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遇见武功山

静谧夜空流星

　　 写在前言

武功山位于江西境内，属罗霄山脉北段，主峰白鹤峰，俗称金顶，海拔1918.3米，属江西境内高峰。在驴友眼中，武功山就是户外天堂。征服这座山，意味着拿到户外生涯敲门砖，从此可以苍茫天地尽情行去，惬意享自由。在摄影师眼中，武功山又是仙境传说，踏足岗顶巅峰，尽可以仰望天青云逸，俯瞰山间烟岚，于缠绵缭绕里，探寻山峦叠嶂了多少佳妙，风光无限。在吾眼里，武功山却是心心念念倾慕已久的记挂，挥之不去，忘之不尽，总在不留意时冒出来呼唤相聚，让人欲罢而不能。

　　五月风暖草绿，终于有幸去了武功山。徒步两天，差几步就达到六万步。其实那是同伴的旅程记录，不包括吾三出陋屋跑去金顶拍日落、拍星空、拍朝霞的步数，更不包括吾途中四窜去找拍摄点的步数。估摸我的步履早就超过六万之数了。至于多少距离？我数学不好，记得总是从天明走到了天不明，亦不晓得路程到底几多长短。只是从此明白一个道理：跟随户外团队去陌生的地方驴行，领队的话不可不听，却也不可全信，比如前途问题。领队介绍说一路上就好汉坡和绝望坡有点难度。须知那得看跟谁说，强驴自然不在话下。似我这般背着单反加脚架，岂是可以同比的。

　　本以为咬咬牙挺过俩坡，便能变成好汉不再绝望。故而爬坡途中就一直自我鼓励，满心希望坡顶之后便是坦途。谁料想一坡已过，更见一坡，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即便山脊之上也没有稍稍的平坦，一坡更比一坡高陡，丝毫也不比那俩坡差些，只将满怀希望揉搓作了无尽失望，如此才知为何称作绝望坡。

　　山中行归，历久难忘。一趟武功山中行，注定不平凡际遇。旅程始惧虐脚虐膝虐腰背，举步维艰，身体是沉重的。归来终觉爽眼爽心爽脾肺，满满欣喜，精神是轻快的。山中风光精彩无限，有绵延草甸开阔心胸，有清风逸云愉悦情怀，有暮霞晨曦靓丽眼眸，再多的身疲体累都可以忘却。如今旅途虽已结束，记忆依然犹新，品咂啧啧有味，特撰文记录以存念。武功山不可多来，却也不可不来。吾还会再来，因为最精妙的草甸流云还未曾遇见。

　　 攀向金顶，千里奔波不避疲累

自从在网上看到过驴友走进高山草甸的照片，对武功山的想象，就不曾停歇过。耳畔不断地有关于武功山的片言只语飘过，时不时会在本已瘙痒的心腔里再搔上那么一爪，让吾怎么都无法忘怀。但那些背了帐篷瘫软在草地里的自虐言语，又让吾不胜惶恐，以致好几年了都不敢轻易造次，只能一脸羡慕地想象着武功山的神妙而兴叹。

　　丁酉五月，春风又绿江南，户外传檄武功山盛宴已然开启，那些议论登山的言语又开始四处蛊惑。听闻妩媚青山户外召集武功山轻装穿越，说是除了钱包，可以什么都不用带的驴行，轻松而惬爽。看旅程计划从沈子村上山，走山去金顶，逛完吊马桩，自发云界归去，徒步两天廿六公里。当初不晓得这是平面距离，实际山路远远不止其数。于是觉着自己这几年历练小有所成，似乎应该对付得了，不由勾引出远行念头蠢蠢欲动。恰儿时同学有意同道，犹犹豫豫便约起报名，暗地里存下私心，真或走不动喽，就借步缆车以取巧，好歹算是登过金顶，看过千山迤逦万顷草绿，回来嘚瑟时避重就轻就是了，当然绝不肯透露偷懒劣迹的。上了山才知道，欲走发云界，便没有机会取巧，只能老老实实迈开步履去丈量。

　　是日晨七时余，K328次列车经整夜的咣噹摇晃，如期抵达萍乡火车站。一票人马五十四号出站前碰齐，换乘事先约好大巴车，去往登山起点沈子村。那是个没有几户人家居住的自然山村，紧贴在大山脚下，海拔将近六百米。村子里开出许多户外驿站，似乎专门为驴友登山而存在的地方。吾等稍事休整，九点半起身，开启登山模式，目标直指武功绝巅白鹤峰，海拔1918米的金顶。到时候，夜宿高绝巅，揽清风拥明月，看遍晨曦暮霞，想想都让人激动。但目前，吾得先考虑如何把自己搬运的峰顶去。

