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茬

山泉水

<h3>  但凡八九十年代,在乡镇工作过的人,都还记的“催粮要款,刮宫引产”这句话。当时,这虽然只是对乡镇干部工作的一句嘲讽之词。但从另一个侧面,它却形象地反映出了乡镇干部工作的真实现状。的确,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向老百姓催交公购粮、收缴农业税、特产税和搞计划生育,就是乡镇工作的重中之重。也是我们这些乡镇干部们,在其繁杂的事务之中,最烦心、最头疼的两项硬茬子工作。 </h3><div> (一)</div><div> 记得,在拦马河镇当镇长期间,要提到计划生育真可谓是:“七头点火,八头冒烟”。今天这有个非婚怀孕,明天那出个计划外二胎,时不时还爆料个三胎怀孕,折腾的让人一天也不能消停。当初,为了扭转局面,我们在宣传教育常规工作的基础上,被迫采取了强行扭送,拉猪、牵牛、搬东西等强制措施。实施中,除不可避免的争吵和冲突外,时不时还会遭受火枪、菜刀、匕首的威胁和袭击。现在想起来,真让人有些不可思意。93年5月,镇上组织开展计划生育宣传月活动。在第二阶段调查摸底工作结束后,有干部汇报,大树垭村村民刘小平媳妇生育二胎后,以身体有病为由,没作结扎手术,已拖了一年多时间。当时,包村领导是镇党委副书记张万忠。但有干部私下反映,这家人和张书记有亲戚关系,张书记不好下硬茬。作为镇长,我很是担心。怕稍不留神怀上个三胎那事情就大了。于是,在镇领导班子会上,我就提出,既然已经成为工作中的“老大难”,那我们班子成员就来个齐上阵。</div><h3> </h3> <h3><font color="#010101">  一天清早,我们书记、镇长、副书记、副镇长一起,开上车就直奔刘小平家。刘小平家,住在大树垭山顶312国道路边。从镇上开车出发,只需十来分钟就到他家门前。到达后,见其媳妇一个人抱着孩子在家。问其丈夫,说出去了,不知道到哪去了。男主人不在,这对我们极为不利。但既然这样兴师动众的来了,那也总得有个交待。于是,就轮番上阵,给媳妇做工作,让其到县计划生育指导站做结扎手术。可哪知道,这媳妇还真是个倔脾气,任凭你咋说,她也不理视,就抱着个娃稳坐在那。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眼看就到了中午十二点,她却仍油盐不尽。我当时看不动硬的不行,就伸手拎住她衣服袖子,将她从橙子上提起,顺势从屋里拉向门外。刚拉到院场边,只听屋里有个人在大声吼叫:“陈镇长,你想干啥?”我抬头一望,见刘小平十分激动的从屋里冲了出来。我将他媳妇丢掉,转身也向他来的方向走去,并用手指着他吼道:“你今天想干啥?”。双方这一吼闹,把周围的群众吓了一跳,看火药味这么浓,以为要动武打架,大家哗的一下都涌了上来。待他冲到我面前,还设顾上开口,我就接着吼道:“我在拦马河工作了这几年,还真没想到,一个住在大路边的年轻人,我们一行几个人到你家里,不说找烟倒茶,你竟然一上午能藏在屋里不出来见我们!”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这一串看似很普通的“连珠炮”,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到了他的痛处,顿时羞得他满脸通红。原来本已吹胀的“气球”,像一下就被针戳破。他迅速转身,几大步跨回屋里,很快从屋里找出四五个罐头瓶,给我们泡茶倒水。一班人耗了大半天时间,这下才总算有了可下的台阶,有了能收场的机会。</font></h3><h3> 其实,就在我们去的头一天,刘小平已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信息。晚上,他提着两瓶洒来到了我家里。见他深夜来访,还提着东西,我就能估计个七而八分。为了不使他感到拘谨和尴尬,进门后,先热情招乎他在沙发上坐下,再让家里人给他沏上热茶,并通过主动寒暄闲谝,缓解他紧张的心理。