?〞</div><div> 〝真的。〞</div><div> 她忽然放冷了脸:〝那我宣布公司破产你看怎么样?〞</div><div> 〝那我就先砸了你这公司!〞</div><div>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div><div> 刘芳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庆义一脚踢翻了桌子。身边的打手们像是听到了摔杯为号的命令,纷纷动手砸了起来。祝小玲听到一片玻璃器皿摔碎的声音。孙德瑞奋力扑上去,被两个大汉打倒在地,鼻子出了血。刘芳披头散发,像一头母狮,狠狠地在一个家伙的脸上抓了一把,这个家伙的黑脸上即刻出现了几道血印,可他却微笑着一脚将刘芳踹向了墙角。围在屋外的姐妹们冲了进来,被屋里的情景吓呆了,都看着祝小玲。姐妹们的目光一下提醒了祝小玲,她颤声喊道:〝看着我干什么?都动手呀,打他们!〞在野蛮面前一切羞涩和文明都会改变,她被野蛮激怒了,抓起一个茶杯朝王庆义抛去。姐妹们真的动起手来了,屋子里充满了女人的尖叫和不同的呻吟声音。</div><div> 姑娘们显然不是这些家伙的对手,却更激怒了他们的动作,祝小玲听到了他们中有狞笑的声音。他们从办公室砸到车间里,又从车间里滚打到门外去,姑娘们中间出现了一声又一声哭叫的声音。</div><div> 突然,祝小玲看见马路上跑来孙德瑞的妹妹,她的身后是手持木棍的李长军,以及十几个手持木棍铁锹的青年,这些个青年都是李长军在工程队里的伙伴。祝小玲己经没有时间考虑事态将要向什么地步发展,只是感到一种仇恨的兴奋,浑身血液沸腾起来。对于李长军他们的介入,王庆义他们并不感觉到惧怕,因为他们手里也有了木棍铁锹。以后的三十分钟殴斗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许多人脸上都有了血,可姑娘们并没有被这血吓倒,她们的思维完全让这场野蛮的殴斗占据了,束缚了。孙德瑞的妹妹将一包石灰粉抛在一个男人脸上,男人捂住脸在地上团团打滚,刘芳找来一根火炉钩子,在他身上劈头乱打。孙德瑞骑在一个大汉身上,一手按住大汉头,一只拳头在大汉身上一下一下捶打。混乱中,一个下巴上长着小胡子的家伙乘机在祝小玲胸上抓了一把,她不由尖叫一声!李长军被她的尖叫吸引过来,抡起木棍狠狠打在小胡子大腿根上,祝小玲听见了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同时还听见小胡子闷闷哼了一声,瘫倒在地上就再没有站起来。</div><div> 谁也没有发现警察的到来,直到听见警车扩音喇叭里喊话声音,他们才住了手,看见了五、六辆蓝白色的警车停在路边。几十个身穿统一制服的警察朝他们跑过来,手里都握着警棍。祝小玲发现,有的警察身上还背着枪。</div><div><br></div><h1> 下篇</h1><h3><b> &nbsp;</b></h3><h3> (一)</h3><h3> 虽然红岗花园是深圳人心目中的高档区,但若说这里是深圳的维一如今已经不公道了。已为人妇的祝小玲站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望着天空一块白云,那块白云不动不散,可是早晨的广播里却预报说有中雨或大雨,而她在这片白云里怎么一点雨的迹象也看不出来?</h3><div> 她绕过游泳池走进宽敞的客厅,边走边想着那块白云。她关上屋门时想到世事真是无定,可是这无定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人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大学的日月没有使她成为哲学家,她发现自己瞎琢磨这些谁也解不透的事情真是有些无聊。</div> <h3>  她拿出一本书,坐在沙发上。这是张爱玲的一本小说散文集。她很喜欢这本书,书中那些幽幽怨怨又分不清什么年代的人生思绪使她很为着迷,她己经把这本书不知读了多少遍了。</h3><div> 中午,她打开一听金枪鱼罐头和一听山野菜罐头,烤了一块面包,并为自己倒了一杯路易十三。这都因为丈夫不在家的缘故,她提不起精神来下厨房。可是丈夫就是在家,金枪鱼和山野菜也是她百吃不厌的食品。</div><div> 她嫁给孔新旗已三年九个月,儿子冬冬己经两岁。三年前连庆市那场说不上正义还是邪恶的殴斗促进了她与孔新旗的结合,同时也实现了她向孔新旗许下的诺言。她与参加斗殴的人一同被警察抓了进去,可是第二天早晨她就被孔新旗保了出来。这是她预料中的事,他用他的钱任什么事情都可以摆平的。这个世界己经是越来越直接,越来越潇洒了。但是孔新旗这样快就得到消息赶了来,是她没有料到的。她和孔新旗坐在飞往深圳的班机上时,问起孙德瑞他们的事。孔新旗告诉她,他们的事他都办好了,他们都出来了,让她放心。从那以后她就再没见到过他们。孔新旗问她今后怎么办?她说:〝我们结婚。〞她看见他面孔上现出不仅幸福而且激动的表情。</div><div> 最初搬进红岗花园时,她没有像别人那样感到自豪和激动,就像三年后的今天她守着这幢高级公寓无所事事却没有感到孤独无聊一样。结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生了冬冬后,丈夫把冬冬送进小星星幼儿园。丈夫怕她孤独,说她如果想出去工作可以到任何一家公司,她却哪也不去。如果说是在连庆市办艺术扎染服装公司的失败使她无心再去闯荡世界,倒不如说她是在恪守着当初她对他的许诺。他出外跑生意,常常许多日子不回来,想为她请个保姆,是那种陪她说话解闷的保姆。那样她就真成了寄生虫了,没有保姆起码自己还可以做做饭,她又拒绝了。</div><div> 的确没有什么寂寞和孤独的感觉,红岗花园里有得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女人们,她接触的都是这些年轻又漂亮的女人。坐在麻将桌前,静静地听她们讲述怎样用丈夫挣来的钱偷偷地或者昂首挺胸地出外找自己情人的故事。只是独自到了夜里,有时她会梦见孙德瑞李长军他们,会梦见连庆市,甚至还有那个在她胸上摸了一把的小胡子。小胡子被李长军的木棍打狠了,他们被抓进去时,小胡子被送进了医院,他的胯骨完全被李长军打碎了,诊断是:终身残废。</div><div> 吃过午饭,祝小玲穿上泳装,跳入泳池游荡了六百米。泳池旁边曾是一片绿地,孔新旗为她买下这幢公寓时,她找人把这片绿草铲去了,把地深翻后,种上了各种疏菜。她把这种劳作当成了休闲和健身方法,她觉得这种方法比上健身房和高尔夫球场来得要自然。</div><div> 游完泳,祝小玲拿起铁铲,决定把地里的菜叶子再清理一遍,这时邻居的蒋太太佩莹走了进来。她知道佩莹来找她干什么,她有些犹豫。</div><div> 〝来吧,三缺一,你真忍心让大家都寂寞?〞佩莹有些懒懒地挽住了她臂弯。</div><div> 她想了想,还是跟佩莹去了。人活在世上,有的时候不得不逢场作戏。她想。</div><div> 除了佩莹,佩莹家桌前己坐着两个人:做服装生意季老板太太华欣,做电器生意桑老板太太李敏。而佩莹丈夫是做股票生意发的财。祝小玲走进来时,两个女人都没有站起身。〝咱们今天来点新的,六点儿。〞她们说。</div><div> 祝小玲没有说话。</div><div> 〝我是想开了,一切努力追求都是为了什么?谁能回答得请?我们从前是不是都很傻?只是没想到我们大学学来的知识,今天都用到麻将桌上了。〞佩莹打出来一张白板。</div><div> 〝哇,你好像又怀孕了!〞</div><div> 〝你看出来了?可是我们还不打算要。我和老公商量好了,等他从新家坡回来就去打胎。我可不愿意让孩子有一天睁开眼睛来看透了这个世界,看透了那才让人痛苦。而且中国人己经够多的了,我们也许是最后一批享受这个世界的人了。〞</div><div> 〝你说得没错。给你一个幺鸡。〞华欣看看下家的李敏。</div><div> 李敏微笑道:〝我不要。可这孩子不是你老公的吧?〞</div><div> 佩莹脸上流露出不无得意的表情:〝是龚铁津的。〞</div><div> 〝就是皇家歌舞厅那个男侍?那个小白脸?〞</div><div> 她们说这些时祝小玲没有答腔,她想这次摸出一条龙来,她完全投入进去了。</div><div> 〝这个秘密你老公知道吗?〞</div><div> 〝他好像知道。〞</div><div> 〝他什么反应?〞</div><div> 〝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佩莹更加得意。</div><div> 〝你老公真宽容。这样宽容的男人如今是越来越少了,不宽容的好像是只剩下我们家那一位了呢。你们说是不是嘛?〞</div><div> 佩莹也投入起来,没有去接毕欣的茬。李敏把话接了过来:〝迄今为止人类所获知识最成功的只有一个。