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忆父亲</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刘志英</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是一尊心碑,打记事起,就日渐沉重地刻入我的心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与父亲,生逢相与时间太短,只有一岁零九个月。父亲的相貌身影、言谈举止我连个囫囵的印象都没有。可能是人之天性所至,自打记事年岁起,从母亲的念叨中,从亲友的追忆中,从乡邻的闲谈中,父亲的形象便在我心中一点一滴刻划着,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虽然无法用语言确述,但却深入心髓。直至我四十五岁时,才偶然从邻村一个已故的父亲的朋友家中,幸得一张残损很重的照片,我托人用电脑做了精心复原,扩印了几份分送给姐姐们。至此,心中关于父亲的那个虚幻的影子才变为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切的影像,终于圆了我想见父亲面容的宿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是一个苦命的人,一九一八年农历六月四日降生在黄土高原一个贫寒的农家。父亲兄弟六人,排行居五,对一个只有薄田数亩,务农为业的贫苦农家来讲,吃口饱饭已属不易,哪有钱供养读书。所以,十多岁便托人送入河南一个店铺去做学徒,按当时人的叫法,是“熬相公”,按现时的说法,是出门打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能是环境所迫,可能是天资聪颖,父亲在举目无亲的异地他乡,得到了店铺东家的关爱与帮扶,初通文墨,精于计算,很得东家器重,成为东家采买要帐,洽谈生意的得力助手。在一块去“熬相公”的同龄人中,许多人还在打杂做饭,顶多熬到站柜台时,父亲就能独挡一面,给东家当了分店“掌柜”。二十岁时,便独立经商,先后在河南的闵底镇、灵宝、陕西的潼关、西安等地开设过盐店、铁店、金店、棉店、当铺等,白手起家,独立开张,也做起了小小掌柜。生意虽然不大,但父亲重朋友,讲义气,常得智者相助,在那战乱频仍的岁月,虽未发家厚产,但足以养家温饱。小时候,记得母亲时常念叨,她就是年轻时跟父亲在外面享了几天福,见过一些世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十六行,庄稼为常。这是几千年中国农耕社会和传统文化积淀形成的择业标准观念。对自小孤身离家的父亲来讲,能在家乡置田买马、安家务农,既有一份衣锦还乡之荣耀,更有一种落土生根之情结。父亲独立经商后的十多年,正是日寇侵略中华,家乡惨遭蹂躏之际,虽只有一河之隔,但日寇始终未能践踏到父亲经商的河南陕西一带,可战争的阴影却一直笼罩在父亲头上。父亲的生意无法做的更大,也不敢把积蓄留在身边,所以生意稍有盈余,便托人把钱带回老家,既尽养老之义务,也想让老人在家帮着置买田产,希图战火停息时好回家安身立命。由于老家太穷,待日寇投降,家乡安宁后父亲弃商回乡,才发现祖父母却早已将他所有捎回家的银钱用于养家糊口,弟兄分家留给他的一份家业就是:两只瓦罐,两双筷子,一孔半截地窨窑,一只装粮面用的瓦缸,还有一只有帮没底的牲口槽。真是吃饭没锅,睡觉没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是一个有志气的人。家贫志不贫,父亲立志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汗水,用自己的心智去洗贫。老家无安身之处,父亲携一家妻小先寄居在离家三四十里远的汉渡村一个朋友家中。运用多年经商经验,在晓里这个古镇贾商之地,父亲一边营商积累资金,一边购置田产安家立业。当时正值土改,父亲在寄居地汉渡和老家分别被选为农会常委、副主席等,但父亲只担当社会公益工作,却不收分得财产,先后把汉渡和家乡所分得的两处宅院房产都捐给当地做公益场所,拒不入迁。