　　五月的武功山，新草刚冒出了芽头，嫩绿嫩绿的，盈满视界地生机勃勃，恰养心舒肺；天气由寒渐转成暖，清凉清凉的，不冷不热适宜行走，正爽朗怡情。趁着早晨太阳没那么晒，初步山间，各自行前，感觉似乎与往常爬山旅程无异。绿盈盈野山，流潺潺溪涧，碧蓝蓝苍天，逸散散云淡，所见都那么熟悉，不怎么起眼，与惯常家乡田园景致也没甚么区别。好奇怪山谷之中没啥风吹过，行走却不觉得暑热，大概山中不知岁月，心静寒暑不侵。想唐时太上隐者“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那么自由无羁，不可追蹑；那么恬淡无忧，云淡风轻；好生让人羡慕。依此想来，若能若渊明先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平淡隐匿山居，未始不是福气。

　　行途遇小亭。其实说亭不太准确，四根细细木棒支起一小片遮盖，破败遮阳棚而已。老驴言称，自此右行过溪，前途道路平淡，依规循距走古道从九龙山过，就是绕远了些，须多耗时辰；而左行进山，荒山野地里趟路，全是驴子践踏出来的野道，爬林间天梯，翻岗上狗爬石，抄近道直线抵达，却是穿林攀岭陡峭难行，颇为耗费体力；何去何从须得自己斟酌，量力而行。

　　少年心性何惧艰辛只图路近，张扬年纪行多于思，不用考虑便昂扬拐入驴道，美其言曰非常之人当然走非常之道。吾不知好歹，没随大队循古道去，竟然跟从少年瞎闹。本意是想着能少走些弯道，省点时间也好。谁知路越走越荒凉，坡越爬越陡峭，气越喘越急促，前途却还在密林掩映里看不到尽头。此时后悔，欲待回返已属不能，唯硬起头皮继续前行。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并不想上下去求索，只盼着能早些上到岗顶，山脊线上或许会好走一些。奈何背着的摄影器材不解人意，竟然愈行愈是沉重，直压得吾步声沉闷，喘息短促，额头汗珠伴随自已犹如安塞腰鼓急促的心跳清晰入耳，简直挪不开步子。走几步，便得小立一会儿，喘上几口粗气，却又不敢真的歇息，只恐一旦坐下，屁股就会恋上土地，再不愿离开。

　　吾走非常旅程，通常都是为着遇见非常风景。当初跟随少年行动，半图道儿近，半为天梯狗爬石名号，以为是非常风景。不过旅途行来皆在林下，若说非常风景，除了头上遮蔽天色的树冠，就剩下周围笔直耸立的树干。到处除了山便是树，层层叠叠逼迫而来，让你感受到逃不脱，挣不开的围堵，不免觉着此时说登顶实在太过渺茫。更让人失望者，初时还在嫌弃难成瀑布的溪潺涧细流平淌缓地势，如今趋避不知所踪，远远近近鲜见山岩露面，更别说有形奇状怪的石崖来刺激一下视觉。不离不弃相伴步履的，始终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驴道，让人昏昏沉沉没了希望，只是机械地挪动双脚。

　　跬步慢慢将自己提升到1400多米海拔，身边高树密林渐稀疏，偶逢映山红杂在茅草丛中，红艳艳地晃得人有些不敢相信，精神猛地激灵，疲累顿失。经验告诉吾，走出稀树草丛，会有一段草灌混生地带，尔后就将步入高山草甸。草甸，不就是金顶所在的地段吗？对于疲累到几乎崩溃的旅人而言，终点临近实在是鼓舞讯息。映山红出现，意味着灌丛已然相伴，看来苦难快熬到头了。果不其然，抬头看见山间一堆乱石垒叠，突出在山前。原来吾已走出天梯路段，将要直面狗爬石了。