〞</div><div> 〝一个什么?〞</div><div> 〝观念的移位。〞</div><div> 〝不对。〞华欣眼中放出一股异样的光来,〝应该说是观念的定位……我和了,一条龙!〞华欣推倒了面前的骨牌。</div><div> 祝小玲猛烈感到无聊起来,或者说是不自在起来,就连佩莹牌局散后要请她吃夜宵,她也没有留下,独自走回了自己寓所。</div><div> 祝小玲没有吃晚饭,坐在大厅里,打开台灯,又拿起《张爱玲文集》。但她读不进去,把它又放在一边,而后靠在沙发上,望着落地窗外。她知道她早晚要与佩莹分道扬镳,当然还有华欣李敏他们。他拿不准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清高,不过她知道一有机会她就会这样做。她曾经告诫过自己,人活着身边不能没有鱼。然而她心里清楚,她在这里感到不自在的还不止佩莹华欣她们。她凭着自己的经验潜意识地划分着不同的人类:如果处在特定的环境中,她身边这些人该是哪一类的?他们是生活的执着者,还是那些总是顺应潮流而见风使舵的人?失势时候,他们对谁都摇尾乞怜;得势时他们复仇般地嚣张,似乎可以驭使摆布世界上每一个人。所以他们就没有失势的时候,不论是什么环境什么朝代他们都可以得心应手。就像吴总编、王庆义、汪经理以及连庆市的那个税收员。可她看重的则是孙德瑞、李长军、孙德瑞的妹妹以及刘芳那一类人。他们诚实,正直,爱憎分明,又能随遇而安。尽管他们自身素质使他们大多时候得不到这个世界的青睐,可是她还是喜欢他们。而丈夫孔新旗则又是另一类人。她知道丈夫在全身心地爱着她,她对丈夫的爱也是严肃的。孔新旗有了那么多钱却没有像另一些男人那样,身边女人像走马灯似的旋转,祝小玲成了他一生的唯一,如今这样的男人的确很少了。至于自己是属于哪一类人,她自己却很少去想。可是有时候她独自一人待着或者混迹于一些场合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审视自己。她下意识地为自己划定了标准,其实这个标准也很简单:活着,能对得起别人,同时呢也对得起自己,这就够了。</div><div> 星期四,丈夫回来了。这次上海的生意做得很顺手,令他喜气洋洋。深圳的房地产生意明显己经满负荷,现在孔新旗已经改做期货生意了。晚上,他们饥渴地做爱后,一个念头闯入祝小玲心头,这念头来得很突然,很猛烈。她把这想法还没有说完,孔新旗就说:〝应该回去看看,连庆市一定变化也很大。那是故土,你去吧,只要你高兴。〞说完,他又一次把她温情地搂在怀里。</div><div> 五天后祝小玲来到连庆市,她走出站口,朝站广场走去。一个戴灰色长舌工作帽的男人迎面走过来,脚下蹬着一辆带布蓬的载人三轮车。她与他擦肩而过,去叫前边一辆出租车,却猛烈心中一震!她犹豫了一会,然后抛下了出租车,匆匆返回身,追上蹬三轮的男人:〝喂?〞她又看了男人一眼。只是这一眼就足够了,她真的没有认错!〝孙德瑞。〞她说,〝我是小玲。〞她伸手拉三轮车把。男人没有停止蹬车,只是稍稍抬起头来。</div><div> 〝又改变主意了?你们这些有钱的女人……怎么?〞他怔住了!怔了好一会,然后仔细看住她。他用他那双与以往一样冷峻的眼睛注视着她的面孔,摇摇头,仿佛不敢相认。他看她目光有些湿润,便轻声说:〝你冷吗?我们去那边。〞说完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后悔自己这失态的表现。随后她与他一起走进广场旁边一家茶厅。</div><div> (二)</div><div> 茶厅里人很多。说是茶厅,其实这里还卖酒。来这里的人有旅客,有无所事事的人,都是些来喝廉价酒的水客。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走过来,祝小玲没有征得孙德瑞同意,就向她要了满满一桌子小菜,饮料,和孙德瑞从前喜欢喝的临邛酒。</div><div> 他俩一旦面对面坐下来,便立刻出现了一种陌生感。该从哪里说起呢?三年的时光不算短,但也不算长,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感觉?她明显地感觉到,他在不自觉地躲着她。</div><div> 〝你现在好吗?〞</div><div> 他抬起头,看看她:〝还可以。〞</div><div> 〝你什么时候干起拉脚的活?〞</div><div> 〝从监狱出来半年后。〞</div><div> 〝我不知道你是这样,为什么不去找我们?〞</div><div> 〝孔新旗来电话叫我过去,可是我不想去找你们。〞</div><div> 〝为什么?〞</div><div> 〝我觉得,没意思。〞</div><div> 〝你成家了吗?〞</div><div> 他喝了一口酒,又看住她:〝你问这个干什么?〞</div><div> 〝我是想,你该活得幸福。〞</div><div> 〝你很关心我的生活?〞</div><div> 〝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们……〞</div><div> 浓妆艳抹的女人送来找回的零钱,祝小玲想说一声不要找了,但又意识到什么,把找回的零钱接过来,装入衣袋里。她转过脸看住他。</div><div> 〝你还没回答我呢。〞</div><div> 〝我没有结婚。也不想结婚。〞</div><div> 〝那孔新旗叫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们?〞</div><div> 〝带着档案去?带着局子里抹上的污点?〞</div><div> 〝所以你就蹬起三轮车来?〞</div><div> 〝让你瞧不起了。〞</div><div> 〝咱们能不能别用这样的口气谈话呢?〞她突然间地烦躁起来,〝咱们过去……〞</div><div> 这时茶厅乱起来,两个酒客打起架来。老板娘心情败坏地过去制止。其他人都兴奋地站起来,尖声怪叫着起哄。</div><div> 〝去我家谈吧。〞孙德瑞这时站起身来。</div><div> 〝你这才想起来吗?〞</div><div> 〝祝小玲,别怨我,你说过咱们过去……〞他停顿了一会,然后咬咬嘴唇点点头,〝是的,我如今常常需要人提醒。〞</div><div> 他俩绕过打架的人群一前一后走出门来,走向路边的三轮车。祝小玲没有犹豫就坐了上去。在三轮车上,他俩一路谁也没有说话。她长久地看着他的背影,隔着落满尘土的外套她仍能感觉到他那强壮的体魄。他奋力蹬着车,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div><div> 他还住在他所熟悉的那个偏僻的胡同里。屋里还是那样明亮,但却显得萧条,并且有些零乱,一间卧室里只剩下了孙德瑞的一张单人床。她突然睁大了眼睛,她发现客厅桌上摆着一张放大了的照片。照片被一条黑纱围了起来,照片上孙德瑞的母亲正用一张慈祥的微笑面孔望着她。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简直要惊叫起来!</div><div> 〝坐在椅子上吧,沙发上有尘土。只好给你弄点白开水喝了。〞</div><div> 她机械地坐下来。他走进厨房去。祝小玲目光环视着潮冷的屋间,努力寻找着往日在这间屋子里的那种自由感。可是她找不着它们,她的贵夫人感觉怎么也不能和这间屋子再次产生磨合。她觉得这间熟悉的屋子己经不属于她,早已离她而去了。这三年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觉得她从生活的一个极端又跌入了另一个极端,就像被人愚弄了一般。她心中惊异的是孔新旗为什么说孙德瑞他们在连庆市活得很好?可他们显然活得并不好。</div><div> 他给她端来一杯开水,递给她,他手里仍提着暖瓶。</div><div> 〝孔老板他好吗?〞</div><div> 〝他挺好。你母亲她是什么时候去世?〞</div><div> 他没有抬头:〝三年前,我进去两个月以后。〞</div><div> 〝你妹妹怎么样?〞</div><div> 〝她去广州了,谁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有时她寄些钱回来。〞</div><div> 〝为什么这些都不告诉我?〞</div><div> 他抬头看看她,然后苦笑笑:〝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的事。〞</div><div> 〝我是出事的第二天出来的。你们呢?〞</div><div> 〝我们应该比你晚些出来,半年以后。那时正赶上严打。〞</div><div> 祝小玲觉得他的目光有些怪,好像在一直躲避着她什么似的。</div> <h3>  〝他们其他人怎么样?〞</h3><h3> 〝刘芳自食其力,在卖茶叶蛋。