见他慢慢平静下来之后,我就以拉家常的方式,主动谝起了他想说又不好启齿的话题。我对他说:过去接触少,彼此都不了解。现在坐在一起才知道,其实我们两人论年龄、论出身还都相差不多。我现在虽然有了个当轮换制干部的机会,从农村家里走出来,还拿了个临时商品粮本本。但户口还在老家农村,等哪年轮换回去后,身份还和你一样。可真到那个时候,也许就远远没法和你相比。因为,要论成家立业,我没你基础牢靠,成了“半路出家人”。论要娃,你是一儿一女,算是儿女双全。而我就一个女儿,若下地干活,连个帮手都没有。现在,从面子上看,我是镇长你是村民。在众人眼中,我是官你是百姓。但正因为如此,关注、监督我的人要比你多的多,国家的政策法律对我们的要求也要比你严的多。就拿计划生育来说,我现在要敢再生个二胎,没有任何余地,就得卷铺盖走人。我也知道,你们也没有再要娃的想法,就是你媳妇对作结扎手术有些害怕,心理上过不去那个坎。回去给你媳妇说,这些年搞计划生育,全镇作结扎手术的已有五六百人,这次也有二十几个。因此,这就不是针对哪一个人的事,更不存在谁为难谁和谁求谁的问题。若要说是求人的话,今天在我家里,私底下算我求你,求你理解、支持我们的工作。”原本,刘小平能够深夜前来,事先肯定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也下了很大的决心。但听了我这一席话,却让他有些坐立不安。不仅不好意思将心里的话说出口,还连连点头,并顺着我的话茬向我表示:“理解,理解。一定理解、支持你们的工作。”临走时,我对他说:“今日一见,我们就算是朋友了。以后有其他能帮上忙的事,一定告诉我,我将会竭尽全力。”同时,还善意相劝,让他把两瓶酒提回家。并告诉他,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到时候将这酒一饮为尽,不醉不归。刘小平走后,我的心里不仅没能轻松,反倒打起鼓来。因为,从他临走时脸上那极不自然的笑容和为难的神情,让人感觉很不踏实。不出所料,果真给人上演了这一出。</h3><h3><br></h3> <h3>  宣传月活动进入最后一个阶段,也就是:处罚兑现阶段。按镇上的统一安排,由各村的包村领导和干部负责,组织实施所属村的处罚兑现工作。我当时包抓的小水沟和王家坪一片,这两个村的几例处罚自然就由我负责牵头。一天上午,我带上副镇长杨正明和几个包村干部,租了一台四轮拖拉机,奔赴小水沟。计划用一天时间,完成小水沟村违犯省计划生育《条例》的几户处罚兑现任务。我们从村最东头的石磨子合作社开始,先是一户没按规定落实“三查”(查环、查病、查孕情)的,需交罚款60元。见我们阵势庞大,还带的有拖拉机,知道不交钱就会搬东西,怎么也躲不过去。还没等费多少口舌,就如数交了罚款,给我们开了个好头。接着是阳坡社一户计划外生育二胎,罚款400元;李家坎社一户非婚生育,罚款500元。虽然没有第一家那么顺利,费了些周折,但最终也都全部搞定。通过多半天的努力,到下午四点多钟时,就只剩下四方坪社一户未落实上环措施的。没想到,一天能进展的如此顺利。眼看着很快将要满载而归,提前收工,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在暗自乐呵。<br></h3><div> 四方坪社的王玉林家,在村小学旁边有个代销店。平时,他们小两口为经营这个店,一般吃住都在这里。我们到代销店后,见媳妇一个人在。就先派女干部给做工作,谈及措施落实和相关处罚事宜。几番交涉,没有结果。副镇长杨正明见事情难缠,就亲自上阵。可几个回合下来,仍然没有丝毫进展,很是生气。他见柜台后边里屋门口,摞着几箱烟、酒。就灵机一动钻了进去,抱起一箱大雁塔烟往出走。这媳妇见他要抱烟走,就赶紧上去阻拦。拉扯中,杨镇长将这箱烟猛地一下撴在了玻璃柜台上。哗啦一声,一截玻璃柜台的面板顿时就成为碎片,玻璃碴溅的满屋子乱飞。正当大家因这一声玻璃破碎的巨响,而惊恐未定时。王玉林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手持菜刀,边跑边喊到:“看谁敢搬我东西,老子今天和他拼命!”,并径直向代销店屋里冲去。