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某日电台里谈起"老克勒"一词,脑子里立即浮现出父亲的影子。百度中定义的"老克勒"指的是"旧上海最先受到西方文化冲击的一群人,由于特定的历史时期,土洋结合,形成了一定时期独树一帜的海派文化"。无论网上各执一词的褒贬之义,我所理解的老克勒是一种对雅致、悠闲和不苟且的生活态度的追求,无关风花雪月无关富贵奢华。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就属于这样的一代人。</p> <p> 父亲儿时上的是私塾学堂,接受的是儒家思想的教育,熟读四书五经。以前我常惊讶于他的记忆力,有些古文烂熟于胸,张口就来。现在想来必是儿时打下的基础,应了那句"儿时记牢,到老不忘"。到了青年时期,经历了充斥着西方文化的摩登时代,对纸醉金迷的上海滩耳濡目染,对十里洋场的繁华躬逢其盛,我想这个时期的生活对父亲来说是在心里镌刻着永恒的记忆和难以释怀的情愫的,直到最后。即使是六十年代响应国家的号召放弃了上海的一切支边广西,扎根边疆,抑或是在最极端的年代,经历了政治打击和物质匮乏,也没法让他摒弃对生活的精致和不将就的追求,无论在什么条件下都要保持最起码的优雅和体面,hold得住长袍马褂,也驾驭得了西装革履,即便是粗布麻衣也要穿出个精气神。记得家里衣柜里的皮袄和毛料衣裤虽然难得穿一次,但每年都要拿出来晾晒,因为打理得当几十年了还簇新依旧,而我小的时候对这种只有在电影里才看得到的对襟长衫始终充满了好奇和敬仰。</p><p><br></p><p> 在我仅存的对儿时不多的记忆中,家里的老式唱机里总是播放着"靡靡之音",父亲兴致高时会跟着哼唱不时还会跳上几步。百乐门、仙乐斯、德大西菜馆,红房子西餐厅、凯司令、盛锡福、……这些对生于广西长于广西的我毫无概念的词汇在父亲嘴里却是津津乐道。而成人之后当我落户上海才发现原来这些是父亲心中的一个情结,是对渐行渐逝,无可挽留的老上海生活的一种执念。"看什么都是老的好",对新生事物嗤之以鼻。"你们都见识过啥",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多年之后当父亲因我的关系来沪小住,面对灯火璀璨的东方明珠和摩天大楼,于他而言那些繁华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轮回,另一些人的故事,与他不再有关。</p> <p> 我眼里的父亲满足现在我对"男神"的所有定义,187的大高个,俊朗挺拔。最重要的是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虽然他常自嘲为"三脚猫"。写得一手漂亮的柳体正楷,吹得一支媲美专业的口琴、拉得一手正宗的京胡,越剧沪剧京剧信手拈来,唱的有滋有味,而且有门有派,越剧尹桂芳、京剧杨宝森模仿起来惟妙惟肖,更因为家庭的原因还掌握一门绝活"玩叉铃"。曾作为市里第一批持证审计师,他的算盘打的是数一数二的,加减乘除用算盘噼里啪啦三下五除二就出来了,有时比按计算器都来得快,一本账做得精准而漂亮。最难能可贵的是父亲从不恃才傲物或者沽名钓誉,他只是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自娱自乐。经历过大起大落,当一切归于平静,尘埃落定,却也能宠辱不惊,闲看门庭,在想象的空间里固执着对生活情趣,格调的追求。父亲的固执还体现在对一些事情上的尽善尽美。比如做菜,要照着菜谱,食物大小需要用尺子严格按照书上要求的准备;比如写家信,一定是用毛笔小楷,工工整整,而且一定是繁体字;再比如每次逢年过节,需要按照南北方习俗该做的做该办的办,从不马虎了事。家里人过生日,无论大小,头天饺子当天打卤面加四小碟,雷打不动。</p> <p> 由于经历了新旧社会交替的特殊时期和中西方文化的冲击,在父亲的性格中充满了矛盾。他崇尚西方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却坚信"严父出孝子,慈母多敗儿"的传统观念,并对家中长子寄予厚望,因此对哥哥十分严厉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但我明白其实父亲对哥哥的爱更深厚却从未表露。晚年当父亲重病卧床,因喉管割开无法说话却用颤抖的手写下"病好后我一定要建立一个民主的大家庭";在父亲走的前一天鬼使神差地在我女儿的摇篮前絮絮叨叨着哥哥儿时的趣事,说女儿长得真像哥哥小的时候。回念过往,我想那时的父亲心中是觉得对哥哥爱之深却不知如何表达的。而恰恰相反,因为奶奶的重男轻女,从小父亲便对我这个"不受奶奶待见”的女儿倍加宠爱,因而我与父亲的关系十分亲昵。父亲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但对我的爱却往往溢于言表,而我也常常为拥有这么丰厚的父爱而深感自豪。每次上街我都愿意亲热的挽着父亲,从不吝啬地向别人表达我对他的爱,而腿脚不便的父亲也欣然接受我这个充满温情的"拐杖"。我很依赖也很崇拜父亲,人生当中很多重大的决定,很多为人处事的原则,很多的人生观世界观都有父亲的影子。</p> <p> 父亲从小丧父,爷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又是家中独子,所以一直跟着奶奶生活。奶奶是一个虽然生活在旧社会,裹着三寸金莲却非常独立好强并能独挡一面的女性,所以在父亲的性格中又有着敏感孤傲和懦弱的一面。他从不接受任何不白之财,去毛巾厂审计对方送他几条毛巾,他都会辗转一夜第二天再给人送回去;腿脚不便走路慢,去审计的路上因过意不去同事们老要等他竟推掉了后来的返聘;觉得坐轮椅不美观又不方便所以宁愿不出门。奶奶作古之后,他就像失去了主心骨,难以走出伤痛的阴影,变得越来越孤僻。到了晚年他更是与世隔绝,对外面世界的认知只限于报纸、电视,对新生事物有明显的抗拒,甚至于把一批经常在一起唱戏的票友也拒之门外,慢慢地失了联系。时常他会静静地坐在屋里的某个角落,沉溺于自己的冥想中。这时的他显得孤独和苍老。如今想来,我时常后悔没能多了解他一点,没能试着走进他的精神世界去解读他的思想,分担他的喜怒哀乐。</p> <p> 父亲一生的愿望就是他的一对儿女能成才自立,晚年能够儿孙绕膝,享受天伦。我想如今唯一能告慰父亲的是我和哥哥都已成人而且都有一份不错的事业。在他的有生之年能看到第三代的出生,一圆他做外公的梦。都说父亲没有福气,当我们有能力让他过更好的生活,让他再延续他的老克勒情结的时候,他却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是回过头想想,他一直坚持自己的生活原则,不随波逐流,这一生虽跌宕起伏但自有它绽放的精彩,所以从这一点来说他又是幸福的。清明时节扫墓,我和老舅一人画了一幅画烧给他,我想他会喜欢的,因为我相信在另一个世界里他还是会坚持着自己的喜恶,优雅而体面的存在。</p><p> </p><p> 女儿有感于父亲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