李长军出来后就进了安定医院,他疯了。那些姑娘们自然解散都回去了,我们谁也没有看见过她们。不过这些你一定都知道。〞</h3><h3> 〝我从没听说过你们这些消息。我托孔新旗打听过你们,他说你们都出来了,你们生活得都挺好。〞</h3><h3> 〝他真的是这样说的?〞</h3><div> 〝真的。他有得是钱,他可以把你们都从里边保出来。而且他说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就像保出我来一样。这件事我一定要问他清楚。〞</div><div> 〝这不能怨他,他再有钱门路再大办事也不能太出格,我们毕竟还是社会主义国家。而且他们中的一个人也毕竟让李长军打成了残废。〞</div><div> 〝你们出来后就没有想过找一个固定职业?〞</div><div> 〝找了。可谁也不要我们。我们是局子里出来的,档案上写着。〞</div><div> 〝难道就没有一家公司可以通融你们吗?〞</div><div> 〝倒是有一个人想要接收救济我们的,可我们谁也没有接受他。〞</div><div> 〝这个人是谁?〞</div><div> 〝这个人你认识,王庆义。〞</div><div> 祝小玲一惊:〝是他!他现在在做什么?〞</div><div> 〝他是连庆市建筑公司总经理。〞</div><div> 〝那你们为什么不接受他?〞</div><div> 〝因为在他面前站着的都是一些有心肝的人。〞</div><h3> 〝你们满可以去深圳,去找我们〞</h3><h3> 〝我说过,孔老板的邀请我已经感谢过了。〞</h3><div> 〝我很想念刘芳,李长军,还有你妹妹,我很想见到他们。〞</div><div> 一段长长的沉默。祝小玲看着他的面孔,等他回答。</div><div> 他没看她,说:〝谁都别去找,祝小玲,那样,对你没好处。〞</div><div> 〝为什么?〞</div><div> 〝他们认为三年前我们开公司是一场游戏,是拿每个人的前途甚至生命做游戏。〞</div><div>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div><div> 〝但他们认为拿他们生命做游戏的那个人是你。〞他低着头说。</div><div> 祝小玲好一会才听懂了这句话,她膯大了眼睛看住孙德瑞,而后脸上写满了愤怒,委屈,迷惘和困惑。她声音颤抖着说:〝什么,三年来,你们都是这样认为吗?〞</div><div> 〝是的,大家都这样认为。〞</div><div> 她掐住自己的大腿:〝你也这样认为?〞</div><div> 〝我说不好。〞</div><div> 〝我让你说出来!〞</div><div> 〝是的。〞</div><div> 〝但是你当时看到了,我也被抓进去了。〞</div><div> 〝可是你第二天就被孔老板又救走了。〞</div><div> 〝可我以为你们同样也都出来了。你们一直在里边我不知道,没人跟我说起过。〞</div><div> 〝你一走就没有了音信,消声匿迹了,这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div><div> 〝那我今天做什么来,就是来接受你们的怀疑,来接受你们的讨罚吗?〞</div><div> 她走到孙德瑞面前,眼睛直视住了他,目光里闪烁着晶莹的东西,那样子显得格外激动和难以自控。她苗条而丰腴的身体在剧烈颤抖。</div><div> 〝我能问你两个问题吗,小玲?〞</div><div> 〝看来我的话己经很难让你们相信了。〞</div><div> 〝我相信。就是因为我相信,我才问你。〞</div><div> 〝你说吧。〞她重新坐下来。</div><div> 〝还是那个老问题。你和孔老板是恋人,孔老板很有钱,你完全可以对今后的一切不用发愁,你为什么还要开公司?那样的创业对你己经失去了实际意义。如果不是执意策划的游戏,究竟用什么来做一个圆满的解释?〞</div><div> 〝我记得我同你说过,起码是不经意地说过,我不能仅仅是活着,我要生活。我想要证明一下自己。这不违反人的自然属性。今天看来,我今后还将证明。我必须证明。〞</div><div> 〝咱们与汪经理做的那最后一笔生意,就是那笔至命的生意,你为什么独自去广州与汪经理接洽,为什么不带我去?你也承认的,我是你最好的业务助手。如果我和你一同去也许就不会出现那么大的失误。〞</div><div> 他看她好久地轻咬住薄薄的嘴唇,在桔黄色的灯光下面孔变得柔润起来。她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张富有男子气的面孔:〝你不仅是我最好的业务助手,你还是……〞她说话的声音既委屈又温柔起来,温柔得像一湾静静的清水,〝你还是我心目中最有魅力的男人。我担心我单独和你在一起,我是会控制不住自己。〞</div><div> 她看到他刚毅的目光开始湿润了。的确湿润了。</div><div> 她叹了口气。〝我初到深圳时感到心无着落,真的,就像失了舵的船。现在想起来我那时是在逃避那一幕,不愿意回忆起那一幕。我问孔新旗你们的情况,他说要你们都到深圳来,可你们都不来,证明你们在这里生活得挺好。如果当时我知道你们后来是这种情况,我也许会立刻回来。我肯定会回来!从某一方面讲,其实我是和你们连接在一起的。〞</div><div> 〝孔老板的确召唤过我们去深圳,不止一次。可是经过这件事,大家心里头都凝固了一种东西。〞</div><div> 〝你们为什么对我有怀疑?〞</div><div> 〝这个问题刚才我解释了。因为你和孔老板的关系,你完全没有必要做生意。大家觉得你开公司是出于阔小姐的时髦和虚荣,却把别人的身家性命押进去了。〞</div><div> 〝明摆着是王庆义与我们为难,那次失败是他一手造成的。〞</div><div> 〝开始我们也这样认为,可后来感觉到王庆义不是这种人,他很随和,我们在监狱里他几乎天天来看我们,为我们不惜花钱破费同一些人通融。他反差如此大的表现你不觉得蹊跷吗?〞</div><div> 〝可是那件事的确是他一手造成的呀。〞</div><div> 〝那广州的汪经理为什么同时向我们发难?难道这真是一种巧合?他完全没有理由撕毁合同,拒收我们的产品。那次搞败我们对汪经理和王庆义在利益上都没有好处,反而都有损失。我们出来后王庆义赶着找我们去他的公司时,好像对我们有深深的歉疚感,或者叫作负罪感,仿佛是想从我们身上把这负罪赎回去。〞</div><div> 〝他还有负罪感?真是难得。他当时致我们以死地的凶样子我一生也忘不了。他现在还经常关照你们吗?〞</div><div> 〝是的。〞</div><div> 〝也许我应该去找王庆义,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div><div> 〝别找他,没用,他什么都不会对你说。〞</div><div> 〝为什么?〞</div><div> 〝我试过多次了。他认为我们要恨就恨你和孔老板。但他没有直说,是我们感觉到的。这件事就像一团乱麻,只能把它忘掉了。这是对所有人最好的安慰。〞</div><div> 〝李长军怎么疯的?〞</div><div> 〝被牢犯们打的。他的脾气你知道的,他不受牢头的侮辱,谁打他他就与谁打,结果招来了更多更狠的毒打,常常是头破血流。他们人多嘴也多,与警察讲理他说不清楚。他忍不下这口气,就疯了。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div><div><br></div><div> (三)</div><div> 王庆义在自己的建筑公司办公室接待了她。建筑公司就建在她过去的服装扎染公司旧址上。他把旧厂房拆掉了,翻盖扩大了,屋子里装饰得是气派又豪华。王庆义现在己经脱身于那家乡镇信用社。</div><div> 〝你不应该质问我,反而你应该感谢我。不是我,也许你不会有今天的风光。我们经常说坏事能变成好事,按说你的观念不会比我更旧吧?〞</div><div> 她看见王庆义说这些话时有些嬉皮笑脸,而且还隐着一丝鄙夷的神色。</div><div> 〝三年前那件事到底为了什么?〞祝小玲仍然神情严肃。</div><div> 〝就那么回事。我们的一个人被打残了,你们的人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你却过上了好日子。〞</div><div> 〝你所说的我应该感谢你是什么意思?〞</div><div> 〝怎么,你和孔新旗结婚三年来,他从没跟你说过什么?〞</div><div> 〝这件事跟他有关系……〞</div><div> 〝我没这么说。〞王庆义忽然感到话语有闪,脸上的鄙夷神色却消失了,〝三年前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最好到广州去问汪经理。〞</div><div> 〝这么说来你与汪经理他也早就认识?