我原本站在代销店门口旁,见王玉林冲进屋里,也就紧跟其后冲了进去,并将他堵在了柜台前面的墙角里。我面对着他,大声呵道:“王玉林,你想干啥?才多大个事,就轮着你拿上菜刀了,我看你小伙也就这么大个本事!来,把刀给我”。在我的呵斥下,他顺势靠在墻角,气喘吁吁的怵在了那里。双方对峙几分钟后,见他情绪有些好转,我就将手慢慢的伸过去,抓住刀身,将菜刀夺了过来。这突如其来的惊险场面,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神,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等我把菜刀夺过来转身向后看时,见大家都还傻傻的站在门外的院场上,几个女同志还在用手抹着脸上的眼泪。这时,我才感觉到刚才只身上阵的惊险和后怕。可转念一想,还真够庆幸。亏的一个个被吓傻了,否则,若一拥而上,那事情肯定就搞大了!</div><div> 时隔一个多月。一天下午,小水沟村邓青云支书捎信到镇上。约我在村小学和他碰面,然后,一起到阳坡合作社,协助他处理一件较棘手的矛盾纠分。当时,镇上的车正在县城修理厂搞维修。没办法,我就只好步行匆匆赶往小水沟。赶到村小学与邓支书接头后,就一起从学校往出走。正巧碰着王玉林从学校门口路过。我就喊住他,并对他说:“我现在要和邓支书到阳坡处理个事,因明天早上有个会,晚上得赶回去。今天也没车,晚上十点左右得让你用你的摩托车把我送回去。”我话音刚落,他就很爽快的答应道:“没问题,陈镇长,到时我到阳坡来接你,一定安全地把你送回去。”跟王玉林交待完后,我们接着赶路。走着走着,邓支书突然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问他笑啥?他说:“你们真怪!前一阵你们干仗,他都拿了菜刀了。今天,看你们俩好象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真让人琢磨不透!”我笑着对高支说:“前阵我们干仗,虽然很惊险。但那是为了工作,除此之外,我们私人之间不存在任何恩怨。”邓支书说:“不管你咋说,我都没法理解。”我说:“背后虽说也有些故事,但事情本身就是这么简单。如果为了工作和人争吵,甚至发生冲突,最后都成了仇人。那我在这镇上待不到一两年,就得被撵走!”邓支书又是嘿嘿嘿的一串笑声……</div><div> 说到关于和王玉林的一些故事。其实,也没有多少所谓离奇的地方。当时,镇财政组组长唐有德,因他母亲是我们陈家户族姑娘,按辈分算,我得叫姑。所以,唐有德和我就是表兄弟关系。而唐有德媳妇和王玉林媳妇是亲姊妹,他俩是挑担关系。这无形中王玉林也就和我扯上了亲戚关系。平日里,我们三个人虽然谁也不提及此事,但各自心里却都很清楚。再说,和王玉林发生冲突后约半个月,他就到镇上找到我。开口就说:“我对不起你!当初没听你们的话,不让媳妇去带环,还挨了罚款,并且跟你们搞仗。这回坏事了,媳妇怀上了。”我看他态度十分诚恳,就接上他的话茬说道:“你小伙不是凶得很吗?连菜刀都使上了,这下知道坏事了!”他说:“你就再別训我了,那只是一时冲动、糊涂。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忙,让镇上给我开个免费到县计生指导站做人流和上环手术的证明。不说你也知道,这媳妇一做手术,我那代销店就得关门个把月,损失就大了。能免费做手术,也算是节省一点算一点吧。”看着他此时的满脸无赖,就想起了他当时拿菜刀的情景,真是一个若大的反差,让人有些哭笑不得。于是,叫来计生专干李宏,当场给他开据了手术证明。拿到证明后,他啥话也没说,很郑重的给我们鞠了个躬,转身就走出了我的办公室。我和李宏目送他出门后,下意识地互矁了对方一眼,俩人深深地叹了口长气,并异口同声的说出了四个字:“何必当初!”。</div><div> 宣传月活动,在镇、村、社三级干部的共同努力下,开展地十分顺利,也收到了良好的成效。