　　许是太久不见山石，又或者以为即将登顶，与狗爬石的乍然相逢，惹一众齐声欢呼，纷忘了疲累，争先奔去攀爬。那石垒蹲踞青山，背衬蓝天，于半山坡上尤为显眼，但怎么瞧都没看出狗儿的形象，不知为何称作狗爬石。正纳闷，看那岩上手抓足蹬低俯了身姿费力攀爬身影，不禁悟而莞尔，微笑不语。登攀之际，何暇虑及身姿优雅。有人攀上岩顶，独立于岩尖，举双手过顶向天，或比划着后羿射日，意气就风发了，各种身姿秀，各种摄影趴，好不兴奋。吾不好到此一游地留影，却喜欢将看风景的人纳入我的风景视界。各取所好，皆大欢喜。

　　终于弄清楚此去金顶还甚遥远，不是该当庆祝的时候，若不想夜行山间，须得抓紧赶路，于是步履又再匆匆。山高风凉，热汗未及淋漓，便已风干，感觉蛮爽，但眼瞧着紫外线将裸露皮肤炙烤得泛红，渐而暗沉，心想肤色又将黝黑许多。刚才还抱怨森林天梯的疲惫折磨，如今脱离林冠庇护，被艳阳纠缠不休，暑热渐起，不禁怀念起适才荫凉来。人就是这样，总抱怨自己所处境遇不佳，却不晓一旦失去了，又百般千般地念想。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过往如风逝，不管舍或不舍，都已然远去。与其沉湎过去，不如踏踏实实埋头赶路更管用。

　　前方铁蹄峰，海拔1846米，与目标金顶高差只仅70米。终点已然很近，仰头看得见山尖，陡陡高高的，耸在云天里，爬上眼前山坡就剩咫尺之遥了。当然吾也知道望山跑死马的道理，要爬上这段坡地，尚需耗费许多步履去呼哧呼哧地喘气。然毕竟终点在望，再艰难的跋涉，只要让人看见了曙光，终究是可以抵达的。

　　鼓足剩勇，再向山上行，气喘吁吁登临峰顶。本想欢呼来着，未及张口，发现身边的人都在默默前行。猛然警觉光秃秃山顶也不像有住宿的样子。这儿不是终点。前方仍然有山高颀，吾明白希望再次变成渺茫。原来铁蹄峰并非金顶，只是与金顶比邻相望的另一个高峰，中间还隔着深深的山鞍。当初想当然地以为人往高处攀，上了铁蹄峰，总是与金顶高度更接近些，其实完全就是理解错误。爬得越高，往下走的距离也就越深。两峰夹峙的鞍部才是再次出发登顶的起点。

曾经的努力，一瞬间都归了零，甚至还成为负担，让吾好不沮丧。但沮丧又能怎样？解决不了问题。还是要面对现实。

　　随遇而安吧，就算疲乏至极，也不要忘记驴行初衷，为的是领略佳妙风景。有幸登顶，虽不是绝高，亦有独到特色。怪石林立铁蹄峰，犹如一只其大无比天马踢踏云海之上。峰下大峡谷呈“V”型深陷，削壁千仞，沟壑深幽，峰峦叠翠，千山纵横绵亘，险峻雄伟当属武功山之最。明代徐霞客游历至此，称铁蹄峰为武功“奇胜”之涯。吾且站在高处，四顾风景以疗疲累之伤，抚慰情绪再战征途。

　　不管怎样，踏上旅程，就没有停下来的可能。路还要接着走，不管疲累，抑或失望，开弓没有回头箭。难不成耍赖不走，独自睡在半道上？那不现实。男子汉大丈夫，有伤自己舔，再累再难都须自己克服。幸好老天可怜见，头顶飘过来厚厚云层，并在此后路程中始终眷顾着，免了无遮无挡的曝晒。人要懂得感恩，既然老天都在帮你，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出发，再战征途，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自由的脚步，抖擞精神，再向武功山顶高处去。

　　下山，上山，与疲累鏖战。踏步木栈道的时候，吾知道这一回不会再出错。因为许多帐篷客已在栈道里安营扎寨。吾的宿营地还在山顶，总之是相距不远了，无须担心夜行山中。心宽之后，竟然忘记疲累，也不及安顿行囊，鼠窜去了古祭坛和金顶，居高巅一览群峰迤逦，寻无遮处张望天青云逸，豪气陡涨，亦不管四处是否有人，张狂而嚎：武功山，吾终于来了。

　　金顶有四座道教建筑，乃武功山最有特色的人文景观之一。山中细碎乱石垒的祭坛，块石拱顶结构，里面没有一根梁柱，为建筑史上有名的无梁殿风格。四殿均创建于三国东吴初年，朝向各异，长约六米，宽约四米，傲立湘赣边界，已历1700余年岁月磨刻，被誉为江南古代祭祀文化的活化石。