〞祝小玲更为警觉起来。</div><div> 〝这是生意人的嗅觉,就像我能够知道你的丈夫孔新旗一样。信息就是生意,信息就是钱。这你知道。〞</div><div> 〝就是因为你,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人,才使孙德瑞他们有了今天,才使李长军永远地住在了安定医院里。〞</div><div> 王庆义面孔渐渐难看起来。〝道义上我己经赔偿了他们,他们不接受,那说明他们都是些有骨气的人。〞</div><div> 〝这种话不配你来说。〞</div><div> 〝也许我对不起所有人,但却对得起你!〞王庆义的眼睛变得赤红起来。</div><div> 祝小玲走出王庆义办公室,回到孙德瑞居所,草草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孙德瑞说得对,她的确在王庆义那里问不出什么来,他守口如瓶。她收拾完后并没有马上走,而是走到窗前,眺望着窗外的天空。要做的那件事情她并没有把握,可她坚决要去做。三年前她忙于她的扎染公司时,她是认真的,执着的。现在她又与从前一样,仍然要认真执着于眼下这件事。她坐回椅子上,她在等孙德瑞回来。也许他说得对,这件事过去那么多年还重要吗?可她此刻坚定地认为这很重要,对所有人都重要。尽管重新回忆过去将使她再次陷入痛苦,甚至于心底流血,但她看来不得不旧话重提了。</div><div> 孙德瑞傍晚时才蹬车回来。屋里关着灯,一切很模糊,但他还是一眼就看清了祝小玲整理好的东西,以及她整装待发的衣束。</div><div> 〝你要走吗?去哪里?你的脸色有些不好看。〞</div><div> 他打开电灯,顺手把买回来的蔬菜和一条肉放到厨房里去</div><div> 〝我要去广州,去找汪经理。〞</div><div> 〝跟王庆义谈过了?他怎么说?〞</div><div> 〝他什么也没向我提供。他比三年前变得更油滑,更精明了。〞</div><div> 〝我看你别急于走。你至少要先见见刘芳再走。〞</div><div> 〝为什么?〞</div><div> 〝在我们中间,只有她对你成见最深。〞</div><div> 她叹了口气:〝我也是这样想的。不知道见了面能不能改变她的成见。你见过我父母吗?还有我弟弟?〞</div><div> 〝他们都很好。你弟弟生意做得很热闹。他和王庆义来往也很频繁。〞</div><div> 她面上有了怒色:〝我弟弟他怎么能够这样?〞</div><div> 〝刚开始我们也不太理解。我们出来后还常去你父母那里看望他们,他们毕竟与你还有亲情关系。可他们对我们很冷淡,就像当初对你一样。后来发现你弟弟与王庆义有来往,我们就不再去了。刘芳他们所以对你成见那么深,也许与你弟弟他们的态度也有关系。〞</div><div> 〝你指的刘芳他们还有谁?〞</div><div> 〝还有我妹妹,你当然记得她,那时候她几乎没有一天不把你挂在她嘴边上。出事后她再也没提起你。李长军住进安定医院后,她几乎垮了。她心里的创伤似乎比我这个做哥哥的更深。〞</div><div> 〝她怎么想起去广州呢?〞</div><div> 〝也许离开连庆市,她情愿选择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她在逃避。〞</div><div> 〝你没去找过她吗?〞</div><div> 〝她不让我找。没有她的确切地址。她说她长大了,她不要别人的庇护。甚至恨别人的庇护。〞</div><div> 〝她在那边做什么工作?〞</div><div> 〝这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她做什么。只是每月定时给安定医院寄一笔钱来。钱寄在李长军名下,落款地址却是虚拟的。李长军住在医院里的费用很高昂。〞</div><div> 她的眼睛湿润起来,心里袭来一阵又一阵寒冷。眼泪终于落下来。</div><div> 他俩第二天一早走出屋门,来到翠花街刘芳的茶叶蛋摊前。摊子就摆在她家那间临街的平房门前,平房外用破砖烂木接出了一间营业厅。刘芳的生意显然扩大了,除了茶叶蛋,她还卖日用百货。柜台前面还摆着一台红色收费电话机。</div><div> 他俩没打招呼走到她面前时,她正把一包口香糖向一帮女中学生兜售完。她一眼看见孙德瑞正要粗门大嗓开一句什么玩笑,突然发现了站在他身边的祝小玲!她脸上的微笑没有了,换出了一种吃惊和厌恶的表情。</div><div> 〝哟,祝老板,如今的阔太太,你好吗?〞</div><div> 〝我很好。你好吗,刘大姐?〞</div><div> 刘芳撇撇嘴:〝谈不上好,但还活着,整天为臭皮囊忙着。这一点其实和你一个样。〞</div><div> 孙德瑞插话道:〝刘姐,别这样说话。〞</div> <h3>  刘芳的目光仍看着祝小玲,苦笑了一下:〝为什么不这样说话?我们都倒霉了,可她过得很好。你来这里做什么呢?〞</h3><h3> 〝我来这里看看你们。来看你。〞祝小玲说。</h3><div> 〝只为了来看我?〞</div><div> 〝一起回忆一下三年前那件事。〞</div><div> 刘芳的面孔一下变得十分凶恶,但她仍做出讪笑道:〝我们早把那件事忘掉了。在我的经历中根本就没有过那件事。〞她转向孙德瑞,〝我又为你物色了一个姑娘。姑娘的家境虽然贫寒,但比另一些有钱的人心地干净。〞</div><div> 孙德瑞立刻制止了她这些夹枪带棒的牢骚话:〝谢谢你刘姐的好意,此刻我不考虑这个问题。我们的确是来回忆三年前那件事。我们能进屋里去吗?〞</div><div> 刘芳不情愿地领他们走进屋,目光不再看祝小玲。孙德瑞动手给祝小玲打开一瓶货箱里的矿泉水,然后坐下来。</div><div> 〝我告诉了小玲咱们对三年前那件事的怀疑,所以她来找你,你该听听她的解释。〞</div><div> 〝可你知道重新再揭开那块伤疤,那伤疤会流血的。〞</div><div> 〝我心上的伤疤也在淌血!〞祝小玲说,〝我从前一直不知道心上有这样一块伤疤,这次来见到了孙德瑞,他告诉了我你们的一切,我才发现了自己的伤疤。〞</div><div> 〝我的祝老板,三年前我在拘留所里认识了一名女犯,她是一家公司的经理秘书。她对她的老板赞不绝口,无比信任。经理对她也是关怀备至,恩爱铭骨。但处在一个特殊环境中可就变了。后来他们共同犯了贪污案,结果经理没事,她却被抓了进来。老板和雇员永远不会真正坐在同一条板凳上。〞</div><div> 〝我们真的不能谈一谈吗?我们毕竟同事了一场。〞</div><div> 刘芳又一次撇撇嘴:〝行,那就谈吧。〞</div><div> 〝为什么认为三年前是我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div><div> 刘芳终于开始直视着她了:〝你为什么撇下我们不管,把大家置于地狱,你一个人走进了天堂?〞</div><div> 〝我走时不知道你们还在里边,这一点我向孙德瑞解释过了,我现在再解释一遍。〞</div><div> 〝我出来后找过你,你却早己无影无踪,后来才知道你扔下破产的公司跟着你有钱的丈夫早去了深圳。接着王庆义来了,作为抵债和赔偿,在与我核对公司财产时,他对我们的底数很清楚。但是公司账目的底数只有你,我,孙德瑞三个人才清楚。〞</div><div> 〝你出来后立刻就找了王庆义?〞</div><div> 〝找了。他说对所发生的事情很抱歉,都是为了生意。但是他认为自己没错,错在谁身上好像他清楚又好像他在故意隐瞒似的。他在谈话中还提到了广州的汪经理。〞</div><div> 祝小玲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一定是有人在里边捣了鬼。〞她又看看孙德瑞,〝王庆义和汪经理从来没有过业务往来,他们不可能相互认识。可事实上他们在我们出事前却早就认识了。〞</div><div> 〝这一个疑点倒可以想在一起。〞刘芳轻蔑地说。</div><div> 〝你们明天能带我去看一看李长军吗?〞</div><div> 〝有这个必要吗?是希望他恨你,还是希望他理解你?恐怕他认不出你来了。〞刘芳不屑地说。</div><div> 〝我不希望他理解我,但我就是要去看看他。〞</div><div> 〝让孙德瑞领你去好了。〞</div><div> 〝不,我就要你也一同去!〞</div><div> 孙德瑞又插言道:〝就一同去吧,刘姐。〞</div><div> 刘芳做出无可奈何状向祝小玲道:〝好吧,听你的。你又是我的老板了。不过安定医院在郊外,这要耽误我一天的生意呢,这一天的损失费你得要付的哟?反正你有得是钱。〞</div><div> 安定医院设在郊外三十公里处,是一座被一片钻天杨环抱着的红砖建筑,远远看去,既幽静又坚固。他们租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都很沉默,没有人说话。