按初衷,就是想通过开展这样一次活动,为今后的工作奠定一个好的基础,开创一个新的工作局面。但世间有些事,常常会让人不能如愿。客观上,计划生育这项工作的性质,本身就决定了这条道路的曲折与漫长。它让你始终无法停止脚步,永远都不能有喘息的机会。这年年底,李家坝村一村民,中年丧妻,漆下有两个子女。不知什么时间,从哪领回个四川女人同居。由于居住偏僻,待人发现时,已怀孕四五个月。而且,这女人素质低下,态度蛮横。并采取躲藏、撒野等方式,拒不落实引产手术。一天,副镇长杨正明带着几名干部,计划采取突袭的方式,去家里逮人。一行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现,让这女人来不及躲藏。看一帮人堵在门口,已无法脱身。情急之中,顺着堂屋竖着的木梯就爬上了房楼。大家见人已截住,心里都松下一口气。休息片刻后,杨镇长领头,准备上楼逮人。他顺着木梯往上爬,到了楼口他抬头一望,见那女人一丝不挂,赤身裸体的站在楼口。若再上一步,他的头就会碰到那女人赤裸裸的大腿上。吓得他“妈呀!”的尖叫一声,就连忙往下退。慌乱中,脚一闪,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下面的人见杨镇长如此惊慌,还以为是那女人行了短见,之后才知道其原委。一贯擅长猛冲猛创、敢下硬茬的正明副镇长,平日里连刀枪都无所畏惧。可没想到,这一招算是顶到了他的软肋,吓得他只好灰溜溜的退下阵来。这件事情,就像是一条花边新闻,很快在全镇上下传的沸沸扬扬,甚至传到了区上和县上。一度时期,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正当我着手上阵处理此事时,又传来消息,说镇上一位干部被一计划生育处罚对象殴打。本来到年底收官,工作千头万绪。可就计划生育这档子事,始终不让人省心。虽然,最终这两件事情,在区公所和派出所的支持、配合下,都得到了妥善的处理。但这么多年来,就计划生育工作,留在我心中的那份苦涩和酸楚,让人永远也无法忘却。幸运的是,在拦马河镇工作的那些年里,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一例三胎生育。现在想起来,也许这就是上天给我的一份最厚重的恩赐。</div><div> (二)</div><div> 96年撤区并乡后,我被调往龙王庙镇任镇长。此时,国家计划生育政策自80年底正式出台后,经过十多年的宣传贯彻,已收到了较大的成效。群众的生育观念,已从过去的“多子多福”,逐步转化为“少生优生”。乡镇干部的工作重心,也从抓“刮宫引产”等措施落实,转移到为生育对象提供服务。镇上设立了计划生育工作站,并组建成立了计划生育服务站。随着队伍的充实和工作体制的健全、完善,使得计划生育工作步入了制度化、规范化的运行轨道。在日常工作中,虽然隔三差五仍会碰到个别难缠的对象。但工作大局总体稳定,并已形成了良性循环的发展态势。正当这件时常让人揪心的事情,出现了新的转机,让人略感欣慰的时候。“催粮要款”,一时间,又悄然地登上了前台,成为了我们工作中疲于奔命的主题。</div><div> 龙王庙镇,地处汉江河畔。是一个犁地条件较好,人均占有耕地面积较大的农业大镇。大集体时期,这里是全县农业生产的一面旗帜。同时,也是上交公购粮多,对国家贡献较大的重镇之一。包产到户后,由于受公购粮基数的影响,计证到农户的农业两税,人均税赋列居全县之首。加之农业税计税单价的不断上调和农林特产税的连年增长,以致后期陆续增加了教育费附加和民兵训练费的征收。这不仅使农民的负担日趋增加,不堪重负。我们的工作难度,也因此而一天比一天增大。</div> <h3>  一年之中,从三月初开始着手安排启动。三至五月,完成农业税费到户的计证、填制发放《农业税费通知书》等工作;六月份,集中夏粮收购;从七月初开始到年底,就进入了漫长的尾欠清收阶段。可以说,从年头到年尾,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其中。但能完成全年百分之九十的征收任务,就已是我们所取得的最好成绩。