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赌

王东生

<h1>  我这个朋友是一个腼腆的家伙,见到我们总是笑眯眯的。他在北京郊区开了几家废品回收公司,是个小老板,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子承母业〞(以后我会讲到他的母亲)。隔三差五,他就驾着他那辆别克牌轿车从北京来,拣一家有文化够档次的饭店与我们小聚,当然是他请客,我们也乐于接受,反正他有得是钱。他和我说:〝我喜欢文化人,你们文化人不骂街不说脏话,不像我接触的那些人。你们就是骂街说脏话嘴里也不带脏字。〞</h1><h1> 我们分析着他这话,不知是夸我们呢?还是骂我们呢?管他的,反正吃丫的喝丫的就对了!</h1> <h1>  席间,他常给我们讲一些他所接触的另一类人的传奇、趣事和故事。他坐在那里,微笑着腼腆着,那不紧不慢不急不火娓娓道来的样子,就像个心无城府的大叔。我们惊讶地发现,他肚里的故事不仅好多,他还很会讲故事,而在我们看来他所讲的那些传闻趣事都很有价值。于是,我们便窃取了他那故事,写成了文章,发表后给他打电话:〝你那个吃老鼠的故事己经写成文字,发表在报纸上,报纸给你寄上,稿费放入我们衣袋里啦。〞</h1><h1> 〝那当然……〞</h1><h1> 我在电话里〝听〞见了他笑眯眯的眼睛一一就连他的笑也是形象化的。</h1><h1> 这一回我们来到了〝随园酒家〞,是现代派诗人大李选的。酒菜还没上来,大李就开始卖弄这随园酒家的来历:〝随园〞二字取自清代进士、诗人袁枚的字号。袁枚在江宁小仓山筑室闲居时,室名叫作〝随园〞,袁枚就自号为〝随园主人〞。在文学上袁枚倡导〝性灵说〞,又反对厚古薄今。著作有《小仓山房诗文集》《随园诗话》。特别是袁枚的《祭妹文》写得那真是沧桑凄凉呜呼哀哉〝帅呆了〞,这酒家的老板给酒店取名〝随园〞岂不是文化得很〝酷〞吗!东拉西扯地把一桌子人弄得对他是又敬佩,又赞叹,又冲他翻白眼。</h1><h1> 这时,我发现我这小老板朋友面孔有些苍凉,脸上腼腆的微笑也似乎有些勉强(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母亲刚刚去世不久)。酒过三巡后,我们又邀他讲他的那个世界,攒他讲一段〝素材〞来听听。</h1><h1> 他脸上沉了一会:〝那好,我就说一段打赌的故事给你们听吧。〞于是我们开始边吃边喝边笑着,听他又娓娓道来……</h1> <h1>  那年我在北京远郊的农村插队。我很早就没了父亲,与母亲相依度日,按政策,我作为独生子是可以不去插队的。可是我家的成份高,属黑五类的那种,我必须去农村接受再教育。</h1><h1> 我走后,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母亲没有工作,也没有多少文化,没有一技之长,只好拣破烂为生,就像我现在这种废品回收工作。那时候做废品回收真是杯水车薪,可母亲除了这一条路,还能有别的路吗?母亲什么都拣:破瓶子,碎玻璃,烂塑料袋,废包装纸,而后把它们送到废品回收站去,卖掉。我当时就想,母亲和我一样,也是在接受再教育呢。</h1><h1> 插过队的人都知道,农活对我们插队生来说并不算什么,插队生最难忍受的一是想家,二是饥饿,所以我们就不安心劳动,抽空就往城里的家中跑,去解决一下清汤寡水的肚子。那个年代里,城里的日子也不宽余,由于物品缺乏,有关部门给居民所必需的棉、布、肉、蛋、油等都配发了〝北京市工业券〞、〝北京市农业券〞、〝北京市副食本〞等票证限量供应,我们都管它们叫〝北京券〞。这北京券那时候可是万能啊!外地人来到北京,最让他们激动的相送礼物就是能得到这样几张北京券了。然而与农村相比,同学们总还能在各自的家里补充到一些热量回来。</h1> <h1>  我回到家里头,却没有同学们那样同等的热量可以摄取,母亲拣破烂挣的钱就连她自己都难以养活。然而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也会倾其了全力为我〝补充热量〞。有时候再也没有可补充的东西了,她就会用她那双大大的眼睛仔细地看住我,许久许久地。