直至看到了医院那宽敞的铁门栏,祝小玲才明白过来,她其实来这里是为自己心灵上寻找着一种折磨。来这里对谁心理都是折磨。</div><div> 一个青年医生打开楼道的铁链门,领着他们走在三楼的回廊上。回廊两边是一间间病室,都上着锁。他们来到最角落的一个独立房门前,医生用钥匙打开门,向里边喊了一声:〝李长军,有人看你来了。〞然后警觉地站在一边。</div><div> 祝小玲走进去,看见一个孤坐在床上的男人。他穿一身黑白格子病员服,垂着头,好像是一团东西堆在那里。密密的络腮胡子几乎要将他的整个面孔淹没。但是他面孔现出的皮肉却很白。是那种失去血色失去阳光的苍白。他不时喘嚅着,动作机械而局促,仿佛严重缺氧一般。一条长长的口水顺着他的嘴巴流淌下来。</div><div> 这个人根本不再像她三年前认识的那个汉子。那时候的李长军曾和她在一个桌子上吃饭,边喝着酒边讲一些不伤大雅的荤笑话。他为他强壮的体魄而自豪,不住嘴地说着笑话。那汉子还说他结婚的那一天要请他们到他家里喝一整夜的喜酒。</div><div> 刘芳一见李长军眼泪就落下来,她拉住他的手。</div><div> 〝李长军,是我。是我们。〞</div><div> 李长军慢慢地抬起头,却没有看他们,目光注视着对面白墙好一会,又垂了下去。</div><div> 刘芳看一眼青年医生。〝他已经不再说话了吗?〞</div><div> 医生面无表情地道:〝是的,他己经不会说话了。〞</div><div>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div><div> 〝上个星期。哦也许是上上个星期吧。〞</div><div> 〝为什么要把他一个人关在这里?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不会说话的。〞</div><div> 〝我们也没办法,他有时很狂躁,打起人来几个人都抱不住他。如果他不严重,就不会把他放在单人病房里了。我们医院的病房也很紧张。〞</div><div> 〝我能为他剃剃胡须吗?〞刘芳从拎包里拿出个电动剃须刀。她早有准备。</div><div> 医生点点头:〝当然可以。不过你要当心些。〞</div><div> 刘芳像个慈爱的母亲般轻轻托起李长军的硕大头颅。他的胡子太长了,刘芳只好先用剪刀把他的长胡子剪短,然后才能为他剃须。电动刀叶片割断须根的声音即刻响遍了整个房间。刘芳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做着这些事情。不一会,祝小玲发现李长军面孔变得干净了,变得温润了,恢复了一些自然。但她再仔细看去,那根本不是温润,而是纯粹的木呆。她始终没和他说话。她本来有好多话要和他说的,这时候,她感到没必要了。他不但不会说话,他根本就认不出她来了。他认不出身边所有的人。她轻轻拉起李长军一只手,她感到他的手又绵软又冰凉。</div><div> 走出医院祝小玲咬着牙。回到孙德瑞家,一路上,她一句话不说。可她己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div><div> 她长久地站在窗前,凝视着远方微暮的天空,牙齿咬得麻木起来。孙德瑞己经做熟了晚饭,走过来招呼她。他发现她木纳的样子,便关心起来。</div><div> 〝怎么了,小玲,你病了吗?〞</div><div> 她收回目光,又回到现实般地转过身来。她脸色苍白,美丽的鼻沟间有几粒晶莹的汗珠。</div><div> 〝是为李长军的事吗?我们不该带你去医院。〞</div><div> 她摇摇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事情却恰恰相反,我应该感谢你们帮助了我。〞</div><div> 她坐在餐桌前,拿起筷子,可她一口也吃不进去。这时她感到自己的手都在发抖了。</div><div> 〝过去的一切己没办法改变,算了吧,你还是回孔老板身边去吧。〞</div><div> 〝不!我要先去一趟广州。必须去了!我要见见汪经理。〞</div><div> 汪经理的公司还在广州这条狭窄胡同里,只是从前低矮的门脸不见了,代之以是一幢新起的十八层的综合商业大厦。祝小玲乘电梯一直到顶,径直走进汪经理办公室。秘书己经不是从前那一位了,换了个更为年轻漂亮的女人,正在与倚在桌前一个着一身名牌服装的姑娘聊着天。</div><div> 女秘书发现了祝小玲,迎过来,用职业化的微笑说:〝您有什么事吗,小姐?〞</div><div> 〝我找你们汪老板,和他来做笔生意。〞</div><div> 〝他不在,去外面谈另一笔生意去了。可我能代表他,是什么生意能和我谈吗?〞</div><div> 〝不能,我必须和他亲自谈。他什么时间回来?〞</div><div> 女秘书对她的轻蔑没有反应,脸上仍挂着微笑:〝那我给您另约时间,他星期三一回来我就通知您。您住哪家饭店?〞</div><div> 〝不必了,星期三我来找他。〞突然她现出恶狠狠表情,〝就是因为你的老板不在,所以你上班可以与人聊天,你不怕汪老板炒了你的鱿鱼?〞</div><div> 女秘书却对她的态度并没有惧怕:〝那要看聊天的对象是谁。您是指刚才的那个姑娘?〞</div><div> 〝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谁。这里并不是国企或机关。那个姑娘是谁?〞</div><div> 〝是汪经理的女儿。〞</div><div> 她的猜测被证实了,那姑娘的确有着一张与汪经理一样的面孔。他们父女长得的确十分相象。祝小玲的态度和蔼起来。</div><div> 〝她现在在干什么?〞</div><div> 〝上学。上中学。〞</div><div> 〝那好,我们星期三见。〞</div><div> 祝小玲匆匆回到下榻的越秀宾馆,来到305房间门前,三年前来时她就住这间房,这次她还要了这个房间。可是门没有上锁,她记得她出去时门是锁着的?她警觉地推开屋门,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当男人转过身来时她的警觉立刻消失了。</div><div> 〝我知道你会跟我来的。可这件事我不想让你再染手。〞</div><div> 〝为什么?〞孙德瑞说。</div><div> 〝我不想因为我让你有可能再次蒙难。〞</div><div> 〝可是你需要我,不是吗?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div><div> 〝我的确需要……我毕竟是个女人……〞</div><div> 她看着他的面孔,目光中呈现出一丝哀怜。他走过去,轻轻拉住她的手。〝我能够为你做一切事情。还像从前那样。〞</div><div> 祝小玲的哀怜只停留了一会,目光即刻又坚毅起来。她松开孙德瑞握着她的手,〝你帮我做以下几件事。〞</div><div> 〝你说。〞</div><div> 〝查出汪经理家的新住址。查出他女儿就读的学校。再查出他女儿的电话号码。〞</div><div> 〝我记住了。〞</div><div> 〝不过你不能让汪经理见到你,不能让他认出你来。〞</div><div> 〝一切听你的一一一祝老板。〞</div><div> 她向他微微笑了。</div><div> 汪经理看起来比三年前胖了,显得他那一米八零的大个子更加魁梧。祝小玲进去时他根本没有站起身来,只是坐在办公桌后那张黑色老板椅上抬起头冲她微微笑笑。祝小玲下意识看了一眼墙角那尊高大的乳白色座钟,此刻正是星期三上午九点钟。</div><div> 〝我的秘书告诉我您有一笔生意要与我做,小姐?〞</div><div> 〝只要在价格上双方合适,我想商量商量。〞</div><div> 〝当然要商量。〞汪经理向后仰了仰身子,〝不过我想先弄清楚您是谁?您从哪里来?〞他示意女秘书出去。女秘书出去了。</div><div> 〝深圳。我从深圳来。〞</div><div> 〝那是谁介绍您来的?〞</div><div> 〝有必要这样谨小慎微吗?〞</div><div> 〝我看有。因为我的秘书还说你对我的女儿挺感兴趣。〞</div><div> 〝你难道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她脸上的微笑没有了,眼睛直直看住汪经理,目光里充满了仇恨。</div><div> 〝认不出来。〞汪经理仔细地看看她,然后摇了摇头,〝也许我们从前见过,可我的客户很多,我不可能把每一个见过的人都牢牢记住。其中也包括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div><div> 〝我是孔新旗介绍来的。〞</div><div> 汪经理猛烈怔了怔,看向她,脸上的轻蔑神色没有了。