　　东向葛仙坛，道教丹鼎派祖师葛玄所建，全称东吴雷霆玄省之坛，亦称老坛，观日坛。据说南宋文怡曾专程至坛求子灵验，得子文天祥，官至丞相，铁血丹心照汗青世所称颂。为报神佑，文怡曾捐建铜瓦殿，惜今遗失，不辨铜瓦何物。面朝东南汪仙坛，称金顶坛，望仙坛，后明吉安知府汪可受体恤民情遭贬斥，脱俗在武功山修炼。死后，百姓记其恩，于坛内塑像祭祀。冲应坛则向东偏南，依然与葛玄有关。北宋崇宁三年（1104）、南宋淳佑六年（1246）朝廷封赐葛玄为冲应真人，后人立坛纪念。求嗣坛面朝正南，供奉着龙王神像，神坛前有一井泉，上圆下方，泉水味甘清心，常年不枯，堪足称奇。

　　金顶则简单的多，所有记忆都已遥远到近乎模糊，没有什么可念叨的，也没有那么光耀的事迹能够津津乐道。但光秃秃山顶矗方石碑，写上金顶俩字，就可以吸引几乎所有登山客前来拜访，却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武功绝巅名头摆在那，足够响亮。一俊遮百丑，完全不需要其他噱头再来妆点。无论纵目眺望天涯杳远，还是虔心朝拜武功山神，或者迎接暮霞晨曦的虹彩，这里都会是最最绝妙位置。难怪人头攒动，也不怕扰了山神清静，盛名所累耳。吾既然来了，亦就顾不得叨扰不叨扰了，挤在人堆里，静候日暮西山霞红飞。

　　绝巅寻辉，从容看遍暮霞晨曦

爬一天山路，又赶去金顶拍日落，折腾得够呛。返回宿营地，等不及店家将简单饭菜上齐，自个儿跑去盛饭，带动其他人亦跟去饭桶，似乎怕吾将一大桶米饭都占为了己有。疲累之后胃口尤其好，不用啥菜不菜的，吃嘛嘛香，稍微扒拉几口，干掉三小碗米饭，回去铁皮棚屋里洗漱。

　　山顶生活条件有限，共用的简陋卫生间没有热水系统，直接引了山中水源利用。五月天里，高山之水甚是冰冷，乍冲体肤，激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再不敢恣意冲淋，赶紧用毛巾擦了擦，对付着去除臭汗也就算了。房间是用铁皮搭建的临时房，六七米见方地儿挤下三个大男人，高低床，破被褥，隔了结着蛛网的板壁，清晰听见隔屋窸窸窣窣动静。这没啥不得了，攀高为风景，能望尽武功天涯远，受些苦也是应该的。

登武功山，上白鹤巅峰金顶看日出日落，是必然会有的选择。

　　于时光星辰而言，太阳起落每天都在发生，不过是昼与夜更替而已，本没什么特别值得显摆的。但搭配上山峦崖隘，妆点了云裳霓霞，再有点浅岚淡雾痴缠其间，便不再仅仅只是日出，而成了人世间最为瑰丽壮观的色彩幻变，一场视觉的饕餮盛宴，足以迷醉所有注视者目光，让你心悦诚服地叹为观止。至于能否如愿，就看老天是何意愿。并非每次登上金顶都能遇逢绯霞满天，须得天时地利都相宜了，才能恰逢盛彩。

　　昨日夕暮时分，归山残阳西斜。金顶山岗到底有多少登山者挤坐在草地里，痴痴望薄暮幂幂山谷，痴痴望西天低垂斜阳，等待着山形慢慢变得黯淡，等待着晚霞慢慢染出赧颜，期盼金乌西坠山头的时候，天边那轮耀眼光亮收敛起曾经灼热，将撩拨天际的绯红幻变出满眼的火烧云霞。人生有幸临武功山绝巅，听“万壑有声含晚籁”，看“数峰无语立斜阳”，是件幸福的事儿，如此才对得起千辛万苦的跋涉。可惜远望西山之顶，一带厚重云团凝集，始终不肯散去，让人担心晚霞是否能够真的撩红天际。

