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事明《仰颜述》

梁事明

题签、撰文：梁事明，中共党员，号墨茗草堂、习庐、三境斋，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教育委员会委员，中国石化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茂名石化书法家协会主席，茂名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联系交流：壹叁捌贰捌陆玖玖肆柒肆）

仰颜述（1）余乡西粤高凉兰石，据传芳兰满谷，紫石遍山，先祖顾而乐之，因卜居焉。于南宋淳佑年间建村至今8OO余年，而兰馨石坚，深有寄意，定村名为兰石，己显忠勇厚道、淳朴坚贞之民风。乡人崇文尚武，谈笑声如洪钟，尤喜唐颜真卿楷体，重其厚重磊落，淳实大方。每逢除夕吉时，家家户户门前一对对红彤彤颜风一片，蔚为壮观。余乡外长大，学书虽从魏《张猛龙碑》入手，亦仰慕颜书，多年间续临之，想来早有渊源。

仰颜述（2）时光长河倒流13OO年前，那是一个令其后世世代代无数中国人追忆、留恋、向往的繁华时代一一开元盛世（713一741）。颜真卿出生于景龙三年（7O9），到开元二十八年（741），这32年间大唐由朝堂动荡而国脉旺盛走到繁荣富庶、和谐安祥的盛景，从而逐渐造就了颜真卿的雄姿英发、忠勇正气的人格，开启其质古朴厚、雄浑豪迈、恢宏博大的书风。

仰颜述（3）颜氏远祖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是孔子至为得意的门生。而高祖颜之推先后在梁朝、北齐、北周及隋做过高官，以《颜氏家训》名世，天下儒生莫不尊崇。魏碑随北朝退出历史舞台而受后世扺贬之际，颜之推曾云"北朝丧乱之余，书迹鄙陋”，当有推波助澜的影响。颜之推万万也想不到，3OO多年后，南唐后主李煜讥笑其后世孙颜真卿的书法：真卿得右军之筋而失于粗鲁。颜书有楷法而无佳处，正如叉手并脚田舍汉。历史，仿佛与颜氏家族开了个百年书法玩笑。

仰颜述（4）其实，颜之推所贬北朝的书风，恰是形成颜体的重要资源，走进北齐，可见颜体有《经石峪》、《文殊般若经碑》等的宽博朴厚。再走进大汉朝看，拙朴厚重的《郙阁颂》也透露着颜体的取法痕迹。余在《汉三颂》感叹：唐颜真卿仿如郙阁颂的化身！说明了颜学二王，不满足在今妍路上的作为，学古越发取古，跨越魏晋直取秦汉高古，悟得”篆籀笔法“作古质书风，与用“一拓直下”笔法作今妍书风的王羲之并称“王颜”，成为学二王并跳出二王藩篱的千古典范。

仰颜述（5）初唐欧、虞、褚、薛四家之作，在北朝碑刻、造像、墓志中均可找到和他们极其相似的用笔和结体。欧阳询取《张猛龙碑》的俊朗修长，《高归彦造像记》又似虞世南的温文尔雅笔调，禇遂良、薛稷细劲飘逸之神态，都能轻易地在北朝书法中察觉。可是，因政治上的导向，他们自己都没有提及，后人凡提及也都归法王羲之。只有到了清末注鲜倡魏，人们才清楚地看到大唐楷书完全可从北朝底层所书寻根，只不过到了唐文人高官阶层，经吸收、提炼、升华，他们手中的字更容易形成创作链，更容易广为传播。

仰颜述（6）至于李后主之所讥，则反映审美阶层及角度的不同。想那李煜自小长于皇室宫庭，养尊处贵，哪知稼穑艰难。在他眼里，自然看不上从底层奋斗出来的书佐之字一一颜真卿就是个泥腿子。在墨茗草堂上，喷挂着天下第一、二行书整墙，清晰传真。愈观愈感《兰亭序》确实贵气盎然，潇散着一份“纸上逍遥”。而《祭侄文稿》透出蓬勃的生命力，奋搏着一份“纸上苍生“。余以为，稼穑农活是最具天人合一、也最为艰辛的工作，干好这天底下最底层的活，万事可作。《颜氏家训》主张士大夫子弟要知“稼穑艰难”，当如是也。庄子云：道在屎溺。