但他的惊怔只是一瞬间,一刹那之后他又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div><div> 〝原来你却是孔太太,从前的祝老板,我怎么没认出来?瞧瞧我有多笨。这么说花天酒地的日子感到寂寞了,又想到生意场上玩玩了?那好,你说吧,你想和我做什么生意?〞</div><div> 〝不,我只想和你谈谈。〞</div><div> 〝谈什么?〞</div><div> 〝三年前你为什么撕毁了我们的合同,搞垮了我的公司,是谁指使你?〞</div><div> 汪经理眯眼看着她的面孔,过了一会,微笑道:〝我和我的秘书说你不是生意人,不是来做生意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看来我说对了。〞</div><div> 〝是我的样子不够靓?〞</div><div> 〝不,这与靓不靓没关系,女人靓与不靓不是唯一衡量生意人的标准。是你的气质作派不像个生意人。从一开始就不像。</div><div>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div><div> 〝追求理想,追求那种最没有用最没有价值的东西的人。〞</div> <h3>  〝你愿意和我讲实话吗?〞</h3><h3> 汪经理几乎是想都没想就道:〝不能。〞停了一会,他继续道,〝我并不认为三年前那件事对我来说是辉煌或者光彩,甚至正好相反。可是生意人只看重结果,而忽略过程和手段。重新提起这件事对你,对孔老板,对我们每一个人都不会有好结果。这一点很重要。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些了。〞他站起身来。</h3><h3> 〝如果我一定要你说呢?〞她的语气里己经有了明显的威胁成分。</h3><h3> 汪经理轻蔑地看看她,摆出一付自负的架式道:〝我说过了,生意人从不回忆过去。〞</h3><div> 〝我会让你回忆起来的。〞祝小玲也站起身来。</div><div> 她的要挟行动是从当天夜里就开始了。孙德瑞办事能力还像从前那样高,当天就查到了汪经理的新住址,以及他女儿的电话号码。汪经理女儿就读于耀华中学。夜里十二点钟,祝小玲在自己房间里打出了第一个电话,不一会,果然电话里传来了那个有些娇情的女孩声音。祝小玲冲电话说了一句:〝我认识汪经理!〞就放下了电话。这以后,每过三十分钟她打过去一个电话,却不说话,这样的往复一直延续到黎明。她心中想着那女孩子一次次接到这个电话,一脸的莫名其妙,祝小玲为这幅图像感到既好笑又悲哀。</div><div> 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祝小玲又开始跟踪女孩。女孩在马路上走,祝小玲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女孩在商店买好了一件迷你裙,一回头,看见的是祝小玲怒目而视的面孔。女孩从舞厅高高兴兴走出来,迎接她的又是祝小玲那怒目而视的眼睛……</div><div> 感觉到已经可以了,这天的夜里祝小玲一个人径直去了汪经理家。汪经理一家人刚吃过晚饭。汪经理女儿一见祝小玲就如同见到魔鬼般尖叫出一声,扑进母亲怀里。汪经理夫人看看她,而后惊恐不解地看向丈夫。</div><div> 〝是你?〞</div><div> 汪经理一怔!但很快恢复了常态,挥挥手让其他人出去,客厅里只剩下了他们俩。</div><div> 〝没想到你也能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情来!〞</div><div> 她看住他的眼睛:〝我们都知道生意人的弱点。如果我再把你三年前做过的事情告诉别人,当他们知道了他们是在与一个阴险狡诈背信弃义的人进行生意往来时,他们该怎么想?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div><div> 〝在进行这些小儿科的骚扰行径时候,你就没有考虑一下法律后果吗?〞</div><div> 〝我们的法律还不那么健全,这我们都知道,不然三年前你做的那件事情你就根本不能得逞。〞</div><div> 〝其实,你完全没有再知道这件事情的必要。〞</div><div> 〝你终于回忆起来了?三年前到底怎么回事?这也是为了你的家庭今后能够永久安宁。〞</div><div> 他想了想:〝好,你坐下吧。〞</div><div> 她坐下了,目光却仍直视着他的面孔:〝在与我们撕毁合同前,你都和什么人来往?〞</div><div> 汪经理也开始直视住她,目光里很有内容。</div><div> 〝那时候我的生意遇到了空前的因难,我的资金出现了亏空,我需要很重要的帮助。这时候有一个人来到我面前了,他提出要帮助我,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授意我撕毁三年前我们的生意合同,从而彻底挤垮你的公司。我当时觉得这并不奇怪,因为利益不均相互产生你死我活的倾轧,这样的事情在生意场上经常发生。〞</div><div> 〝你答应他了?〞</div><div> 〝天上落下来的金子,恐怕没有人不接着。他能够不惜重金做这样一件并非获利的事情,足以证明他的对手早已使他恨之入骨。〞</div><div> 〝最好你先告我这个人是谁?〞</div><div> 汪经理停顿了一会,然后看着她很快地说:〝这个人就在你身边他是你的丈夫。〞</div><div> 祝小玲猛然抬起头,看住他。她的目光从惊讶到疑惑。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了。</div><div> 〝你说是孔新旗,是我丈夫设计了这一切?〞</div><div> 〝对,就是他,孔老板安排了要我与王庆义同时动作,只有同时动作才能把你的公司彻底挤垮。〞</div><div> 祝小玲几乎要喘不过气,几乎要窒息过去了:〝可是、可是、可是他为什么……〞</div><div> 汪经理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我也在葫芦里呢。你只有问他去了。〞</div><div> 祝小玲更认真地看住他,他好像没有再骗她。〝给我一支香烟好吗?〞</div><div> 他给了她一支,并为她点燃。苦辣的烟雾呛得她阵阵咳嗽。她的手颤抖得几乎都要控制不住了……</div><div> 她和孙德瑞坐上当晚回程的列车。车行到连庆市时天空下着细雨。在列车的餐车上时他不断地喝酒,而她也陪着他喝起了烈性酒。孙德瑞发现祝小玲的目光里竟有了一种坚毅的难以把握的东西。这种东西还甚至让他感到了有些可怕。他问她从汪经理那里听到了什么?她不作正面回答。他再次问她时,祝小玲就极度哀怜地看住他道:〝你们说对了,那件事过去了,永远过去了,别再提它了好吗?求你。〞</div><div> 他俩回到孙德瑞家。祝小玲站在客厅里,默默看着摆在桌案上那个慈爱的母亲。如果不是孙德瑞催促她,她也许会那样默默地凝视一夜。</div><div> 第二天她提出要去看看她的后父后母,孙德瑞陪她去了她从前的家,见到了她的后父后母。却没见到弟弟小平。弟弟白天黑夜都在忙着自己的买卖,很少有时间在家。家里的生活显然己蒸蒸日上,一派普通而市俗的兴旺劲儿。她的父母头上白发更多了,但精神气却很好,面色上泛着红润。他们不冷不热地接待了他俩,没有提出留他俩吃饭。他们又恢复了最初对她的态度。</div><div> 中午他俩在外边吃的饭,然后她坐下午三点钟的火车到北京,再乘飞机返深圳。她提出要孙德瑞送她到车站。其实她不说他也是要送她的。可她还是说了。列车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动,她突然间冲下车来,站在月台上,看着孙德瑞说:〝孙德瑞,你吻吻我吧?〞他吻了她。她的嘴唇是冰凉的。他并且感觉出了她的嘴唇在颤抖。</div><div><br></div><div> (四)</div><div> 祝小玲再回到深圳的家里,是晚上九点钟。她一进门就打开了屋中所有的灯。几天没有人屋中显得有些阴冷。她没有先洗澡,而是打开了桌上的录音电话。如今的通讯的技巧已经很方便,可是有时候她还是喜欢这种古老的记忆方式。不同的声音在录音电话里说了好长时间,都是社交界的朋友。她终于等来了孔新旗的声音,这个声音既柔情又有些深沉,就是在电话里也是这样。她坐了下来。</div><div> 〝这次香港生意还算顺利,又交了一些生意上的朋友。不过一些细节还要周旋,看来又要耽误些时日了。我准备星期四晚些时候回去。亲爱的,好好等我。〞</div><div>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台历,把星期四这一页折叠过来,然后她把孔新旗的电话留言又重听了一遍。