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小舜江匪事

天下第一石

作者：吴硕林

一

浙地会稽山麓，地势并不险峻，但却青山连连，绿树葱葱。在这青山绿树间，蜿蜿蜒蜒地流淌着一条江 ，名曰小舜江。小舜江江面不算阔，七八十公尺，最多不过百余公尺；也不算长，从源头算起，最多不过七八十公里。虽说很平常，但小舜江有自己的一大怪状。上游的江底垫着的都是一些乱哄哄的鹅卵石，偶尔还有几块重达数吨的大石块凸兀其间，“哗哗”的水流只容竹排穿行。缺水的时候，看上去更象是一条山涧小溪。然而，小舜江水弯弯绕绕吃力地行走了四五十公里路，来到一个叫汤浦的小镇后，江面突然阔了，江水也有了深度。更为称奇的是江底的鹅卵石突然了无踪影，清清的水底，铺着的是绵绵黄沙，即使想找一粒如豌豆般大小的石子也很难。此刻的小舜江水流得委婉而温柔，清清的水流如一块流动的碧玉，在永元秀塔的山脚下来了一个大回转后，静静地流向东北方向，与浙江的第三大河曹娥江汇合入杭州湾。江道在汤浦的突然变故，让人误以为小舜江是两条不同的江拼接起来的，自然中反而显得不自然了。

水深了，便可行船。有了船，便有了码头与市面。顺着江势呈南北走向的汤浦小镇，有十来处用石块铺就的台阶破街而出，直至水边，既是女人洗衣用的埠头，又是装卸货物的码头。上游的山民借着水势，将毛竹捆扎，顺水漂流至此上岸，或用其它山货将其换成现钱，再带回去一些咸海货或日用品，也有给孩子买玩具或给相好买定情信物后，乐悠悠地回家。外边的生意人则借着水道，启船扬帆，把山里人需要的货物送进来，再将山货装船往外运，狠狠地赚上一票。依着这样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汤浦便有了山区小镇独特的繁华。一条狭长的小街里，当典、药铺、小钱庄挂的都是老字号，南北果品店、日用百货店一应俱全。逢节日，赶集的或做生意的人都往这小街里灌，撑得街肚鼓胀鼓胀的，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更是不绝于耳。所以，一条江下来，称得上村的不下几十个，但要象模象样称得上镇的就只有汤浦一个。

二

季节过了白露，傍晚时分，一场不大的台风夹杂着萧萧雨丝从小舜江上游的群山顶掠过，小舜江水便开始温和地上涨了。

小舜江有大水，大船就可以直进小舜江，这对居住在章镇镇上专事小舜江船运买卖的大木顺来说，千等万候就是这一天。所以，早晨五更未到，大木顺就急急忙忙地去敲那些老厂家的门。等那些老厂家的管家们打着呵欠，懵懵懂懂地边骂边将库门打开的时候，大木顺的伙计们是鱼贯进入仓库搬货，将镇上名传百里的老酒、酱油等一一往船上装。

镇子里热闹开来的时候，大木顺的两船货物已经装得差不多了。

这大木顺靠着自己的两条大船专跑小舜江里的船运生意。时间长了，江面上、市面上都有了点名气。大木顺五十来岁的年纪，身体却很结实，踏上跳板向船上走去的时候，跳板咯吱咯吱地响着，船体却没有多少晃动。内行人都看得出，大木顺这两船货装得实在够沉的。大木顺沿着船舷向船头走去的时候，身后的跳板即被他的伙计收起。

是时候了，要不然，江面行船就有些麻烦了。这大木顺专事江面生意，自然有了观星察云、望月测潮的本事。他知道台风季节多乱风，大南风过后会不可思议地刮起大北风。他站在船头上，对着另一只船，边挥手势边喊：“开船！”于是，两只铁锚分别被船上赤着膊的船夫们拉了起来，然后，船夫们又拿起撑篙，斜着身子一用力，船便迅速脱了章镇的江码头，顺着曹娥江水势向下漂游而去。随即，船帆也被扬了起来。顺水顺风，沉沉的船还是象一片水面上被风刮着的树叶，显得很轻飘。不多久，大木顺回头望着自己住的那个镇子好象已经在江波上飘了。

一帆风顺，一日斗金。大木顺念着他的口头禅，心里麻酥起来。要知道这是大热天过后的第一票生意，油水一定很肥。船借风移，船破浪行。大木顺精神十足地站在船头，看着浪花拍打着船舷，心里美滋滋的；抬头又望了望天，飘动的白云似乎有变动方向的迹象。对了，进了小舜江就要逆水而上，要是没有北风的帮忙，这两条重船光靠几个船夫用几根撑篙是撑不成大事的。大木顺心里开始有点不安，真要是没有北风，船或许在只有小舜江口抛锚了。当然，他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情况，这可是万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船过了青山头后，前面就是东晋太傅谢安隐居的东山了。看，山脚边那块凸势向西的指石，正对着江对面的琵琶洲，小舜江从琵琶洲南端横着汇入曹娥江。大木顺转过脸去想借岸边柳树辨风的方向，但船离岸太远，一时看不清。