仰颜述（7）道在屎溺，庄子这话太厉害了！一个人，吃嘛嘛香，拉屎壮快，便池冲水即净，其人则通体安泰，大抵没啥毛病。前些日子，书坛又热议丑书现象，某名家又成了热点。凭心而论，其有深厚的笔墨践行功夫和理论功底，在实现想法的过程中尚缺手段。具体而言，其点画过于追求生涩，缺乏润的辅助，给人便不出的感觉。其字法、章法无论如何对历史负责地巧思，总有一种不舒服感迎面而来。再回望古人的法帖，那点画，饱满壮实，浑厚华滋……舒不舒服，你懂的。央视热播《换了人间》，有个场景：陈毅准备当上海市市长，毛主席笑道，这大上海，每天拉屎的问题就够你陈老总忙啰！主席的话，与庄子千古相照呀！

仰颜述（8）颜真卿三岁丧父，深感母亲殷氏一人抚养其兄弟1O人的茹苦含辛，且有家训道：幼儿学，如日出之光；老而学，如秉烛夜行。小真卿自小就发奋苦读，博学广采，德行并重，于书法一道未曾怠慢。要知道，颜氏一族以儒雅传家，重在学识，尤以训诂、书法见称于世。颜八世祖腾之，以草书名世。颜五世祖协，工于草隶；曾祖勤礼，大有书名。而高祖推之虽以家训闻名，亦深谙书法。萧梁灭亡时，其密藏梁王室秘府中王羲之真迹有1O卷之多，对颜氏家族学书有莫大帮助。颜氏家族，可谓书香高第，翰墨高庭。

仰颜述（9）父亲的早逝，家境的败落，让幼年颜真卿不但勤学、苦学、还需俭学。习书常以墙为纸，以黄泥浆为墨，以树枝、石块为笔，说颜真卿是个泥腿子还真不为过。余想，这练字的经历，王羲之何曾有过此底层苍凉的经历？故其书潇散出尘。这还是练就颜体笔力惊人的“绝秘”一一墙面凹凸，黄泥粘稠，涂写即生“屋漏痕”的感觉。但化于纸上又有不同，因人而造化。如今生活在钢筋水泥构筑而成的世界，要找这墙、这泥还真不容易，况且也没人想受这苦，“屋漏痕”似已成为江湖传说了。

仰颜述（1O）颜真卿常常布衣粝食，屡屡肚中半饱，却能三更方寝，五更即起，夜以继日，朝夕三学……开元22年（734），26岁的颜真卿鱼跃龙门，鸿翔天际一一参加“春闱”进士应举中榜。同年，迎娶长安巨族、世代书香的韦家之女。一年两大喜，真应了那句古话：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此时的颜真卿，踌蹰满志，从此以清臣为字，誓作一位清正、清廉、清明、清白之官。而他那份应举答卷的书法究竟“颜值”如何？成了后世书人千年的猜想。遗憾的是，颜真卿不惑之前的墨迹还真的千古难觅呀！

仰颜述（11）26岁到4O岁的颜真卿，在仕途上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奋发自励，养浩然正气。同时未放弃书法进取，一有闲暇，孜孜以求。其出巡见塞上雄浑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以开阔胸襟；更有雄视千古、海纳百川的盛唐气象，对心灵的恢弘启悟；其间又得草圣张旭真传而昼夜研练，以其“楷法遒美”在青年才俊中头角灿然。时光流逝12OO多年后，1997年1O月，在河南省偃师市首阳山镇惊现《郭虚己墓志碑》，立于天宝八年（749），为41岁的颜真卿所书，是至今为止发现颜体的最早墨迹。余想，颜真卿那份中举试卷书法大抵如此规模，楷法完备，谦恭谨严。这15年间，依然是颜体扎根阶段，看似进步维艰缓慢，实则在酝酿发酵，等待那个人风格关口的到来。

仰颜述（12）李后主所见颜体当为成熟的古质体，如能见到这早期的《郭碑》今妍体，必定也激赏，断不会讥笑颜体为“田舍汉“。没办法，其眼光也只能到这了。这是出身决定的，不同的时代，由于贫富差距和不同的生活背景，审美观念肯定不同，故经济条件决定意识形态。颜真卿“以墙代纸”，俭学之至。李煜用“澄心堂纸”，一江春水。这纸，以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著称。明董其昌得此纸时，曾一番感慨：实不敢书！想颜真卿得此纸也不敢书，也舍不得书。书了，当不会产生天下苐二行书！