</h3><h3> 那时,为了保证农业两税任务能落到实处,我们一直坚持把夏粮收购作为工作的主要抓手。因为,自包产到户之后,国家就逐步将农业税从实物(粮食)交纳形式转化为货币征收。而在农民“交了皇粮不怕官,孝敬父母不怕天”的传统观念中,更多的理解和注重的,是实物(粮食)交纳。尤其在龙王庙这个农业镇,老百姓除了粮食,也没有其它更多能变钱的东西。每年夏收之后,也就是六月上旬左右。一方面,镇、村、社各级迅速行动,层层组织召开动员会,开展夏粮收购工作的宣传动员。并深入农户进行巡回检查,督促农户提前晾晒、精选,确保按时上交入库。另一方面,重点搞好与粮站的联系和协调。为了争取能有足够长的时间,在镇政府设点收购,且尽可能的多分等级,应收尽收。我们除提供收购场地、安排财政所干部驻库配合外,还承担因设点而产生的额外费用,无偿为粮站工作人员安排食宿。从人、财、物等各个方面,为收购工作提供保障。即使如此,由于所交售的公购粮与农业税主粮不符,主粮计价与实际收购价差距较大,再加上教育费附加等几项收费项目的负担。在公购粮任务超额完成的情况下,农业税、费入库额,最多也只能达到任务总额的百分之六十。剩下的尾欠,就成了我们工作中难啃的一块“硬骨头”</h3> <h3><font color="#010101">  进入税费尾欠清收阶段后,镇上干部就要按照各自所包抓的村社,拿上财政所提供的尾欠清单,深入村社逐户予以督促清收。作为镇长,主要是做好其工作的整体安排部署和督导检查。同时,根据各片区工作进度情况,及时调配、统筹干部力量。记得,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其他领导和干部都已陆续离开,回家休息。镇上,就只剩下作为值周带班领导的我和几位值班的同志。吃过晚饭,在刚搭建好的简易洗澡房里,冲了个热水澡后,感觉一身的轻松。趁着凉爽和清静,我就伏在办公桌上,开始整理一周来各村的尾欠进度,准备在周一例会上的材料。整理到李家沟村时,才突然想起,包村领导刘副镇长因病请假,已一周都没来上班。于是,就向办公室询问,看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村的情况。办公室同志报告说,正巧包村干部赵勇刚从村上回来,让他来给你汇报。赵勇,是年初刚分配到镇上的中专毕业生。性格腼腆,文质彬彬。他进门后,就像过去在课堂上被罚站的学生,以立正姿势,低着头站在我办公桌前。由于回镇上后,还没顾得上洗漱。脸上的灰尘和着汗水,把他那稚嫩的面孔描画地像“花猫”一般。见他十分拘谨,我就指着他身旁的木椅对他说:“先坐下,别紧张。叫你来,就是想了解一下你们最近的进展情况。”他按照吩咐慢慢地坐在了椅子上,但却仍然低着头,默不吭声。见此情形,我心里已明白是咋回事。便又安慰道:“尾欠清收,本来就是我们镇上一项最难的工作。对于你一个新手来说,没难度反倒不正常了。没关系,不论结果好坏,都说说让我听听。”听完我几句安慰的话后,他的神情似乎镇定了许多。沉默片刻后,吞吞吐吐地对我道:“李家沟村的尾欠清收,刘镇长让我负责两个合作社,共有21户尾欠户。这几天,我天天到村上,挨家挨户的跑,有的户已去过两三回。但不是人不在,就是说没钱。到现在为止,只有几户预约时间的,现钱一分也没收到。” 看着一个刚二十出头,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为此事折腾的这般沮丧和无助。还真让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的,没事,别泄气。赶紧回去洗把脸,好好休息,明天我陪你再去。”突然听说我要为他助阵,原本一直耷拉着脑袋的赵勇,猛地一下抬起头来。</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第二天吃完早饭后,我带着赵勇,就直奔李家沟村。为了节省时间和体力,我们计划从大梁合作社路程最远、居住最偏僻的两户开始。趁着清早天气凉快,我们一鼓作气,仅花费一个多小时,就爬上了大梁山顶。