迷茫中，轻飘的船突然好象呆滞滞的抖了一下。在大木顺的身子向前倾的时候，一个矮个子的船夫大声地喊了起来：东家，起北了！起北了！你看，帆已经朝南边倾了。

身子虽然向前倾了一下，但大木顺的两只脚稳得象木桩似的“钉”在船头，听到喊叫声不由得歪着身子往回看，见自己船上的那张帆果真已经朝后张了。啊！起北了？真起北了！老天爷啊，你真是善解人意啊！我算的就是这个时辰。话还未说完，就急急忙忙下跪，在船头上朝北边磕了三个响头。谢过风神后，大木顺连忙吩咐船夫先收帆，因为船已经到了小舜江口，这是一段横着的水路，帆再撑着船就不好驶了。唰——唰！两张帆便从桅杆上滑了下来。船夫们连忙用撑篙将两条沉沉的船，缓缓地向小舜江口子里推进。船吃水太深，撑起来很费力，累得那几个船夫青筋暴突，汗流满身。

船吃力地驶进了小舜江后，又行了一段朝北的水路，接着在一个叫沿浦村的地方转了个大湾后，开始往南行。大木顺急忙又吩咐船夫张帆。于是，两张船帆又如钻天鼠一般蹿到了桅杆顶。此刻，船是溯江往南行，与刚才顺流而下时的方向刚好相反。虽有北风助力，但逆水行舟，何况是满舱的，速度当然没法与在曹娥江顺水扬帆时相比。所以，船夫们此刻才是真正出力的时候。一篙下去，铁头篙尖便刺破水面钻进了沙底里，然后，两边的船夫们将撑篙的上头部分扛在肩膀上，双手紧紧地抱住撑篙，依着船舷，倾着身子向船尾迈动，船便一步一步地在脚掌的移动中，艰难地向小舜江上游行进。尽管速度并不快，但大木顺的心变得痒痒的，因为，十五六里的视线开外，已经可以看到矗立在小舜江边的那座永元秀塔的塔尖了，那是他的目的地，除了做生意，他还要借机去会会他的相好，那个很平常的女人，那个和他做生意同样重要的女人。

大木顺想起这些，心里好象有一股热血在涌动。于是，便转过身来，准备为他的船夫们鼓劲。他顺势向船尾望去的时候，却远远地看见有一溜船队刚刚钻出那个入口的大湾头，从后面尾随而来，高扬的船帆显得很有气势。怪不得刚才要进小舜江那个大湾头口的时候，下游还未见船影，原来是一档空船，而且帆也是刚撑起的。船轻借风顺，那档船其速度之快直逼大木顺的两只船。大木顺看看自己的船速度太慢，就想为下游的船队让道，于是，就吩咐船夫们将船沿江边行。大木顺行的算是水面上的行规，却全然没有料到后面的船队里有人会大着嗓子高喊：“不许靠岸！”

行了这么多年的船，走的都是规矩的水道，今日又是想为下游的船队让道，却怎么不许靠岸了，真是奇怪！大木顺嘴里念着，从船头走到船尾，想看看下游到底是些什么船。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三

大木顺举目向下游望去的时候，发现那档船领头的船上有一个用红漆画出的“彪”字符号，“彪”字中的三撇如水浪一般，远远看去，整个字的形状就如一条劈波斩浪的船一样。

大木顺看到这个标记的时候，心里就直发怵。为何？此乃“彪七爷”的船也。彪七爷为何人？彪七爷乃曹娥江水域“声誉雀起”的“清水撑”。大木顺知道，彪七爷是曹娥江下游一个小镇上的人，仗着几分拳脚，拉起了一支小船帮跑运输，在江面上一直很霸道，耍癞皮，占便宜，常行欺人之事。水面上的人都挺害怕，远远地躲着他，生怕惹出事来。大木顺也借着此法，很少与彪七爷搭界，所以，在江道上行得还算是平静。可前些日子听说彪七爷已经投靠了日本人，身上带枪，手下带人，已非过去的彪七爷了。最让人寒栗的是那畜生自从投靠日本人以后，他的那档船就不做生意，只在江面上行强夺强要之事，既为日本人卖命，又为自己捞油水。曹娥江上已弄出了几桩案子，有人背后丢给他一个号——“清水撑”，意为不化本钱的买卖。

大木顺看见那条领头船的船头簇拥着不少端枪的人，个个都是一脸的杀气，猜想今天大概是有麻烦了，于是慌慌张张地转过头来，边用眼神边用手势示意船夫用狠劲往岸边靠。无奈，船实在太沉、太笨，用的力难以奏效，船夫们累得满头大汗，船却如蚂蚁一般爬动。