仰颜述（13）《人民日报》曾发表《练字不宜从唐楷入手》一文，同样折射出不同阶层、不同行业的不同审美需求。余在《回魏志》中就分析唐楷的弊端，当不宜初学，这是从艺术角度去讲的。但在现实生活中，书法人活得不易呀！唐楷用来教学生，写个端庄平正，家长也看得懂，乐意交学费。书法人要生存，开班授徒作为营生手段很不错。如今无纸化办公年代了，能抓笔写容易看懂的唐楷，己是难得之举。学几年说不定还可换些银两，裱了礼尚往来，当官经商的喜欢，广交人脉，总比江湖体好吧。《人民日报》是站着说话的主，哪知民间疾苦。先生存，后发展。先共性，后个性，终归是稳妥之道。综上所述，余倒要呼吁，唐楷适合学，而且非常适合初学。书法群内即时诸多书法人感慨：教颜柳欧！我是用来保命的呀！

仰颜述（14）郭碑立后3年，到了天宝11年（752），颜真卿书写了《多宝塔感应碑》，达到了“楷法遒美”的至高点，当为颜体早期书风代表作，凝聚了颜真卿近40年艰苦砥砺，锲而不舍的心血追求。关于书法，《颜氏家训》将其列入杂艺之列。颜之推倡导的杂艺还有文章、诗词、绘画、算术、医学、习射、博奕等，这些技艺于生存有实用意义，于生活有保健娱乐的价值。但杂艺可以兼明，不可以专业。否则，不仅劳身劳智，且易为更高一层的统治者所役使羞辱。颜之推的思想，反应了当时士族阶层对技艺的歧视。颜真卿自然铭记家训于心，因为，比书法重要的事多了去！

仰颜述（15）观照当今书坛，书法人有体制内外之分。体制内如国省级书协、各地书画院及院校等机构专业搞书法的人士，有政府固定薪酬，常到体制外走穴，是幸福的书法人。体制外以书法为职业的人士，有成为市省国各级协会的会员，也有自立门户的江湖派。他们教学生，卖字卖印，冲击展览，为自己呐喊。江湖派则技俩穷出，吆喝摆摊，算命看坟，吹拉弹唱。各自在民间路上不断摔打摸爬，赢得一份不菲的收入也能悠闲过日。还有就是所谓爱好者了，有一份体制内的固定工作，视书法为乐趣，写得好的也能成为国协会员，往往会转为专业或职业人士。如此看来，颜真卿若在当下属后者了。

仰颜述（16）后世无视颜之推对杂艺的告诫者，帝王家中先有李后主耽于诗词、后有宋徽宗沉迷书画等而疏理朝政，于声色犬马中杂艺超群，导致亡国而饱受人间羞辱，其余玩”艺”丧志者景况凄凉更无需累说。颜真卿专业于齐家、治国、平天下，于书法始终没有刻意追求，但锐意进取，作为修身之道，终形成了既有传统气息，又有个人强烈面貌的颜体，实为千年来出身卑微的志士楷模，令人景仰。反过来说，颜真卿若缺失仕途上的成就，书坛断无”王颜”一说，令人唏嘘。

仰颜述（17）写完《多宝塔碑》后，颜真卿在仕途上官运亨通，在书坛上名驰海内，人生“双赢”境界似乎扶摇直上。但过了不久，天宝十二年（753）七月，颜真卿受宰相杨国忠排挤，出任河北道平原郡太守。离开长安之际，好友岑参以《送颜平原》为题作诗，赶来灞桥吟诵相送：“……苍生己望君，黄霸宁久留。”诗声琅琅，祈愿诚诚，感动得颜真卿泪奔不己。内心五味杂陈一一有对长安老居的不舍，有出任太守造福百姓的压力，更有为朝堂上杨、安各怀鬼胎正在酿造一场社稷之祸的忧心……情感九转回肠，但一切止于唇齿，藏于心底。纵有千言，不说一语！颜真卿首先是位政治家。

仰颜述（18）“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唐人送别, 折枝相赠，吟诗相送，浪漫！苍凉！壮阔！唱尽人间离愁别恨。人世间事，唯真情最感人。送别不真何时真？别到心灵深处，启智悟情。颜真卿书法，无论楷书或行草书，有脚踏实地的实诚，有仰望星空的进取，徘徊字里行间，总给人真情充沛，真心意切的壮美！无愧其姓名中的“真”字，太真了！

仰颜述（19）颜真卿到任仅一年，平原郡便呈现出“鱼盐隘里巷，桑柘盈田畴”的景象。同时平原郡地属受安禄山辖制，颜真卿察安有反状，并已喑作战备，对此也悄然未雨绸缪，加固城池，打造兵器，积聚粮草，登记壮丁。天宝十四年（755），颜真卿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下，韬光养晦，以多元的饱满情感写就《东方朔画赞碑》，字体开始透出颜体的“复古”端倪，四角撑满，中宫开阔，重心下移，主笔弱化，内敛蓄势，由今妍回溯质古的“关口”上，愈藏愈真愈雄放。