　　太阳慢慢坠落，慢慢消褪热力，慢慢失去耀眼光芒，由灼白状态变作通体泛着白亮浅黄的圆盘。圆盘周围，云层不再安分，天宇也有些激动，围绕着红黄相互过渡的靓丽。范围虽不大，却是缤纷多彩，色呈百合、金黄、半紫半黄，半灰半红、紫檀，相互揉杂在蓝天，又倏忽变幻着色调，让人非常期待彤彤圆盘殷红如血的时候，肆意张扬的绯霞会如何酡红了整片西天。

　　太阳还在下坠，而云团丝毫不见淡散，反倒是益发地乌黑起来，终究遮盖太阳光耀。但太阳的光芒岂是轻易就能被遮没的。云团不是铁板一块，总有一些稀薄或空隙，成为阳光的通道。一束束光线穿透出来，呈放射状照耀，反倒成就非常霞色，就似天神顽皮的孩童们躲在云朵后面用手电筒窥探大地。此时山野里被日光蒸发出来的水汽开始慢慢弥散开来，在远山与金顶之间扯上一层氤氲，凡尘世间变得迷蒙，霞色的红黄也有些混沌。不能见醉斜阳撩红天际，无法尽展其美，多少会有些遗憾。没关系，吾还有明日朝霞可以期待。

　　隔在日落与日出之间的，是静凉幽蓝夜，静谧深邃的天蓝。本来拍完日落，吃罢晚饭，洗漱停当，感觉有些疲乏了，拟归去歇息。况且山顶夜冷比预料的要夸张许多，衣薄不敢外出。此番出行考虑轻装，尽力减少了行囊负担，故而没带秋衣出门。刚才饭毕归宿处，觉着抵挡不住寒冷侵体，所以不准备外出，好好睡觉以待明朝晨曦。刚收拾停当上床，隔壁几位大姐像孩童似地，兴高采烈过来喊叫：赶紧出来看，天上有星星诶。

　　天上有星星，不是什么稀罕事。能够让人回返孩童的愉悦，必然有其不同凡响之处。这些年，城中所居环境总是灯火亮丽，明晃晃耀得夜如白昼，自然难有星辰微光。偶尔身在灯黑处了，雾霾遮蔽天空，能见度又不允许远望，星星也就成了稀罕物。即便偶尔天时地利都好了，难得地看得见星星，也不过那么三俩闪烁，很容易被夜黑之幕淹没，完全不成气候。

　　今夜，吾站武功山顶，仰望漫天星斗灿似烟花，那么清晰，仿佛就在眼前一般，伸手可摘星辰的感觉，不觉痴痴有些呆了。似这般的繁星闪烁，只在儿时老家记忆里曾经存在过。那时夏夜，吃罢晚饭，大人们总喜欢搬把椅子坐到大门外，边摇晃蒲扇赶蚊子，边摆龙门阵侃天下。倘若来兴趣了，会招呼周围乱跑的伢儿，指着满天星斗，教伢儿们认识牛郎织女星，认识北斗启明星，扯些飘渺虚无神话，逗得伢儿们都仰头远望星空，比赛谁认识的星星更多。

　　后来许久不见星空，渐渐忘了夜原来是可以被繁星点亮的，忘了银河横过天际的浩渺璀璨。以为夜空中如无月明，总是漆黑黑如墨。如今乍立繁星下，看“丹台月冷草萋萋”，忧“白鹤归时路欲迷”，感慨“只有当年仙岭在，青山依旧与云奇”，心境突然就趋于了空明，任凭星辉披身相伴，去找寻心灵中那方净土，将俗世的欲望、喧嚣和浮华尽数抛却。天穹苍茫，星稀月明，且养一袭云水胸襟，独守淡泊在空灵。

　　夜风中立久，体渐寒而神思敏，仰头看天上星明明暗暗缀满天穹，像似无数慈祥深邃目光；看天上星忽闪忽闪扑朔迷离，似乎隐藏无数神秘故事；思绪便往天穹更蓝深处里去，翱翔与星辉相交映，自由而不羁。近代哲学鼻祖康德曾说：仰望星辰，遨游森林，最足以给我以冥想的机会。吾没有那么深刻思想，只是觉着仰望星空，总有一种平静淡然相伴，心便觉着安然。有这份安然相伴，人生已足够了。对于平凡如吾而言，没有什么比心安更大的幸福。人生百年间，从俗浮沉，与时俯仰，若能从从容容地来，无牵无挂地去，善莫大焉，不必再作他求。