可让人没想到的是,我们翻山越岭,走了大老远的路程,结果两家人却都是关门闭户,找不见人。后来才听人说,这两户人家里都比较困难,每年就只能交售点粮食,税费尾欠已拖欠了几年。到了清户阶段,只要一见有干部前往,就立马关门上锁,躲进山里。没办法,我和赵勇只得原路返回。走到大梁半山腰,见到一人正在黄豆地锄草。赵勇悄声对我说:“这人叫吴自华,也是一户有尾欠的。”我就让他把人叫来到路边,跟其交涉。一说到收尾欠款,这人就暴跳如雷:“你们这些当干部的,除了要钱,就是哄人!今年,我再不会信你们的鬼话,问题不解决,说啥我也不交。”听他这话里有话,我就说:“先别生气,是啥问题你说出来,只要是合理的事情,我们一定会给你解决。”他虽然不认识我,但听说话的语气很和蔼,便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神瞥了我一眼。赵勇看出了他的意思,就连忙向他介绍:“这是我们镇上的陈镇长,有啥事你就直说。”听了赵勇的介绍,他觉着似乎有了点希望。激动的情绪,也随之而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并向我们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前几年,村上修路,占了我半亩承包地。既没给我减承包地面积,也没核减税款。每年清收尾欠,都说钱交了给解决。可一晃三四年了,到现在也没着落。”听他说完,我才明白。这是我们频繁的调整包村干部,导致工作脱节所造成的结果。本来就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没啥可推辞的理由。于是,就现场承诺,让他准备好《承包合同》、《农业税通知书》和村上的证明,星期一到镇上去,给他解决。等给吴自华把事情交代完后,已过了中午十一点。眼看半天时间已被白白耗费,却没能收到一分钱,使人心里有些焦躁不安。我在想,按这种形势继续下去,全天若真放个“白板”,不仅会严重挫伤赵勇的工作激情,还将给全镇的尾欠清收工作带来较大的负面影响。无意间,突然想起了尾欠清单中有个熟悉的名字。便对赵勇说:“走,我们到李明禄家找中午饭吃。 到了李明禄家,老两口正在院场边整理麦草。见我们到来,便立即撂下手中的活,将我们迎进屋里。招呼我们坐下后,李明禄一边安排老伴为我们做饭,一边急匆匆跑进里屋,拿出一叠钱出来。对着我们说:“今天,你们来的正巧。我昨天刚赶了个集,在供销社卖了点干丝绵(杜仲)皮。不然,还真没法给你们二位交代。”见他如此客气,我便说道:“老李,你言重了。其实,尾欠清收工作从月初刚开始,你今天能交,就已经是对我们很大的支持了。”他又解释道:“我这个人,一辈子说不了假话。前几天给小赵答应过,过几天交,不能说话不算数。再说,这镇上,我应该是第一个给你陈镇长添麻烦的人。若没你在县上给跑跳,我的村干部退职补贴可能永远也解决不了。为收点尾欠款,再让你白跑趟子,那我这老脸就没处搁了。”说完,就将手里的钱递给赵勇。借赵勇办理手续的时间,我就将尾欠户清单拿给他,让他给介绍一下尾欠户尤其是个别难缠户的情况。他看了看单子,叹了口长气。说道:“难啊,真难!这些户80%以上,除了种点粮食,就没有什么来钱的路。即使你们逼的再紧,有的户最终也交不了。除此之外,那就是些难缠的主。比如说像李文斌啊、蛮子(何元贵)呀。这些户,不叫你们跑个十趟,也得跑上个七八趟……”老李正说着,见老伴已将做好的饭菜从厨房端了出来,就只好暂且打住,急忙招呼我们上桌吃饭。我和赵勇见到饭菜上桌,已急不可耐。顾不得许多客套,一口气将肚子填饱。</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我们从老李家出来后,又接着跑了几家。情况正和他给我们介绍的一样,一家不如一家。难得有一户交钱的,仅32块钱,还向邻居借了5块才凑够。工作进展缓慢,时间却过的很快,转眼就到了下午。此时我们觉着,在有限的时间里,仍这样盲目地跑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就把老李点到的两家,作为我们最后的目标。