仰颜述（2O）果然，《东方朔画赞碑》问世仅数日，安禄山于范阳插旗造反。轻取洛阳，直捣长安。所过之处，烟尘千里，喧声震天，无以复加。震碎了沉迷于妃子笑、霓裳曲的盛唐美梦，大唐从此由盛转衰，杜牧诗云的”一骑红尘“亦成为千古绝唱。当年因高凉人（今广东茂名）高力士的推荐，才有千里驿道迢迢接力的“荔枝来”景象，这一路上跑死多少驿者？累死多少好马？倒是“无人知”呀？兵变范阳，荔起高凉，两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共同演绎着人间几多悲欣交集事。

仰颜述（21）世界荔枝看中国，中国荔枝看茂名。今天，茂名贡园里存活着历经1300多年仍然硕果累累的古荔树。按照当地流传的进贡保鲜古法，茂名到西安的路途约4OOO里，用古驿道“马上飞递”昼夜8OO里加急计，5天后抵达古都仍鲜美，以搏“妃子笑“！茂名！名符其实为“大唐荔乡”！现在，贡园到西安不消半日时辰，当年若有此便捷，想那隆基哥陪着杨贵妃，必会爬到荔树上直接“生吃”荔枝，那真叫一个鲜！此笑非彼笑矣。《仰颜述》景仰颜真卿之余，能述说家乡荔事，余感奇妙！幸甚至哉。每年逢荔红时节，墨茗草堂上，品大唐荔枝，书大唐颜体，唐风习习，好不快哉，真有趣！

仰颜述（22）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戊戍年冬月，暖冬送阳，朋来远方。因了王增军老师之约，来自全国各地的汉隶精英班成员相聚南海之滨，来到刚以朴实厚道的“好心精神"折桂全国魅力中国城评比的冠军一一茂名！我待八方客，唯用一好心！茂名以有着15OO年历史的“好心待客”之道欢迎着精英们。精英们因千年汉隶之“朴”而结缘，砺卑成山，砥砺前行。今日让汉隶之“朴”与好心之“朴“互为生发，交相辉映，如嗟如切，如琢如磨……已然成为本地乃至全国书坛的一段戊戌佳话！

仰颜述（23）精英们在贡园的古荔树前，遥想唐玄宗为搏贵妃一笑，不惜动用国家级军事运输方式一一8OO里加急送荔枝，也反映出大唐盛世即将结束的必然兆头，终被安禄山政治羞辱，被逼仓惶西逃。真应了颜之推的杂艺观呀！余认为，《颜氏家训》何止为家训，甚至可成为国训！颜真卿始终恪守家训，视书法为修身杂艺，不忘国事。安禄山造反后，其以一介文吏，起义平原，凛然正气，呼唤四方，同仇敌忾，匡护社稷。胸中燃烧着一往无前，效命邦国的忠勇烈火，流露笔端的字自然大气磅礴，雄放天地。乾元戊戌元年（758），5O岁的颜真卿写出了天下第二行书一一《祭侄文稿》！这是千年前的又一个戊戍佳话。

仰颜述（24）余在《魏了隋》谈到，魏晋乱世之书生风度，汉唐盛世之书升气象。《祭侄稿》的文字是追悼在安史之乱中牺牲的侄子颜季明，后世多以内容展开文学性的想象，感性地记述着其书写到了“泣血哀恸”、“长歌当哭”、“震悼心颜“的境界中。的确，《祭姪文稿》字里行间蓬发着盛唐气象的淋漓诉说，解衣磅礴，海纳百川……余也喜欢用文学语言看待这座书法高峰。余亦常说，书法，要在理性的技术高原上才能产生感性的艺术高峰。

仰颜述（25）余以为，书写！笔笔起行收，笔笔完整性。每笔都见起行收，追求其完整性，便是专业与业余书写的分水岭。《祭姪文稿》走笔铺毫，弱化起收笔，减少提按顿挫，裹锋圆转，起笔处多逆顶，即所谓“跪锋”，多为圆浑起笔，而内敛雄朴；收笔也多不露锋，出锋亦钝，而神完气足。好一派“下笔即是，抬笔即成”的果敢书写，勇武饱墨之大格局！这一点，深谙乃师张旭大草笔法精髓一一篆籀绞转。

仰颜述（26）稿中很多字都是一笔完成，甚至三、二个字一气挥就如“候真卿”、“亡姪赠”、“季明”……大量的强调线化书写，迥异于《兰亭序》以点画为主体强化起止的精致感书写，表达过程更为流畅！这是《祭姪文稿》虽为行书，却有大草之境的秘诀所在。要知道，越是独立的点画，情感越是弱化。再看张旭大草《古诗四帖》，线化书写震撼人心，这是颜真卿线化自如挥洒的立命归旨。难能可贵的是，稿字在线化的基础上，依然保持字法清晰的脉络。