用自己的血汗积累购买了一处离村稍远的宅基地,打墙砌窑,置田买畜,终于在返乡又寄居朋友家的数年后,在家乡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为建这个家,父亲给人赶过“脚”,这是一种受雇于人的“车把式”工作;为建这个家,父亲身兼数职,既是“生意人”,又是“公家人”(给当时刚成立的信用社记账),还是“庄稼人”。父亲的经济思想是:要想发家快,庄稼搅买卖。就是在做庄稼中,也是种养并举。一次从外地买了一头母猪,晚上在往家里赶的路上,被一只饿狼盯上,父亲挥着手中不足三尺长的一根鞭杆,既要护猪,又要赶狼,边舞边喊,硬是与饿狼周旋五、六里路。半夜回到家里时,父亲嗓子已经喊哑了,胳膊也舞肿了。后来这头从狼口中夺回的母猪养了好几年,为建这个穷家做出了贡献,父亲讲:万物有灵性,哑巴牲畜也知报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是一个心胸开阔,从不服输的人。他一生都在贫困中拼搏,出身贫寒但永不服贫,更不因贫而馁志气。兄弟分家,父亲不计较薄厚公道;朋友共事,父亲信义当先,宁愿自己累弯腰,不让别人说长短,合作化高潮兴起,正是父亲家业草创之际,父亲既有对自己血汗积累之怜爱,又有对合伙生产能否成功之担忧,迟迟未入。后来看到合作化已成必然之势时,父亲刚强的气节志向使他做出了与常人不同的决定,别人卖地他买地,别人卖畜他买畜。他对好心劝他不要傻帽吃亏的亲友说:入社就是大伙在一起干,好比大家吃饭,我不能光摊嘴不拿面,既要入社,我就要把家业置厚一点,不能让人家说我沾了谁的便宜。我要站在人前挺直脊梁、理直气壮,我是贫农出身,但我不能老是贫下去。他终于带着用他血汗换来的几十亩地及车马农具全套入社,初圆洗贫之志。父亲的这种观念,用当时时潮标准衡量,似乎不太适宜,但我深深敬重着父亲这种挺脊做人的气节志向。家国不同,大小一理,一个家庭的兴旺,在代代不息的努力,而不在先祖遗留多寡;一个民族的强盛,在开拓发展,而不在内耗分配,父亲自强不息的个人奋斗,不因其小而功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是一个勤快能干,吃苦耐劳的人。从母亲和他人的零星述说中,我无法确切知道父亲怎样白手起家,独立经商,但我从自己有限的社会阅历和历史知识中能够悟到:像父亲这样一个无家业、无文化、无根基背景的人,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只能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的勤奋,靠超常人的努力,才能站住脚,才能有所成。单论少小年纪外出打工,要得东家赏识,若不是手脚勤快、聪颖好学、勤奋敬业、为人忠厚,东家怎肯把关系自己利害的重要生意托付于你。成年省事后,我时常站在浸透父亲血汗的两孔土坯窑前,默默计算着这两孔土窑要打多少土坯,打这些土坯要流多少汗水?我常听母亲说父亲身材单薄而精干,这单薄的身躯中怎能蕴含那样超常的意志与力量?我听大姐述说过只有七八岁的她,帮父亲一车一车从沟涧中捡石蛋蛋,给窑顶盖上一层层铺盖石子与白灰防渗,这都是雇不起工,农活稍闲时抽空自己干的。我望着这虽不算高但也长达近十米的陡峭窑坡,想象着那一筐筐的石子、一筐筐的灰、一筐筐的土是怎样担上去的。到我十一、二岁时,因窑洞屡塌屡修,小小的扁担,小小的土筐,曾无数次磨红、磨肿、磨烂我稚嫩的肩膀。两孔土窑的遗产,我深知它的分量,块块土坯都是父亲血汗凝成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是一个慈爱为怀,心地善良的人。出身寒微的父亲,深知穷人的艰辛,深解穷人的心扉。父亲从不因家境稍好而看不起穷人,不管在外经商,还是在家务农,凡遇乞者上门,从不给半块馍,而是要取一个完整的馍。父亲常说:不是落难的谁肯要馍,要把落难的人看重些。父亲一生曾多次对上门告借的亲友乡邻慷慨资助,从不记账,从未催还。他说:我是从没有中过来的,我知道求人告借难,有了他会还的,没有也没法。父亲待人真诚,交友不分贫寒贵贱,他常说:烂套子都有塞窟窿的地方,是朋友就要互携互帮,不能轻看任何人,要以人心换人心,人心比金贵。