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城市的缝隙中

窄船人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经常在路上看见骑车走着的上了年纪的民工,我会把他误认成为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车哗啷作响,装些脏旧的工具。风呼呼地吹着。帽子和衣服上尘垢斑斑,脸色也都是一样的尘土的颜色。面孔像衣服一样,在足够旧之后,显出一种大同,什么底色也都显得一个样子,如深秋的草木,如赤裸的土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只有细看他骑的车,我才能认清这是不是父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么多年,父亲换过好多车了。刚来这个城市打工,骑旧自行车,大二八,骑了好多年。直到有一天,他说:每天干完一天活,实在没有力气骑自行车了,工地离家一般都那么远,可不能再骑了。我才发现,街上的民工其实早都骑上了电动车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又不知道换过几个两轮电动车,几年后,父亲说,两个轮的电动车能驮的东西太少了,工具总是装不过来。于是又买了一辆旧的三轮电动。换了两三辆三轮电动车后,我们发现,父亲的腿开始生病。冬天实在太冷了,长年冷风的吹刮,长年劳作,父亲的膝盖坏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也许父亲该考驾照,好歹开辆轿车了。其实他的工友们,很多都有车了。不过更真实的问题是:父亲老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真正该想的事是:父亲该停下来了,该找个好的方式去养养老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等到终于都有了点钱,我们凑钱在这城市给父母买了房子。买下房子时忽然听父亲慨叹:“一有房子终于不想去干活了。”不过转过身,他又去干活,拦也拦不住,停也停不下。因为不干活儿闷得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说爸你喜欢这城市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喜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理解。这城市给了父亲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十多年前,为了供我上大学,父母来这个城市,租别人几平方米的小仓房住着,打工。最初几个月,他们起早摸黑地干,爬几层楼送砂石料,挣下几千元钱,却没拿到一分,包工的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于是从头再来。他们卖过早点,刮过白,最后铺地板。他们不断地各处讨工钱,隔三差五地,一笔工钱就拿不到了。一次一个包工的想赖他几千元工钱,干活儿的时候和颜悦色,刚干完就翻脸,说活儿干得有毛病,父亲理论,他打了父亲耳光。钱最终没拿到一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常常带伤回家。经常是这样:一个看不见,头撞在梁上,破好大一块;锤子砸在手指上,半个指甲黑青;石屑迸进眼睛,多少天红肿流泪。每天身上都有几处伤,旧伤未退新伤又添。这些伤,我们不问他,他从来不说,跟没事儿人一样,第二天继续出工。有一次一根铁钉穿透了他的脚背,他拔出去继续干活,好像连药都没上过,就那么自己挺着,直到愈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父亲敲门。刚下班回来。我开门一看,他肩上扛着那辆自行车站在门外。自行车已经严重扭曲变形。说是在一条没路灯的路上,一辆车冲过来撞了他,然后扬长而去。他从地上爬起来,自行车撞废了。舍不得自行车,所以他把车步行着扛了回来。“卖废铁也是几个钱呢。”我惊问:“你身上没事儿?”“没事儿,就是破了几处皮,没有大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总感觉,父亲像一个以血肉之躯,冲进一个冰冷的机械世界的堂吉诃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就要上大学走的那年,母亲说,一天睡到半夜,父亲忽然坐起来,呆呆坐了好久。母亲问怎么了。父亲说,发愁。孩子上学用钱没处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年学杂费下来,当时得七八千。农村一年下来,所有进项不过一千多、两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很多年,我就看到父亲沉默的样子。多少发愁的事,也是在暗中沉默着发愁。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一年父亲被撞得有多痛。或者,我不知道父亲这些年承受了多少伤痛。那无数多的日子,每天五六点钟出门,夜里九十点钟回来。那漫长的一天天,那漫长的一夜夜,是什么样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他只是沉默不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也许从那个黑夜开始,父母决定进城打工了。从此再没能回去。之后的这些年,他们赁居在城市的角落,穿着我们穿过的旧衣服,吃着简单的饭菜,用着旧货市场买来的便宜货拼凑着一个家。甚至没有一技之长,没有借力之处,只是凭着血汗之劳,担负着生活。就像他们骑着的二手车,侧身走在城市的缝隙中。一次我在课堂上对学生说,我的父亲,像一只蚂蚁,面对着高楼大厦,想着进入这没有缝隙的巨大建筑中,只为寻到一些食物,带回给家里人。这是何等的艰难哪。说到这里,我忽然声音作哽,眼泪差点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所以父亲说不喜欢这城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肯定以为当年离开农村只是暂离,多年漂泊城市只是暂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说爸你想农村不?他说想,很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种地不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烦。特别喜欢种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其实农村也不那么好回了。我们三个儿女都远远离开了那里,父亲若自己回去,离我们都山高水远,即使有了他的田地,又有什么指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们以为是暂离的乡村,以为会永远原模原样等他们回去的乡村,其实也变了。村里能走的都走了,留下三三两两的老人,守着偌大空荡的村子。牛马已经离开农田,春种秋收,机器开出去几天也就都解决了。每年村庄留给老人们的,只是大面积空白的时间和空间。在父亲在远方的沉默中漂泊的日子里,田园在更远的沉默中荒凉下去。父亲,你回去,能找到什么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这些年,父亲仍然憧憬地讲着农村,不知多少次,他虚构着如何回去种他那几亩地。和他的工友喝酒,一说起怎么种园子、种地,就两眼放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也许,他们曾为那个回不去的地方多少次慨叹不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乡亲们也分散各处,再难相遇。除了每次传来哪个乡亲的孩子结婚了,才能聚起一些人。我在这种时候,会看见那些旧年熟悉的面孔,更加旧了,像我在街上遇见的每个民工,如果不是细心辨认,我就会认不出来。人们一样安静,一样是尘土的颜色。每个人在笑语晏晏的酒声中,都似乎隐藏着一种凄惶寂寞。每次都有人喝得大醉,有人久久沉默,有人放声痛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深知,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父亲一样的漂泊,担负着父亲一样的伤痛,怀着和父亲一样的回家的梦想。他们站在城市的边缘,更深地领受了这时代的伤痛。我除了虔敬地敬一杯酒,不知道说些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场酒后,人们又各奔他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父亲早出晚归的路上,一样的人们在继续穿梭来往。他们破衣烂衫,家园在后面寂寞凋零,眼睛固执地看向前方。有时我又觉得,漂泊的他们,又是那么安稳,风来雨去,他们如同一座座无言的纪念碑,静默地站立在大地之上。我常看着他们砖瓦般的脊背所搭建的一片片楼宇,心生敬意。而他们仍然在楼宇的缝隙间来来往往,多少人找不到歇脚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知道吗,在这身躯的面前,我总是暗藏羞愧,不敢抬头,并日夜彷徨。父亲,原谅我不够卑微,不够孝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