　　月亮终究还是升起来了，皓明如盘悬在南坡之上。天蓝蓝无边，山绵延无际。静谧群山，无尽草甸，水乳交融的夜色，被月辉倾泻了宁静清泠，映得穹宇也亮堂起来，以致星光渐趋稀疏。月明星光稀，今宵想在山顶等侯银河横过天际的壮观，显然没有机会。难得身在高绝处，没有尘俗灯火光扰暗黑，本应是探究深邃夜空中银河奥秘的理想所在，或者还能拍些银河画面。然时辰不予，清朗朗世界月光皎洁，掩盖了星辉微光。没奈何归寐，俩爷们酣睡已久。不敢吵醒同伴，这一天跋涉对谁来说都不轻松。蹑手蹑脚上床歇息，且待明朝晨曦。

　　归寐不久，惦记着绯红晓晨曦，未及天际白，吾已再次站上金顶，等侯朝晖破晓的恢弘壮美。都说黎明前的夜会很漫长，但等待的过程却不难熬。深沉泠静夜色，先是深邃静谧的暗蓝，带着夜特有的忧郁气质，慢慢浸透入墨黑，让远山近岩从黑漆漆夜幕里展露出轮廓来，黑嘘嘘地满是神秘意味。继而暗蓝渐变作隐匿不可捉摸的孔雀蓝、充满希望靓丽幽雅的宝石蓝、带着跳脱亮光美丽的湖蓝，次第过渡作令人安静并放松的浅亮水蓝，山的黑嘘嘘里开始显露出一些深深浅浅褶皱，山形平板剪影有了沟谷崖隘的样貌，慢慢生动起来。

　　天穹蓝调的变化，是个渐进过程。色彩在不知不觉中缓慢地过渡着，也许会麻痹掉你的关注。就在神思游移的不经意间，天地相接之际出现一条略显宽绰的亮白，似是白纸上的水蓝色彩褪去了一般。很快，在亮白之上出现细细一线淡黄带点鲜红的缝隙，又像是白色画布上涂抹了一笔直线。会是谁有那么大手笔，用红黄蜡笔于东天恣意涂抹？你已无暇猜想，那缝隙迅速被扩展，仿佛一双无形大手在使劲掰扯，由一线扩延作一带，色彩亦愈益地红艳，映得天边飞云如火燃了一般，酡红如醉，让人瞧着不觉也痴痴醉了。

　　太阳终于升起来。远处尖巅山际线冒出一点色稍浅黯丹红，慢慢地上凸形成半圆，继而拱作圆圆火球。那丹红柔柔的并不耀目，带着明亮而温婉光芒，穿过一片狭长云层，又再隐隐浮起，于是愈益地晶莹剔透，仿佛被云层擦拭过似的，浅黯被抹去，丹红更显明媚，并带点玫瑰红色调。太阳继续上升，玫瑰红里混入了金黄，不再如初升时的含蓄内敛，用朦胧四散光芒将热烈扩展开来，不断涂抹感染周边的云朵、山峦，并蔓延到脚下的草甸，天地霎时都明亮起来，金黄暖暖的世界就在眼前。此时，蓝天里逸云被打上火红色彩，像大鹏鸟伸展的羽翼，飘逸而灵动，让人啧啧称奇。

　　刚才还只是隐隐显现轮廓的道宫仙鹤峯庵亦露出真容，红墙乌瓦飞翘檐角，还有人们的欢呼都明晰起来。晨曦之美，足以弥补昨晚暮霞的遗憾，武功山之行已不虚。吾立白鹤峰巅，想起宋人王庭珪留语“昔人骑鹤岭头归，应有仙居在翠微，绝壁藤萝无问处，时问清唳揭云飞”，于是纵目四望，盼能遇白鹤排云翔于天，带吾高飞，直上青云间。

　　新的一天苏醒了。远方高山在呼唤，草甸在呼唤，蓝天清风在呼唤。走吧，挥别金顶，前路漫漫又征途，迈步发云界。

　　山间跋涉，任疲累与壮美交战

从金顶出发，沿山脊行走至发云界，是武功山景中最美的一段黄金旅程，高山草甸风光美得惊艳。大凡来登武功山的驴友，多半都是冲这里风景而来。满眼皆是草绿，到处碧波荡漾，延绵不绝的高山草甸，在地球同纬度地带绝无仅有。这一途由金顶下山，经吊马桩、往绝望坡、爬好汉坡，直至发云界下山，需翻越三座海拔1700米左右的山峰，上坡下坡廿多次，而且山陡路滑，很是消耗体力，是武功山穿越路线最难走的一段。考虑到路远难行须费时，早晨六点刚过就启程赶路。