父亲谢世后,常有父亲的好友谈起父亲的旧事,感怀恸哭,怨天道不公——好人不长寿,从亲友们对父亲的怀念中,我感受到了父亲人格的力量,虽死犹生,不寿何憾!父亲的美德与天地同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是一个聪颖好学、勇于创新的人。比父亲年长或与父亲同辈的亲友乡邻,莫不由衷赞赏父亲的好学敢创:没有机会上学,他插空就学。能写会算,能说会道,明白事理,勇为人先。我记得小时候上学没有练毛笔字的仿纸,母亲就给我找出一摞摞很薄很柔的账册,上边写满清秀好看的毛笔字。母亲告诉我说这都是你爹记录的账本,捧着父亲亲笔书写的账本,我是怀着敬佩的心情练字。现在想起来真是惋惜——这是父亲留在世上的唯一笔迹,可我再也见不到了。父亲利用打杂的间隙,抽空自学到那么多有用的知识,真是难得。村里人都说,父亲干啥像啥,干啥成啥,做生意是好把式,种庄稼也是好把式,就是赶车使牲口也能使出巧劲,写写算算更是让人佩服。兄弟分家时分的地窨窑院,父亲说这哪是活人住的地方。他发誓要平地起窑。这对当时的乡村人来讲无异于异想天开,但父亲就是有一股子倔劲,硬是自己画尺寸,叫木匠做出那种专打拱窑土坯的镢楔胡基母子,从外地请镟窑师傅,前后用了一两年时间终于在平地上镟起了两孔土窑。这在现时已经落伍,但在当时当地确是一种首开先河之创举,它一改过去借崖打窑或掘地挖窑的传统。为解决防渗,又独出心裁地用石头蛋、白灰和槐角水拌土的三合料分层铺打,真是竭尽心智,敢闯敢为,虽然技术上不是很成功,但这种精神确是难能可贵。遗憾的是,父亲生不逢时,如能在今天这样的和平年代受到良好教育,以父亲的聪明勤奋和坚持不懈,定会为社会作出更大贡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是一个普通的人。不曾有过惊天动地的伟业,也不曾有过名留青史的壮举,父亲就是一个平平常常、默默无闻的人,像千千万万个普普通通的炎黄子孙一样,辛苦一生,清贫一生。他一生只知道勤俭节约,创业置家,不图安逸享乐,甚至没过过一天清闲舒心的日子,但正是这种克己奉家的传统美德,体现着中华民族的伟大精神。这是一种质朴的平凡,一种崇高的普通,这种平凡和普通为社会创造着日益丰厚的物质财富;这种平凡和普通是孕育中华民族代代不息、繁衍生存的精神和灵魂;这种平凡和普通,是国家强盛不衰的根基和支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亡故于偶然——一次田里劳动,镢把坏了,在修理中,不慎伤了手指,只是擦破皮而已,父亲没在意,谁也不会太在意,但就是这小小的伤口,却让父亲染上了破伤风。在当时缺衣少药的农村,破伤风是致命的。命悬之际,面对炕前皆未成年的四女一子,父亲心不甘,目难瞑,情未了,魂牵绕,衔憾归天。那一天,正是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七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撒手人寰,于家而言,是塌天之祸。当时大姐只有九岁,我还不到两岁,母亲茫然无措,姐弟懵懂无知,全家恸哭,天地动容。沉重的丧父之憾,我是在岁月渐长中,愈久愈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孩提时代,看着别的孩子看戏热闹时,孩子的爸爸把孩子高高举在肩上,我觉得身后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看见别的孩子过年拿着炮仗,叫爸爸放,孩子一脸惊喜,双手捂着耳朵,炮响后又叫又跳,扑到爸爸怀中,我心中酸酸的;上学时,下雪下雨,别的孩子爸爸会跑到学校接送,我满是失落无助……记得有首歌唱到:“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心中流着泪,没爸的孩子何尝不是这草呀!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家住在水贵如油的条山脚下,过去村里吃水靠的是一眼深达四十多丈的老井。