</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李文斌老汉,戴着老花镜,正仰在躺椅上看报。见我们到来,便站起身吆喝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太婆,快给客人上茶。”待我们坐下还没顾上开口,他就先入为主,摆出了一副舌战群儒的架势。他说道:“镇长大人一行大驾光临,机会难得。老汉正有两个问题需向你们讨教。一是,这自古以来的皇粮国税,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就是一码事。现在竟搞成了交了公粮、卖购粮,最后还得拿钱当。其二,这群众都说:地里没种土特产,特产税收算哪般?”见他振振有词,十分较真。我便以玩笑的口气对他说道:“您老过奖了,今天我们登门拜访,就是来向您讨教的。既然您老已给我们命好题,那就让小赵先试着给您解答便是。”其实我知道,在此之前,赵勇曾两次登门,都是扫兴而归。这次,他早已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接过我的话后,并未用简单的方式给以答复。也拉开架势,从“初税亩”开始说起,将农业税的起源、农业税和特产税的征收范围、征收依据、征收方式以及计征税率、纳税对象等内容,与实际相结合,进行了一次对税收政策概念的系统解读。赵勇的超常发挥,让李文斌那一本正经的神情,慢慢地松驰了下来,且微微点头赞许。见此情景,我便顺水推舟。趁机恭维道:“虽然是初次登门,也是第一次和李老接触。但我知道,您曾经当选过两届县政协委员和三届镇人民代表。现在,虽已年过花甲,还经常为群众出谋划策、操心帮忙。尤其是当地的红白喜事,都少不了您给张罗。在龙王庙镇,您是一位知书达理、德高望众的知名人仕,也是深受人们尊敬、崇拜的一位老前辈。因此,我们的工作,离不开您老人家的协助和支持。刚才,小赵汇报的不到位的地方,还得请您多包涵、多指教。”李文斌,还真是一个性格十分典型的老头。一番恭维之后,态度迅速转变。并连连说道:“过奖,过奖。真没想到,小赵这小伙年纪轻轻,不光记心好、思路清,口才也利落。今后,一定大有前途。陈镇长来我们这镇上,才几个月时间。能把我这个小老百姓的情况,了解的如此清楚,让人佩服。”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一卷钱来,递给赵勇。“今天算老汉领教了,没啥说的,交钱。一会儿,我还要到一个过酒席的家里去商量事,就不再多留你们了。”赵勇将接过来的钱,展开一清点,便感觉十分诧异。原来,这卷看似已折皱不堪的纸币,竟然包含伍拾、二拾、拾元、壹元四种票面。而且,每种票面各有两张,总数正好和尾欠数相符。</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待赶到蛮子家后,已是黄昏时分。由于听李明禄老汉介绍说,蛮子这人性格暴躁,有些粗野,赵勇心里还真有点胆怯。一走到,便立马将我隆重推出,作为挡箭牌。没想到,他这一招还真奏了效。蛮子听了介绍后,说道:“我这个人是老虎不吃人,恶名在外。这些年,已没有哪个当官的在我家来了。镇长今天能来,这算是给我长脸了。”说完,就从堂屋香案柜上拿了个空酒瓶,顺着木梯爬上楼。沒两分钟,便从楼上提了瓶酒下来,并找来三个酒杯放在方凳上,开始倒酒。原本,喝酒就是我和赵勇俩人的弱项。但看蛮子这举动,若不喝,肯定是过不去。于是,就只好强鼓勇气,被动接招。没多功夫,一瓶酒就被喝干。蛮子见我们喝的爽快,甚是兴奋。不经意间,又去灌来一瓶。说来也怪,不知是我们心里较劲的原因,还是那酒的度数太低。两瓶酒喝完后,三个人虽然都有了些醉意,但却还没被撂倒。这时,蛮子从兜里掏出了一张一百元的票子递给赵勇,说道:“我知道你们来干啥,今天就只有这一百块钱。我这人虽然脾气不好,但国家的税款却从来没欠过。今年运气背,说起来有些丢人。不光没挣到钱,种的麦子还他妈的生了火焰包。最近,正准备出去找点临活干。