直至把自己泡进浴缸里她还在想:三年前他搞垮她的公司,搞垮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眼前一遍又一遍浮现出孔新旗那张深刻而又微笑着的面孔。</div><div> 第二天,祝小玲走出门,她先找到李敏。</div><div> 〝我欠你钱了吗?〞</div><div> 〝你到哪里去了呀,小玲?好多时间没看见你了,我们都以为你跟什么人私奔了呢。〞</div><div> 〝我问我欠过你钱没有?〞</div><div> 李敏发现她脸上是认真的,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欠我什么钱?〞李敏问。</div><div> 〝比如说,赌债。〞</div><div> 李敏低下头,认真想了想。然后抬起头:〝没有。你没欠我赌债。〞</div><div> 〝没欠就好。〞</div><div> 她在李敏家里只喝了杯清茶就走出来。她又找到华欣。华欣只有一个人在家里,祝小玲进门时华欣出浴不久,正赤裸着身子坐在沙发上给自己脚上涂红指甲。</div><div> 〝我欠你赌债了吗?〞祝小玲仍是那样机械地问。</div><div> 〝赌债?你当然欠了。〞</div><div> 〝欠了多少?〞</div><div> 〝三百万。〞</div><div> 说完华欣先自忍不住笑了。她笑得很夸张,两只浑圆的小乳笑得一颤一颤地,以至于身上每一片腴白细腻的肌肤都被笑亮了。</div><div> 祝小玲也笑了笑,知道不欠她什么了,就站起身来。</div><div> 〝你怎么能欠我赌债?〞再见到佩莹时,佩莹亲昵地拉住她的手,就像个大姐姐那样,〝谁都知道牌桌上你最仗义大方。你怎么想起了这个问题?〞</div><div> 〝我想是这个规矩吧:欠什么也不能欠赌债,欠了赌债必须要还的。我真的没欠?〞</div><div> 〝真的没欠。〞</div><div> 〝没欠就好。〞</div><div> 〝你怎么了,小玲?你病了吗?你的脸色很不好。〞</div><div> 〝可能是我要来了吧。〞</div><div> 祝小玲竟能调皮地向她挤挤眼。可佩莹还是发现了,这个挤眼睛的动作不像她。这个调皮的动作的确不像祝小玲的。</div><div> 星期三上午祝小玲再次走出家门,走了好长的路来到一家信誉较好的邮储银行。她给连庆市安定医院寄去了一大笔款项,这笔款足够李长军在那里住完一生了。给孙德瑞也寄去了一大笔款。还给弟弟祝小平也寄去了十万元。她本来想把汇票写得规整流畅一些,可是,不行,她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手指的颤抖。</div><div> 从银行走出来,她被蹲在路边一个男人友好而渴求的目光拦住。男人很年轻,下巴上留一撮又黑又弯曲的胡子。男人面前地上摊放着一块画有八卦图的白布。当她从男人身边走过去的一瞬,男人便不失时机地开口道:〝看看手相吧,女士?您的面相很慈善。〞</div><div> 她站住了,看了他一会。她对这种装神弄鬼的乞讨手段一向反感,可这次她没有。她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div><div> 〝男左女右,女士。〞</div><div> 她收回左手,又把右手伸给他。她的手纤细柔润,保养得很好,掌纹脉络清晰而又规则,可男人还是煞有介事地看了好一阵。</div><div> 〝您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个儿子。您的丈夫很爱您。〞</div><div>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div><div> 〝您的丈夫是生意人,他很有钱。我说得不错吧?〞</div><div> 她又点点头。</div><div> 〝最要紧的是这些都将要永远伴随着您。您看看,您的生命线没有支叉和弯曲,您的爱情线又柔顺又绵长。而您的财运线简直是一条通衢大道,无边无沿。这真让我惊讶,今天这是我看得最为上乘的手相了。您的手相可以说是完美无缺。〞</div><div> 〝谢谢。〞她站起身,顺手将衣袋里最后的两百元钱递给他,而后扭头走了。他的话就像在她耳边的一阵风,早已无影无踪。而那男人手捏着那两张钞票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却现出了一张惊异且迷惑的面孔。</div><div> 星期四一早,她就来到小星星幼儿园。她决定陪儿子冬冬玩一天,陪儿子玩整整一天,让儿子玩个移!从连庆市回来当天她就迫不及待要见冬冬,可她还是忍住了。她要接冬冬出园时却没有得到当班幼师姑娘的同意。幼儿园有严格负责的管理制度,除周六周曰外,任何家长不得任意将入托的孩子带出园区去。祝小玲有生以来第一次向一个无辜者发起了脾气。</div><div>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竟敢……孩子我接定了!〞</div><div> 姑娘委屈地请示了园长。这是家高消费私立幼稚园,园长是一位五十岁慈善而圆滑的女人。她甚至想都没想就领着委屈的幼师姑娘来向祝小玲道歉,陪着笑脸一直目送祝小玲母子走出园去。一切法律规章都是人定的,人是世间最活跃最灵巧的一种动物。况且小星星幼儿园几乎一半的固定资产都是孔新旗捐助的。</div> <h3>  祝小玲带着儿子玩遍了儿童乐园,她满足着儿子的一切要求,并且还不停地问他:〝你还要什么,冬冬?〞他们坐上了冬冬最爱玩的海盗船。她不习惯海盗船的强烈跌落和起伏,还有那些像鬼怪般哇哇狂奔的刺激音乐,她平时从不坐上去,害怕那种晕荡。可这回她和儿子一同坐上去了。她紧紧抱住冬冬的小身体,像怕失去什么似的抱住不放,冬冬都喊痛了她也不松手。可这次她不是惧怕,她深信这一点。她的心上在滴血。闲下来她长久地看住冬冬稚嫩的面孔。在冷饮厅她凝视冬冬啃吃冰淇淋的每一个动作,那样子就像要把儿子含进嘴里去一般。冬冬长得太像她,皮肤白皙,眉目清秀,连说话的声音都像足了女孩。她甚至想冬冬长大后是否能够应付得了这个世界。</h3><h3> 〝妈妈,你哭了?〞</h3><h3> 她猛然惊醒过来,大脑有一小会的零乱,而后狠狠扭过头去,偷偷抹去脸上泪水。她知道她不能够流泪,不能够迟疑,不能为此破坏和改变了她要去做的那件事。于是,她领着冬冬走出冷饮厅,还没到中午她把冬冬又送回了小星星幼儿园。</h3><h3> 下午,她去了趟郊外的药品交易市场。回来时,她让司机半路停下,她下了车,出租车开走了,她一个人朝海边走去。她坐在海滩上,双手抱住膝盖,那样子就像个失去母亲而孤独无依的孩子。海滩上没有一个人,海面上也没有船的影子,只有海风一阵阵轻轻扑来。她默默望着天上的白云,那些云朵又白又浓。她的目光渐渐酸涩起来,不由地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她也能看到白云。到处都是白云。深圳的白云;广州上空的白云;连庆市天空的白云。它们流动着,变幻成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孙德瑞、李长军、刘芳、孙德瑞的妹妹、母亲、后父、后母、弟弟小平、王庆义、汪经理、孔新旗、儿子冬冬。她停了下来,又想了一遍孔新旗,她觉着这张面孔既清晰又模糊,让人难以捉摸。而这些面孔却一次又一次地集合成了她唯一的那个念头。这个念头对她太刺痛了,也太重要了。她深信,她决不放弃这个念头!天空终于暗下来了,于是她站起身,向回走去。她的身体被海风吹得又湿又凉。</h3><div> 她动手做了一桌子的菜。她好长时间不下厨了,可这次她做得很认真。孔新旗晚上九点钟回到家时,她正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桌去。孔新旗放下手中包就紧紧吻住了她的唇。她没有拒绝,只是脸上面无表情,她己经习惯了他这种热烈的示爱方式。有时候他从外面回来顾不上吃饭就先和她做爱,她也没有拒绝过。</div><div> 孔新旗匆匆洗过澡,坐在餐桌前。祝小玲坐在他对面,目光一直看着他微笑的面孔。</div><div> 〝能看出你这次生意很顺手,是不是?〞</div><div> 〝当然。一做完生意我就匆匆往回赶,这你知道,我在想你,小玲。〞</div><div> 〝我的菜做得够味道吧?〞</div><div> 〝只要是你做的,什么都够味道,小玲。我身边有了你我就感到像是拥有了全世界。〞</div><div> 〝你为什么搞垮我的公司?〞</div><div> 孔新旗伸出筷子的手停住了,好一会没有反应出她话里的意思。他犹豫了一会,然后缩回手里的筷子,慢慢抬起头,看住她的面孔。</div><div> 〝你说什么,小玲?〞</div><div> 〝那三年前你为什么要搞垮我的公司?〞</div><div> 〝你这是怎么了,小玲?