仰颜述（27）稿中大量字体的内部空间运用了点画的重叠而产生墨块，由此减少了笔画的数量，获得更为简约直接的表达景观，使线化书写更为强势，给人明快通透，流畅无碍的淋漓感受。期、何、贼、郡等字内部的小墨团运用，真妙！另外，一些稿字如“亦在”用粗重笔画紧密的排列，也达到重叠的效果，使字法空间密而厚。重叠书写，在二王书风中早己存在，只不过到了颜真卿手上，内涵更为丰富，更为出神入化！

仰颜述（28）与重叠书写相反，稿字也有大量留出字内空白的书写，围、死、覆、悔、祸、谁等字法内的留白，与重叠书写字体有序缠扰交替，如膝如胶，水乳交融，浑然苍茫。无所谓主！无所谓次！字法不确定性强，高古书风使然也。既然高古，歸、止、開、城、陷、為等字自然四角撑足，开阔中宫，下沉重心……完全与汉魏质古书风一脉相承。想王羲之断不会想到，这位与他同祖籍（山东临沂）的后世老乡居然飞跃其所创造的今妍书体，从二王体系中突围而出，堪称千古一骑！那一骑红尘，是颜书来呀！

仰颜述（29）颜真卿饱墨铺毫，篆籀行笔，笔在纸上运行时微带绞转，让笔锋不同面与纸面充分摩擦，点画在饱墨时元气浑然，墨减时粒状苍茫。浑然、苍茫均有序地融合在线化的书写中，给人真切充沛的生命气息及能量感，好不淋漓！好不壮阔！好不雄放！产生这一壮观，理性地说，用笔、用墨、用纸缺一不可。尤其是这纸，千年来罕见论书者谈到。其纸为唐法古纸，纸面粗粝杂糙，笔纸相濡易使点画生发苍茫华滋的颗粒飞白状。这纸，仿如颜真卿幼年练字的土墙，那时“以墙代纸”，荜蕗蓝缕。此时“以纸代墙”，心路狂澜。又值知天命之慷慨，近五十年的入世、出世情怀交融喷薄而出……问世间，那澄心堂纸如何承载？

仰颜述（3O）《祭侄文稿》圆实朴厚的线质、苍润略枯的墨色，其丰富程度当超越《兰亭序》。稿中高迈的书写调度技术使线条在游走中产生了丰富的体势变化，即“四度一位”的内涵异常饱满，到了未行“呜呼哀哉尚飨”六字，线整体向右移位的趋势达到了极致，用俗话讲就是：把字写歪！正大气象的颜体有奇景呀，仅这一处线移位，给千古书坛提供了无限的遐想空间，让当今书法人致力于章法营造上留下了多少苦与思、累与泪、才与识……

仰颜述（31）盛唐遭遇安史之乱，颜真卿其中所作所为，可谓昭日大义。颜体字如其人，书风自然流露出正大忠义的审美特征。其根源于颜氏久远的高尚家风；根源于德行、书翰、文章、学识；根源于自古传承的一脉忠魂，凛然正气！颜真卿书有《祭侄文稿》，也书有祭兄颜杲卿之文，惜这份笔墨没有流传下来 ，乃千古遗憾。史上颜真卿称不上思想家，但学术、政治思想颇有建树，有《韵海镜源》、《礼仪集》等书问世，惜早已散逸，亦成为历史的遗憾。不幸中的大幸，《祭侄文稿》流传至今，让世人仰慕其“颜值“之时，作为习书的“养颜”资源。

仰颜述（32）同年1O月，颜真卿游华山庙，书《谒金天王神祠题记》，书风与《东方朔碑》颇为一致。千年回望，颜体矿藏着一个时代的文化信息：与政治的突变和经济的骤然相比，文化是个较缓慢的过程。盛唐造成的恢宏大度、海纳百川的文化意识流，绝不会因一次安史之乱而戛然中止。颜真卿从其时贵族圈子突围出来，成为将书法根植于平民及土壤之中的第一人。颜体具有极强的实用功能，借助摩崖刻石、寺庙墓碑等载体，供后世参观墨搨，广泛流传民间，至今不衰。令人肃然起敬的是，颜真卿一切所书，均为其正色立朝，政绩显著之余完成的，怎不让人仰慕呀！