剩下的钱,就只能随后再补上了。”见蛮子将话已说到这份上,我们也就再没啥可说的,只能见好就收。两年后的一天中午,我正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猛的从门外进来个人。进屋便说道:“陈镇长,你还认识我不?”我抬头一看,愣神了两秒钟后,立刻反应了过来。便说道:“把你家酒都喝了几瓶哩,咋得不认识你。”我话音刚落,他又折返身出门。几分钟后,从隔壁供销社提来一瓶驼牌酒,在我办公室茶具柜中,拿出两个一次性口杯放在茶几上。咣咣咣倒满两杯,先递给我一杯后,他端起另一杯,不带松口,就一饮而尽。没办法,我只得冒充好汉,咬着牙,强忍着将那杯酒倒进肚里。见我把酒喝干,他便笑着说道:“没啥事。今天,在财政所领了点退耕还林补助款,看你在,来打个招呼。你忙你的吧,就不多打搅了。”说完转身就出了门。蛮子走后,我感觉有些头晕,就赶紧进里屋上床。一时间,像是躺在了一叶漂泊在风浪中的小木船上,起伏</font>颠簸,天旋地转……满 满一天下来,虽然颇具坎坷和艰辛,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付出,就会有收获。尤其是对于刚到任几个月的我来说,所收获的东西已远远超出了此行的初衷。</h3><h3><font color="#010101"> 受此启发,在年底镇人代会例会召开之际,我和党委、政府班子成员一起,结合镇情实际,反复研究谈讨,就下一年度镇域经济的发展,提出了“33111”工作思路。并经过镇党委会讨论审定后,列入《政府工作报告》,作为政府工作的几项硬件指标。其主要内容就是:在进一步加快乡镇企业发展的同时,全镇栽培代料香菇300万筒以上;兴桑养蚕300张以上;栽植天麻、猪苓各10000窝以上;鼓励支持外出务工人数达到1000人以上。在</font>县委、县政府及相关部门的支持配合下,通过全镇上下干部群众一年来的共同努力,到翌年年底,这些项目,均全部实現了既定目标。其中,代料香菇栽培项目还列举全县之首,龙王庙镇,也一跃成为全县食用菌发展示范镇。更重要的是,每年让人劳心费神的农业税收工作,也因此而发生了大的转机。同年,两税入库率竟然达到了96%以上,一举改变了龙王庙镇税收工作被动落后的局面。</h3><h3><br></h3> 事物的发展,往往会出乎人的预料。98年,县上实行新一轮农税改革。重点是将特产税,从过去的按农业税比例征收,改为具实征收。即按农林特产实际生产量,分品目计价征收。这样,看似顺应了民意,解决了过去特产税名不符实的问题。可对于龙王庙镇来说,则无疑是雪上加霜。这一“具实”,虽然给一部分没有发展农林特产项目的农户减轻了税赋,但全镇特产税总额却比原来翻了两番。<div>  与此同时,为了保证税收任务的完成,县上还将税收任务指标与预算经费相挂勾,将各乡镇税收实际入库进度,作为其经费(工资、公用经费)的拨付进度。到年底,税收入库进度差多少,经费就要相应扣减多少。这样一来,无形中就给我们头上又悬上了一把利剑。一方面,要着力谋划解决好税收这个硬茬子问题,另一方面,却又得挖空心思,压缩支出,千方百计保障干部工资和必备的工作经费。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休止的煎熬…… </div><div> 2004年底,我有幸被调回县城工作,结束了在乡镇二十余年的艰辛历程。但滑稽的是,2005年全面取消农业两税;2015年全面放开二胎生育。现如今,精准扶贫,成为了各级干部工作的主旋律,成了大家共同面对的“硬茬”。真可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突然,想起一首老歌:“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南来北往客。”</div><div><br></div><div> 二O一八年六月二十二日<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