大木顺自己拿了一根竹篙，准备为船加力的时候，他后面的一条船已经被彪七爷手下人丢过来的铁钩钩住了，几个人随之就跳了上去。大木顺见那条船已经被贼人拿下，知道自己是徒劳的，于是就放下竹篙傻乎乎地站在船舷上。

“啪！”大木顺坐的那条船的船舵轴也被一只活脱脱的铁钩钩住了，接着，两个端枪的也跳了过来。碰着这种场面，大木顺感觉犹如两条船同时漏舱一般恐惧。

大木顺有些愤怒地问：“你们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们七爷只是想让我问候你，怎么样？大木顺，你别来无恙啊？”

大木顺寻声望去，见一个尖嘴猴腮，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人边说边从那条彪字号的船上跳了过来，嘴上还叼着一支烟。大木顺一看，觉得来人有点面熟，仔细一想，知道这是彪七爷一位得力的副手叫歪八，以前也见过他。

“不敢当，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用不着彪七爷这么关心我。”大木顺说。

“这是哪里的话，彪七爷知道你大木顺是个规矩人，江面跑得勤，生意也做得好。虽说你大木顺从不把彪七爷放在眼里，可彪七爷的心好着那，也一直惦记着你。台风来了，雨也跟着来，小舜江水就满了，我们七爷算准了你今天肯定有趟肥水的买卖，就差我来向你贺喜。”歪八嘴里吐着烟圈，手里捂着枪匣，边说边在大木顺身边转了一圈。

“难得七爷有此番好意，只是我现在没时间来领受，这两船货还急着去变现呢。要不然，水浅了，船进得去也出不来了。”大木顺说的意思显然是叫这帮人快些走开。

歪八眯着眼睛打量了这两条船上装的货，不阴不阳地说：“是啊，好大的两船货，是该早些去换现钱，要不然，可就要望水兴叹了。不过，彪七爷让我递话给你，他说，都在一条江上做买卖，应当是有福同享，有钱同赚。彪七爷现在有能力来保护大家，所以，江面上的好处自然也想与大家共同分享。”

“哟，彪七爷本来就是做大买卖的人，怎么会看得上我们这点蝇头小利呢？”大木顺用半带嘲讽的口气说。

“你这就错了，常言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七爷也是凡夫俗子，吃、喝、拉、撒，玩女人都得化开销，没有钱可不行啊。哈！哈！”歪八本是面无表情，可说到女人的时候，飘飘然起来，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一口气吸进去，精瘦的身子似乎丰满了许多。

歪八用五个手指梳了梳甩到一边去的头发，接着又说：“不过，我们七爷心善，知道大家风里来雨里去怪辛苦的，就少要点，拿六成，如何？”

“这不是抢吗？这还有没有王法啊！”大木顺真的很愤怒。

“老兄，别说得这么难听！你要说王法，现在还真的没有了，是大清的，还是民国的；是中国的，还是日本的。你这话要是让七爷听到了，事情怕就不好办了。你知道七爷现在是什么人？我们七爷现在是日本人手下的红人了，这江务活日本人已经委托我们七爷管了。今后，江面上的船运买卖都得经过七爷的恩准，都得给七爷大份的利，谁要是私自敢做，就把他的船沉了！七爷的厉害你应该是知道的，今天先跟你这么说，算是七爷对你的客气。你要是识相点，兄弟们帮着把这两船货撑到上面去卖了，要是不识相——嘿！嘿！”歪八说着伸了伸头筋，就象拉风箱一样，把自己的身子拉得跟船帆一样轻飘。

大木顺怒不可遏，抢过话头说：“要是不识相想怎样？！”

“老兄，你这么聪明，难道还用我再说吗！”歪八说得有点不耐烦了。

大木顺挺了挺身子说：“我木顺一不偷，二不抢，光明正大做生意，凭什么要白白给人家好处呢！”

“他妈的，说了老半天，你居然这么不识抬举，那就让你神气清醒清醒。来呀！兄弟们，给我砸！”歪八拔出手枪朝船两边挥了挥，那群手下人从船的两边一拥而上，走进船舱，砸起了东西来。

“砰——砰——嘭——嘭”船舱里开始变得乱糟糟。

大木顺的几个船夫想阻止，无奈有乌黑的枪口对着自己的胸膛。

歪八手下的那几人干得都很卖力，有用枪托砸的，有用棍棒敲的；有举着酒坛砸酱油坛的，有举着酱油坛砸酒坛的；有蹲在破酒坛边喝酒的，有将酒坛、酱油坛向江里抛的。不多一会，这几个手下的身子都象是准备做腊肉的料，浸染得怪味俱全了。