　　金顶下坡，有石阶路可循。可吾不想循规蹈矩，选择走草坡下山，去看草甸岗上的亭屋。据说晨曦满坡的时候，亭屋似浮漾在金黄光波里，有一种说道不明的魅力，听着就让人向往。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选择金顶，只好放弃棚屋，美丽邂逅留待将来吧。登山途中不断对自己说再不来这鬼地方，然人之本性就是喜欢好了伤疤忘记疼。后来惊诧暮霞晨曦、扼腕银河缺席的时候，却又频频念叨何日再来相会。或许有一天，经不起诱惑又重返了呢，权且探探路也好。

　　坡地下山确实比平常山路陡些，不好走，却还不算过分，只需小心踩稳了脚步慢慢行走。亭屋就在碧草连天里，起伏连绵山峦的岗顶，孤寂寂立着。若然晨曦披沐，光泽肆意流淌，染得天空金黄，草甸金黄，亭屋亦金黄，便大有遗世独逍遥境界，应该是能拍出意境佳妙画面。然此时日渐耀眼，光色太烈，悠远气息全毁，拍不出心中的镜象。执拗无益，不如放弃。且待重返日，定当借着晨曦曼妙光影，轻悄悄潜近拜访。相信会有一个美妙的重逢。

　　武功山间难有平台。金顶下坡之后，立马就有爬坡相侯。不过高差不算太大，且坡顶一段稍平缓山脊，走走看看挺轻松，更兼心神被高山草甸的美所吸引，根本不觉得疲累。心中舒口长气，想前人是否夸大其词了，武功山穿越不就是路途远点嘛，山顶行走还算是容易的，于是把偷懒借缆车下山念头抛之脑后。一念之差，埋下此后身疲力竭备受煎熬之由，却也邂逅高山草甸连绵的无边无际，感受蓝天白云相伴的心旷神怡。有得，也有失，来一趟不容易，索性就把武功山滋味都尽兴领略一番。

　　吊马桩有石笋山峰，乃金顶景区绝景之一，体量最大的石笋山峰，自峡谷中笔直矗立插入云霄，仰视如神仙栓天马的石桩，是金顶行来遇到的第一处景点。其拔地凌穹态势，倾倒宋人何异，登山留诗“巍然屹立耸群峰，一柱擎天插数重，任历风霜容不改，亭亭独立出尘封”。吊马桩所在山谷地势稍低凹，更凸现出四周高坡翠屏的气势雄伟。奇峰卓然，有苍松挺立悬崖绝壁之上，老干虬枝清奇而古雅。岩隘峻峭，有兰草生长逼仄石缝之中，生机蓬勃野趣亦盎然。将峰之奇、岩之险、石之危、松之怪融冶一体，勾勒出自然天成妙趣横生的危岩奇松怪石图画。

　　更神奇，前方山峦翠绿草甸里孤松突兀，一副遗世独立的样子，仿佛述说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然而涕下的孤寂落寞。吾对无垠草甸中突然站起一株大树的场景无比神往。总以为那是广袤草原上的风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葱绿草甸中一颗松的挺立，孑然蓝天白云间。难怪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游武功山》赞颂“千峰嵯峨碧玉簪，五岭堪比武功山。观日景如金在冶，游人履步彩云间”。不知此后旅程，武功山还会用多少惊奇以待吾。

　　从吊马桩左拐，缘缺口下行，可以去往缆车站返程。右行则开启发云界徒步之旅。面临歧路，吾意已决，不想当逃兵，男人就该苍茫山中任吾行，尽掠武功山景之美。昂扬走出山谷，爬坡继续东进，翻越马鞍部，沿草甸陡坡斜穿，顺着山的脊背蠕蠕前行。

　　这是一段长长的爬坡，长得吾以为就是好汉坡了。可惜旁人告诉我，那不是真的。无所谓了，受累的是身体，愉悦的是眼睛，世间事很公平，有得总有失。山脊徜徉，澹澹熏风，遇初晨光线柔和，将草之袤、天之蓝、云之白揉作一幅高山风光悠悠天地，千万驴者踩踏成就的小道蜿蜒其中，被绿草如茵护卫着愈远愈细，直至渺茫不可见。不远山坡，孤松冠盖倾如伞。伞下旅者，身形微茫渺如蚁。以山的庞然来说，人行山中不过小小一粒尘埃。偏偏《道德经》教诲“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不是吗？山再怎么高，人却可以为峰。只需坚持，积疲累而不懈，终将傲视群峰于脚下。