仰颜述（33）再观当今书坛“丑书”现象，有一吼书名家在闹腾，不断上演边写边吼，笔墨狂扫的书法闹剧，论为江湖杂耍。此名家亦有较强传统笔墨功夫，是个有趣、好玩的书坛刺头。其作质古朴拙趣，余颇激赏，但仅作为主流书风外的调节欣赏。余以为，其这般闹腾，心中纵有千般不忩，当关起门来自娱自乐，无须公诸于众。如此广庭闹腾，如同得了“露阴癖”，那玩意！在大街上东摇西晃，呼天抢地，自诩为“生命状态在飞扬……”说到底，还是颜训所讥“杂艺”过于专业，生活太过安逸，衣食无忧，不闹腾闲得心慌，闲得蛋疼。在颜真卿为苍生请命，克尽职守之余所创造的正大气象书体面前，此类书法专业人所为，显得猥琐、粗鄙、丑陋……

仰颜述（34）所谓丑书，与9O年代书坛的流行书风一脉相承，都是民间书风或者山林气的泛滥，其过度强化了民间鲜活的意趣，为了“意趣”而“意趣”，弱化了庙堂书风的正大气象。颜体当属庙堂书风的楷模，也并非为了“正大”而“正大”，同样有着让人不易察觉的意趣。余以为一幅成功的书法作品，应是具备正大气象而不失意趣。如果要硬性量化其中份量，余认为是六四分亦或七三分，六、七份正大，四、三份意趣，此间又因人而异。还是《论语》说得好：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仰颜述（35）从京城外任平原太守起，颜真卿屡遭奸臣诬陷，升贬不一，历任同州、蒲州、饶州、升州等地刺史，每到一地不久，当地则呈现一派百业兴旺，生机勃勃的景象。其书法无论楷书亦或行书同样蓬勃猛进，均有名作问世。在蒲州写了《祭姪文稿》，《天下放生池碑》书于饶州。在升州回迁长安任职途中，书《与蔡明远帖》以荅谢侥州僚属蔡明远。该帖是颜真卿又在特定政治形势下，带有强烈的感恩之情，以充沛的精力一书而就，略显持重，规整近楷。笔调意境疏淡，气韵脱俗，在颜体庙堂气外独开山林气格。宋黄庭坚尤为敬服：笔意纵横，无一点尘埃气……

仰颜述（36）为何荅谢？帖中己云：阖门百口，几至糊口。想大唐一位堂堂刺史，时可号令十州的节度使、封彊大吏，居然困窘到阖家糊口、出门无盘缠的境地，怎不令人发千古唏嘘呀！而蔡明远”不远数千里，冒涉江湖”前来以钱粮相济，一解颜家苦忧，亦传为千古佳话。颜真卿一身系于政务，兼明书艺，凭一心清廉，绝不贪腐；挥两袖清风，从不聚财；真不负清臣二字也！时颜真卿五十有二矣。

仰颜述（37）清刘墉（1719一18O4）似从《与蔡明远帖》的疏淡中得到消息，饱墨铺毫，平和书写，丰厚笃静，闲致远出，世有“浓墨宰相”之美誉。其为官做人以奉公守法、清正廉洁闻名于世，亦得鲁公正气。传刘墉学生、翁方纲（1733～1818）婿戈仙舟拿刘字向翁讨教，翁说：你去问你老师，哪一笔书是古人的？戈将此话转告刘，刘反唇相讥：你去问你岳父，其书法哪一笔是他自己的。二人之论即是学书中“先无我，后有我”的两个阶段。余常论书法是“一力遮百丑，一柔显真功”，刘以柔写刚，自有我在。而翁以刚写刚，下笔无我，“方刚”而己，当略逊一筹。

仰颜述（38）学书中的“无我”阶段，即临古时刻，是书人用毛笔沿着古人的经典轨迹重走。这一走，恐怕是千百次地来回走，才有可能把轨迹中隐藏的道理读懂。如张旭所云：书法当自悟耳。书法的理性之道，就是在不断反复，不烦其烦，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中坚持精临、实临所开悟。而且越是准确，越是高效地发现其中的道理。余学书推崇单字精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单字精临成为常态化攻书行为，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仰颜述（39）刘墉所问“哪一笔是自己的？”即学书的“有我”之境。临古要刻苦，更要思考。重点挖掘古人的经典笔法、字法、章法审美特征和规律，在此基础上融入个人思考，进行归纳总结，资源重整，最终找到真正符合自己走的“笔路”，食古而化，由实临过渡到意临、创临、创作……从而实现“有我”的风采。反观那些常年粗枝大叶，不求甚解的勤学苦练之人，直接进入“有我”之境，效率几无，日日废纸三千也枉然，实乃勤之无理，苦之无道。奈何！奈何！真正高人的书写，表面看似毫不费力，其实是背后有道、有理地千百倍努力！