那井绳有鸡蛋那么粗,好像是用牛皮合成的,常年在井中受潮,一盘井绳双下挂,要有多沉啊,我直到十一二岁时还不敢在井里绞水,况且也轮不到小孩绞水。雨水、雪水不够吃,只能到东庄涧里担水。我有一付红桑木小扁担,比大人用的要短,而且轻巧,但还是架不起桶,只好双向把钩挽起,晃荡着一付小桶,早晨八点钟离家,一般要到十点左右才能从垂直二百多米,离家五六里路的东庄涧里爬上来,把洒的只剩多半担的两小桶水倒进缸里,妈妈总是会抱着我汗水湿透的头,心痛地说:你爸要是在,我娃就不受这罪了。每逢这时,我就加倍思念遥远的父亲。记得有一次,我双腿发软,双臂发麻,双肩火疼,双眼冒花地把一担水刚挑到涧顶,再有一步之遥就可在平处歇肩了,谁料悬崖边枣刺一挂,一桶水洒了,另一边的一桶水失去平衡也掉地下倒了……我的心碎了,两眼中的泪水也像两桶水一样恣意横流,无处倾诉,无人抚慰,我只能拾起已流完水的桶,睁开未流完泪的眼,重新下涧,从头再来。一早起没吃块馍,早已饥肠辘辘的我,只能不停地系紧裤腰带,不停的擦汗,双手护紧水担,一步一颤地将一担水挑回家。现在的孩子可能不会真正知道饥饿的滋味,也很难体会那种体力透支时头晕眼花的味道,更难体会失去父亲这棵遮荫大树,无依无靠的孤苦滋味,那是一种比身苦更苦的心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记起我小时候的沉默寡言,如果有父亲在,我的性格可能会活泼开朗。我沉寂多于欢乐,我喜欢读书,喜欢和书中的人物思绪交流。我常常幻化现实与未来,我在面部沉寂,思绪活跃中心灵得到慰藉。我在小学时就读过多遍三国演义,尽管相当一部分繁体字还不认识,但我给这些不会读的字暂时定了音,联系前后意思拟了义。我惊异以后有了字典查对时,虽然音多有不同,但字义却多理解对了。正是靠着许多的书弥补了我没有父亲这个人生第一启蒙老师的心灵之缺憾。我常常在孤寂的沉思中和意念中的父亲对话,我用心声对父亲说:长大后,我一定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一定不辜负您对最疼爱,最割舍不下的宝贝儿子的殷切希望,我一定要报答你的生育之恩,一定让母亲和家人有所依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啊!您走的太早,您有太多的抱负没有实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啊!您走得太急,在我可能还没叫过您一声爸爸的时候就永别了,这是我永生都难以弥补的缺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人生苦短,德义永存。我们给您立碑祭奠只是一种表达方式,我们的心祭更郑重,更永久!您对我们的生育之恩,养育之情,我们将永世不忘。您虽然给儿女们没有留下太多的物质财富,但您给我们留下了一笔无比丰厚的精神遗产,您的精神情操,我们要代代相传!发扬光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安息吧!父亲!</span></p> <p class="ql-block">作者介绍:</p><p class="ql-block"> 刘志英,1955年4月出生于阳城镇西庄村。1973年参加工作,曾任运城市农业局副局长、市农委调研员。 </p><p class="ql-block"> 退休后热心参与公益事业及抗战文化研究,先后受聘担任运城市延安精神研究会监事、运城市老区建设促进会理事等。发起并组建了芮城县“关爱条南抗日英雄志愿者团队”,带领团队志愿者们连续十年春节上门慰问抗战老兵,为健在老兵庆生过寿,为归队老兵追思悼念,让抗战英雄们感受社会的温暖。为传承英雄正气,弘扬爱国精神,还多方筹资30余万元,为抗战英烈侯为将军书志、立碑、建立纪念园,在中条山上建起一座15米高的抗战英雄纪念碑。并组织或参与编写了《永远的侯为》《条南记忆》《中条山抗战史料汇编》等书。</p><p class="ql-block"> 另外,笔耕拾遗,著有个人游记、乡土怀情类散文多篇,收录于《世界是本书》《山水皆文章》两本个人著作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