　　跋涉唯艰，苦乐自知。上山一步一躬身，下坡一踏一稳形，汗滴气喘，不忘张眼四望，毕竟武功山浩浩荡荡绿草甸不是寻常可遇的。你看那万岭青幽透碧岑，千山寂杳暮云沉。极目峰遥岭近，迈步草甸万顷，心驰神往，思绪又岂止万千。伫立绝望坡顶，想明人张鳌山吴楚山间，乾坤日月尽入襟怀，鹏溟推气，山野浮烟散弥神思，一时豪气勃发，壮怀无际，迢迢霄汉路，迈步尽踏脚下。东进，继续东进，任意气昂扬风发。下坡，接着下坡，将绝望踩入泥尘。

　　一路不断与西去金顶驴者插肩而过。他们走的是上坡路，坡陡而且长。听身侧长喘如牛，看身形举步维艰，不禁忆起昨日行走天梯的面红耳赤和精疲力竭，感同身受。真心佩服那谁想出绝望坡如此贴切名号。从1360米至1710米，海拔垂直落差达350米，沿路山势险峻，跌宕起伏，最陡处坡度接近70度。从坡下往山顶看，山路崎岖狭窄，两侧草甸绵延，尽是悬崖峭壁。绝望坡，一个给你无限希望，又让你一次次陷入绝望的陡坡。一次次地以为爬到了山顶，却发现更陡的坡还在前方等你，让你心生绝望。有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吾始终觉着攀高更觉疲累，所以很庆幸自己东行下坡，不至受绝望之苦。

　　好汉坡与绝望坡相连着，丝毫不比绝望坡有稍稍的逊色。其高在云间，陡峭难行状况轩无二至。绝望坡谷底赤脚坳，就是好汉坡的起点。无论是东来往金顶去的驴者，还是东去寻发云界的旅伴，都选择在这里稍事休整，毕竟刚刚经历过长涉陡坡的煎熬，又将面对高耸向天的攀爬，没有谁能够轻视。吾望望云际山尖，想刚才绝望坡西行驴者的煎熬，不觉心生惧意。然行在途中无退路，没谁能帮到你，唯有用自己双脚去丈量每一寸山脊，希望也好，绝望也罢，前行是唯一选择。

　　抖擞精神走走停停，一路看看云天山色，让希望和绝望交织，风景是最好的解乏良品。终于双脚打颤挪动到了坡顶，听到最摧心的言语便是此去发云界甚远，还有许多山岭要翻越，同志仍需努力。望前路青山绵延迢递无穷尽，寻不见发云界身影，让吾如何说爱你。久伴高山草甸，见惯已不怪，何况日正中天，云散淡无，蓝蓝天穹纯得近乎单调。期待的草甸云海没有出现，再难用美景激励跋涉。而山，依旧高高低低错落着，没有哪个愿意平凡些，几乎都是好汉坡与绝望坡的翻版。终于领悟古人命名的精妙，绝望不是一道坡 ，而是绝望之始。迢迢山中路，只知是归途，不知何处是尽头。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踏足发云界。将身躯陷在客栈靠椅里，再无心思四逛去瞭望。不单单因为疲累，更在于强烈阳光下万里无云绿草铺展的平淡，实在寡无意趣。吾不想坏了发云界留在想象里的美好。发云界是武功山观赏云海的最佳地段。山顶大片禾草草丛和蕨类草丛分布，地势较为平缓， 类似北方草原的视野开阔，在南方秀婉地界里彰显着豪放气质，深受驴客喜爱。其绝色在于天欲雨时云雾腾空弥漫，如烟似岚地素淡，将远山近岭时遮时掩，装扮出蓬莱仙界景象；或者谷壑积聚烟波浩瀚如海，渐攀过山坡流泻，似汹涌澎湃的波涛，刹那弥漫整个山谷。如此美妙岂容糟蹋了，留待有缘再聚吧。

　　发云界归去，依然攀山上升。强弩之末了，星点艰辛亦是煎熬。还好那山虽高，望得见尖巅，走一步便近一点，不至希望不断被揉碎。行行歇歇，总算啃下来了，其后便是下坡路段。此去龙山村，垂直下降九百米海拔，过草甸，趟灌丛，穿老林，气喘吁吁，累不及山中行，不足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