仰颜述（4O）来过墨茗草堂或习庐的道友们知道，庐中张贴着巨幅喷画《祭姪稿》和《兰亭叙》。《书谱》云：古质而今妍。无疑，颜古而王妍。余日夕观之揣摩中，境界愈开，甚感“古质今妍“的概念道尽了三千年书法的前世今生，仿如千年书法宝库的大门，昭示着书人前来朝圣。并总结了“四度一位”的攻书技术依据，尽可能将书法“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玄妙之说量化。余认为打开大门的钥匙，可用这“四度一位”！余还认为，书法的训练指南用“四度一位”来落实也很着地气，用来欣赏书法同样适用，如此“量化”才真正到位。说穿了，把“四度一位”藏着写，字偏向古质；露着写，偏向今妍。时代在发展，我们追求的是藏中有露，或露中带藏的写法，即古今结合，质妍相间，才不负此生热爱书法一场。

仰颜述（41）五光十色的大唐朝廷上，同时出入宫禁，同为台省重臣，同廷参奏天子，却贫富两重天。时宰相元载富压天下，钟鸣鼎食，纸醉金迷。任刑部尚书的颜真卿清贫苦楚，举家食粥。书完《蔡明远书帖》后五年（765），颜真卿又书《乞米帖》：拙于生事，举家食粥，来已数月，今又罄竭，只益忧煎，辄恃深情……同年，因夫人韦氏久病缠身，药方有鹿脯一味甚贵，颜真卿却无力买得，又书《鹿脯帖》。上述三帖以家境艰难中无虑工拙，随情直书，笔法纯古厚朴，虽为借条，堪称光照千古的“清廉三帖”！

仰颜述（42）清廉三帖相继问世五年间，颜真卿楷书有《离堆记》（76O）、《郭家庙》（764）等碑写就，均朴厚雄强，清劲宽博。行书则有《争座位帖》（764）问鼎，比《乞米帖》早了一年，径与《祭侄文稿》雁行。其依然以草入行，弱化起收，却起时无怨，行敢担当，收必无悔。下笔即是，抬笔即成，果敢书来，文词炸裂，情感炽烈。无论从文、书、理、义等诸多因素考量，均直指人心本田。到了书无成法，篇不定格，章段跌宕，构造天成，活脱圆融的大化之境。每每读之，令人得到真力弥满的充实感而境界升华！美哉！壮哉！仰颜哉！

仰颜述（43）颜真卿宁愿乞米作书，也不愿依附权贵。58岁时遭遇第四次贬黜，却视贬如归。出京在外11年，颜在政绩上算不上显赫，然一生的诗文碑版却最为人称道。其被贬吉州别驾途中，上庐山游玩，遂发“兴逐孤云外，心随飞鸟泯”的感慨。这么一位几朝老臣，此刻倒仰慕陶渊明，欲自慰于田园之中荷锄农耕，寄情于山水草木间。而吉州刺史梁乘亦是仰颜之人，其为政宽简，处处以礼相待颜真卿，从不以政事打扰。使颜真卿得以心闲气静，结交高士，饮酒品茗，吟诵咏唱，所作诗文编为《庐陵集》。想颜真卿一生难得有此段惬意日子，与咱们老梁家有这么一丝瓜葛，祖上积德呀！

仰颜述（44）闲雅的日子继续着……唐大历三年（768），年己花甲的颜真卿迁任抚州刺史。距前439年即晋咸和四年（329），26岁的王羲之任抚州太守，赢得了一个为民解苦的好官名，更留下了一个传唱千年的洗墨池。池中述说着书圣临池练笔，将一池清水染黑的故事，让颜真卿怦然心动，激情似潮。生发乘公务之隙，翰海骋笔以慰平生之愿。从此，颜体创作骤然进入繁盛期，如奇泉喷涌，佳作迭出，云蒸霞蔚，星河灿烂。《麻姑仙坛记》当为这时期的扛鼎力作，老笔纷披，茂密朴拙，最能体现颜书“雄阔博大，骨气奇高”的风格。余在仰颜途上，尤喜临写此碑，誉其为“麻姑老笔”。

仰颜述（45）麻姑老笔，当是颜真卿经历了4O年的宦海风浪及命运沉浮，感受了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这一切，又与得天独厚的家学、诗书苦读的学养及卓尔不群的天资才情圆融成从心所欲而正气朗然的为人处世境界，所书下笔生古神，抬笔出新意，字内老辣鲜活见精微，字外恢宏质朴显磅礡。余在《汉三颂》谈到，《郙阁颂》羽化于《麻姑》，共担茂密雄阔、真力弥满书风的千古典范，是那汉唐气象呀！两者笔法均源自”蚕头雁尾“，以隶作颜，实乃作“麻姑老笔”的千古不传之密。