你听到什么了吗?〞他看到祝小玲愤怒的目光,下意识地躲闪开。〝你陷入想入非非了吧,小玲?你完全知道那是你的客户汪经理他们干的。商场就是战场,显然你不是他们的对手。〞</div><div> 〝说下去。〞</div><div>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不想说这件事,等我们以后再说。〞</div><div> 〝可我现在想听。〞</div><div> 〝听我一句话,小玲,你的那个公司早晚得破产,你不是能做生意的那种人。〞</div><div> 〝是谁指使汪经理向我们发难的?是谁又买通了王庆义?〞</div><div> 〝小玲。〞孔新旗站起身,想过去抱住祝小玲,在亲昵的气氛中解释这一切。可看看她的目光,他又坐下了。他知道她的性格。〝这件事我一定会向你讲明白,我在寻找机会。〞</div><div> 〝现在正是机会。汪经理告诉了我一切。〞</div><div> 〝原来你去了广州?〞</div><div> 她很快打断他,她的声音提高了:〝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你干的?〞</div><div> 〝是。是的。〞</div><div> 他的目光告诉她,他说的是真的,千真万确。她的目光在他面孔上停留了好长时间。</div><div> 〝是你。原来真的是你。〞她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颤抖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出来了。〝你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div><div> 〝为了爱。都是为了爱你呀!〞</div><div> 〝说下去。〞</div><div> 孔新旗又叹了口气:〝你开始办公司做生意时,我是不同意的。我知道生意场中的险恶与污杂。你长得是那样漂亮,我不愿意让你混在其中受到熏染和改变。我担心我会失去你。我不愿意让你和那一类人接触。〞</div><div> 〝我向你说过了,我那次生意一旦失败,就立刻和你结婚。〞</div><div> 〝也许正是这句话提醒了我,所以我才……〞</div><div> 〝可我还说过的,我的生意不管失败,还是成功,我都和你结婚。〞</div><div> 〝我等不及了,小玲。我渴望你即刻就到我身边来。你知道那时候我身边没有你,我受的是怎样的煎熬。〞</div><div>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爱我?〞</div><div> 〝是的,小玲,唯有爱才能让人这样不择手段。爱其实也像做生意。〞</div><div> 〝这一切都是为了爱?〞</div><div> 〝谁也抵御不了爱的摆布,抵御不了,小玲。〞</div><div> 祝小玲很快从迷茫中醒过来,又看住孔新旗的面孔时,她忍受着内心巨大的痛苦。</div><div> 〝你想到过这样做对我,对我们的伤害吗?〞</div><div> 〝想到过。可是对你伤害后我会用千百倍的爱来补偿。对孙德瑞他们我会用钱来补偿的。事后我反复找他们,让他们来深圳和我们在一起。他们拒绝来一定有他们的理由。也许是离不开故土吧。〞</div><div> 〝你知道我们中有个叫李长军的人吗?〞</div><div> 〝我不认识这个人。〞</div><div> 〝他就是在你设计的这个事件中被人打疯了,住进了安定医院,永远成了一具只会呼吸的尸体。〞</div><div> 〝我当时没想到会是这样严重。〞</div><div> 〝孙德瑞,刘芳他们也为这件事头顶蒙了阴影,劳改犯的名声使他们不能正常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孙德瑞在蹬三轮车求生。〞</div><div> 〝这我知道。〞</div><div> 〝还有我呢?〞</div><div> 〝你挺好。你现在在我的身边,你什么都有了。现在我们生活在一起很幸福。生意场上有句话:不谈过程只看结果。〞</div><div> 祝小玲长长叹了口气:〝三年前那次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机会了,可偏偏被你……〞</div><div> 〝这恰恰证明我真切地爱你。〞</div><div> 〝我一生中只有那一次机会了,只有那一次……〞她不再看他,目光投向他身后的墙壁。她的声音轻飘飘地无着落,最后变作了低弱的呢喃。</div><div> 〝也许我的手段出格了一些,可这是一个凶险的世界,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你要理解男人的弱点。〞</div><div> 〝你真的是爱我。谢谢你让我知道了这一切。我们喝一杯。〞</div><div> 孔新旗笑了。脸上肌肉有了几分颤抖地笑了。</div><div> 〝好,我们喝一杯路易十三。什么事都可以过去。我要好好养养精神,明天还有一笔生意出去谈。〞</div><div> 祝小玲站起身来。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弄明白了这一切后,她反而平静了。她又看了孔新旗一会。然后走进厨房去,从酒柜里取出一瓶路易十三,倒入两个高脚杯里。接着从酒柜角落又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纸包时她的手不住地颤抖,颤抖得她简直有些控制不住,一些黄色的药粉洒落在地上。她不得不停下手来。她镇定了一会,像是在想什么事情。然后,犹豫消失了,把纸包里的药粉整个倒入一个高脚杯里去。她走入客厅,把酒递给孔新旗。孔新旗一口喝了下去。她却喝得很慢,看着他的面孔一口一口地抿着杯里的酒。过了三分钟,也许还不到三分钟,孔新旗脸上迅速溢出了汗珠,双手捂住肚子像山一般〝忽隆〞倒在地上,嘴角渗出血来。明白了这一切后他惊恐地望住祝小玲。很快,惊恐消失了,代之以无奈绝望的目光望着祝小玲,声音微弱而真挚:〝我是多么爱你、小玲、我、太爱……〞他的身子挺起来,又弯作了弓形,猛蹬双腿。只听〝哗啦〞一阵响,餐桌被他蹬翻了。孔新旗又哆嗦了几秒钟,然后静下来。他那失去了生命的身体躺在地上像刚刚登陆不久的一只虾米。</div><div> 祝小玲打量了他一会,这才走了过去,把他仍睁着的眼睛按摩闭上。她用毛巾把他嘴角的血擦去,又端来了一盆水,把他面孔重新擦洗了一遍。在把他的尸体抱上床去时她用了好长时间。她气喘嚅嚅地打开衣柜,找出一身崭新的黑色西服,又找出一双新皮鞋。他是个注重仪表的男人,她不愿意让他穿着那身被菜汁脏污了的衣服就走。为他换西装时用去了她五分钟时间。在为他做着这一切时,她的泪水像决了口的河水般不停地从眼中流淌出来。</div><div> 她休息了一会,开始收拾一地的杯盘狼藉。把餐桌扶起来,用墩布把地上的汁汤都擦干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放在了桌面上。那是她三天前就写好的一张纸,这张纸告诉人们,她将她与孔新旗的全部财产捐赠给小星星幼儿园,条件是小星星幼儿园将把他们的儿子冬冬抚养成人。之后,她又换了一身衣服,并且洗了脸,化了妆。她站在大厅中央,最后打量了一眼她的家,然后熄灭了屋中所有的灯,走出门去。一阵夜风吹过来,她浑身发着抖。</div><div> 终于来到离她家最近的公安局大门前时,她却不发抖了。己是皓月当空,公安局大院里空荡荡的,只有最里边一间屋子里亮着桔黄色的灯光。她走进大门时听见黑暗的传达室里面传出声音:〝干什么的?〞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脚步。传达室门开了,冲出来一个气哼哼的老警察,从后面拽住她。〝你怎么不打招呼就往里闯?你要干什么?〞</div><div> 她不得不回过头来。〝自首。〞</div><div> 〝自首!你自首什么?〞</div><div> 〝杀了一个人。〞</div><div> 尽管是在黑暗里,可她还是看清了老人脸上惊愕而疑惑的表情。她向他苦笑了一下,又返回身去。她看见那盏桔黄色的灯光既明亮又朦胧。</div><div> 只有这个归宿了。</div> <h3>辑后小注:</h3><h3> 友人们抬爱且错爱,索读〝篇幅再长一些的作品更过瘾。〞多年前此篇首发《上海小说》后,旋被《姑苏晚报》《福州晚报》《深圳特区报》转去连载,同时被上海人民出版社收入《女人,令人心颤的故事》小说集里。有这些媒体的走眼,才敢晒出来以飨友人。并向抬爱错爱我的文友们致以真诚之意!</h3><h3> 二零一七年六月</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