我那时候也望着母亲渐渐抠进去的眼窝,不知道该为母亲做些什么。但是每一次回去母亲都要严厉地批评我一次,从不让我在家里过夜,赶我回插队连,并警告我以后不要常往家里跑!一次,从城里回来的同学告诉我母亲病了,我又回去看母亲,这回母亲向我发火了。</h1><h1> 〝回去,别给自己惹事!〞</h1><h1> 哦,母亲这是在为了我的长远,为了我的命运着想呢!母亲没有文化,却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们的身份!为了渲染坚定的态度,母亲挣扎着瘦弱的身体爬下床,背起拣破烂的背兜,拿起拣破烂的铁叉子,撇下我独自走出门去……</h1><h1> 常常,在冬天,在天空飘着大雪的夜里,我在黑暗里躺在农村的土炕上,眼前就会出现母亲走在街巷里拣破烂的身影。可是我看不见她低着头的样子,看不见她睁着一双寻找着的大眼睛,看不见她被风吹起的开始花白的头发,我眼前突显的总是母亲那开始佝偻妪妪行走着的背影。那时候我己经读过了朱自清的《背影》,但我总觉得不如母亲的背影来得深切。朱自清的《背影》是写亲情,写别离;母亲的背影却是在写活着,写生命!我那时候真恨自己不能写出母亲的背影来。</h1> <h1>  插队的生活既辛苦又无聊,为了打发这无聊,同学们会生出许多新点子来。其中最多的是打赌,每次打赌的取胜者总能得到物质上的一些小满足。一天,一个同学出了一个打赌的题目:饿饭。就是只喝水,不吃饭,谁坚持到最后,他将把手里所有的北京券给取胜者。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当时心里一动,也参加了打赌。我们插队生那会吃在集体食堂,做饭的同学作这次打赌的监督员。我对这次打赌是认真的,我一边饿饭一边想着同学手中的北京券,一边想着母亲一天又一天瘦弱着的背影。为了给我补充热量,母亲早把自己那微少的一份北京券卖掉了,换成了我能够吃得起的东西,所以我知道这同学手里的北京券有什么意义。第一天,我没有走进集体食堂。第二天,我坚持住了。但是到了第三天的中午,我忽然感到一阵虚脱般的天旋地转,身子一软,晕倒在地上……</h1><h1> 当我被人用小米汤灌醒过来后,我发现我的宿舍里站了一屋子人,在一起插队的同学们都来了。见到我醒过来,没有人安慰我,他们一个个突然就恶目相向开始对我群起而攻之。这个说:〝说说玩的事儿,你没有长脑子吗?你是猪还是人?〞那个说:〝没有人真饿饭,只有你,你就那么贱?〞〝你还来真的呀?你真是一个傻X!〞〝你丫这不是害人吗?害我们知青连,抽你丫的!〞那个提议打赌的同学眼睛都哭肿了,一把抓住我的脖领子喊道:〝你差点让我成了杀人犯你知道吗!那些北京券是你家祖宗吗!你要它干什么?你要它干什么?干什么!〞</h1><h1> 〝我想给我妈买一斤肉。〞</h1> <h1>  我说出这句话后,讨伐声停止了,骂我的同学不骂了,要打我的人也不喊打了,眼睛红肿的同学松开我的衣领,那么多眼睛都看向我,屋里静得落一根针在地上几乎都能听见。忽然,同学们不约而同默默走出屋去。过了一会,他们又一同走回来。女同学陶然亭(现在是我这朋友的妻子)眼睛湿润地走到我面前,把一个破旧的铝饭盒递到我面前。</h1><h1> 〝给你妈妈去买肉吧。〞</h1><h1> 我看见了饭盒里的东西,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工业券,农业券,副食票,它们在屋外射来的阳光下泛着一道又一道皱褶的色彩。我自认为自己是个坚强的男子汉,插队的日子那么苦从没有落过眼泪,可是这一回,我忍不住了……</h1><h1><br></h1><h1> 我默默地伏着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渐渐发觉两道凉凉的东西爬过脸颊。餐桌上没有了欢笑和喧哗,四处寂静得如同走入了荒漠。我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一桌子人都被我这朋友讲哭了。</h1> <h3> (已发表,图片来自网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