仰颜述（46）古人以蚕头、雁尾誉笔法，是窥众玅之门、万物之灵所得真谛，玅不可言。蚕劳作不倦，脚踏实地；雁飞翔不止，仰望星空。蚕头当为男性阳具，乾也。雁尾恰如女性阴器，坤也。蚕头一以贯之，行敢担当，融合雁尾，一笔乾坤，阴阳变化，乃生万法。清何绍基（1799一1873）以病腕学颜或作隶均强蚕弱雁，行笔皆以蚕头发力走之，一贯到底。一招鲜，吃遍天，在颜书一系中写出了何氏新意。

仰颜述（47）一笔蚕头雁尾，蕴藏着千年书写的所有笔法，铺、转、裹、绞……早在先秦时代己出世。一笔蚕头雁尾也述说着为人处世的德道。蚕有勤德，自强不息，至死丝方尽。雁有忠德，厚德载物。大雁雄雌相配，从一而终。雄死雌绝不再嫁，雌亡雄绝不再娶。杜甫诗云：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诵来让人为之动容呀！颜真卿恪尽职守，忠于大唐，千古共知。而与其妻韦芸一生相守，不离不弃，患难与共，堪称楷模。余以为，用“蚕头雁尾”形容颜真卿一生写照再贴切不过了。

仰颜述（48）麻姑老笔到了《刘中使帖》（775），点画雄浑苍厚，书风豪迈淋漓。一“耳”字长竖枯润相融直落竟达五字之长，堪称颜真卿人生“第一老笔”！时颜真卿己是67岁的老人了。余以为，颜体至此观止矣。颜体极具庙堂气，是守正出奇书风的代表作。作书，正而无奇则呆，奇而无正则怪，唯奇正相生方通人书俱老的君子之境。颜真卿其人其书，谦谦君子作为也。其即使到了君子之境，依然谦谦，故其一碑帖，一故事，一境界，一世界……让人仰颜不止，自强不止！谦谦不止！

仰颜述（49）《祭姪文稿》问世126O年后的又一个戊戍年（2O18），王增军导师精英班在大唐荔乡一一茂名开坛授讲，以“谦谦君子，用涉大川”为主题，融入当地流传千年的“好心文化”来述说汉隶的创作核心精神。天天茂名蓝、茫茫南海潮、坛坛好心酒共同见证了导师引领着精英们从砾卑成山、积草成原、聚川成海的人书合一的境界中一路壮阔走来，由白天走到黑夜，又从黑夜走到天亮，走向谦谦！精英们谦谦我心，放怀畅谈，日谈夜谈，汉隶温暖，心往谦谦！余想，仰颜述，实为仰谦述也。

仰颜述（5O）纵观颜体所见碑帖，皆以颜楷、颜行名世，而颜草自唐到今始终未得一见，这又是一个千古遗憾。后人唯在行草相间的《刘中使帖》及楷行草相融的《裴将军帖》中稍稍领略丝丝草情。天宝四年，37岁的颜真卿赴洛阳请教张旭，述有《张长史笔法十二意》。时隔27年，在长安名噪一时的怀素东赴洛阳拜谒颜真卿，获益匪浅，自此草书大进，终与张旭并称书史“颠张醉素”。西晋卫恒在《四体书势》云：张伯英下笔必为楷则，常曰匆匆不暇草书。道明了草书需闲暇时光来支撑，匆匆不能作。颜真卿一生为案牍所役，政务繁身，何来闲暇作草？

仰颜述（51）在颜真卿人生的最后1O年中，仍有《李玄靖碑》（777）、《颜勤礼碑》（779）、《颜家庙碑》（78O）、《自书告身》（78O）等名帖涌现。一路老笔纷披，一颗忠孝老臣心。待到生命的尽头，用楷体绝笔《移蔡帖》（785）为颜体划上了一个悲壮云天的无悔收笔。77岁的颜真卿恪守正道，殉国成仁，一位书法巨擘溘然消逝！千年以来，其人、其德、其书让后世受到感化、训谕和激励，委实旷古罕有的谦谦君子！时光悠悠，仰颜至此，己是戊戌岁末，想家乡进入写春联时期，家家户户又将张挂红彤彤的颜体春联，大吉之时，万象更新，万象谦谦……习庐，当然继续习语，过好每天的书法日子！（2O19.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