大木顺眼看自己的两船货被砸，心里是万般愤怒，大骂：“强盗！”他想起身去制止，却被歪八用手枪顶住了颈部。歪八说：“大木顺，你别激动，这几天兄弟们生意清淡，没事干，心里闷得慌，就让他们放松放松。不就是坛坛甏甏的东西吗？这不值钱的东西让弟兄们开心开心也算是货有所值了。”

大木顺被气得无话可说，就骂了一句：“畜生！”

歪八拉长了脸，扯着嗓门说：“你有种，敢骂老子。好！阿二，你给我好好地修修他。”歪八边说，边向朝旁边那个端长枪的叫阿二的瘦个子呶了一下嘴，阿二便走上前，恶狠狠地朝大木顺的胸部推了一枪托。

大木顺站立不稳，啊哟一声，倒在甲板上。阿二将枪丢给歪八后，便象一只恶狗一样，朝大木顺身上扑去。大木顺本能地用脚一蹬，阿二也是一个仰天翻。大木顺身子笨，却又有些年纪，自然手脚不灵，身子不活，刚想起身，被迎面冲来的阿二骑在了上头，巴掌、拳头一古脑儿的朝大木顺袭来。大木顺尽管平时体力不错，却不是打人的料。所以，阿二的那些拳脚只得照单全收。阿二骑在上头，打得煞是快乐，边打边骂：“叫你嘴硬！叫你嘴硬！……”

等到阿二打得累了停手的时候，大木顺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头晕目眩。刚站起来，却是趔趄不稳，一头跪在了甲板上。

大木顺的一个老船夫见东家不能站立，慌忙放下手中的竹篙，准备去扶自己的东家。没想到因为动作太大，竟将歪八的一名站在船舷上的手下挑入江中。歪八见状，大骂：“反了！”举起手枪，朝那位船夫当胸一枪，船夫应声倒入水中，殷红的血从江面上泛起，与酒色、酱油色及泛黄的江水混合成奇特的颜色，在小舜江江面上漂流着。

大木顺看见自己的船夫倒入水中，惊恐万分。他想爬过船舷，伸手去拉自己的船夫，歪八的脚却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头顶，使他不能动弹。大木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跟随自己二十多年的船夫没入了浑水，向下游漂去。

大木顺见两条船都是一片狼籍，心里很是绝望。真是天作孽！我木顺在江上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难关没过过，今天算是到了鬼门关了。

人死了，货砸了，大木顺望着一头西沉的太阳，悲从心来，竟呜呜咽咽地在船头上哭了起来……

歪八“嘿——嘿”地奸笑了几声，说：“大木顺，你这是何苦呢？你要是照着彪七爷的意思，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七爷也是不会亏待你的，以后有的是你发财的机会。”

“呸！你们这些汉奸、土匪！总会有报应的！”大木顺边骂边朝歪八脸上吐了一口血沫。

歪八冷不防的被大木顺吐得满脸血污，便气急败坏，擎起右手，朝大木顺的脸上猛掴去。

几个手下在船舱里开始凿洞，打算把船沉了。歪八连忙摆摆手，狡黠地说：“慢着，船先留在这里，不要坏了大木顺今后做生意，我们还指望着他今后为七爷干事呢！”然后，歪八又回过头来，眼睛看着大木顺对自己的手下说：“人先带走，让他在船头思过，别的人都放了，免得坏了我们的大事。”

歪八一说完，有手下连忙将大木顺捆了起来，其他的几个手下各就各位。彪字号船队乘着暮色，又继续向上游进发了。

四

夜幕挂下的时候，汤浦这个江边小镇上家家都生着炊烟，街上行人已经稀少，只有乌干菜、葱烤鱼的香气不时从或长或短的弄堂里溢出来，飘向江面。台风过后，江风似乎已经很累，累得正在江边的柳树下小憩。一朵浮云轻轻掠过永元秀塔的时候，正努力地保持着原来的形状。远远望去，临江而立的小镇似乎有一层薄薄的雾霭在几处微翘的檐角上缠绕，平和而静谧。倒是江边有一丝热闹，秋虫吱吱地鸣叫着，像是吟唱一首小夜曲；几只空腹的花甲蚊子在江面上飞舞着，时而飞向岸边高坎上乘凉人的大腿间，却又被乘凉人用蒲扇赶得重新飞到了水面；几盏渔火在江面上闪闪烁烁，收网的渔民不时露出欣喜与紧张之色。

茂昌酒酱店的吴老板吃过饭后，店里的夜生意就交给伙计阿祥料理，自己则搬了把太师椅和老婆、女儿一起走到后门口紧靠江边的道地上乘凉。说是去乘凉，其实吴老板根本没有这个心思。昨天晚上下大雨的时候，吴老板狠狠地高兴了一场，因为如果不出意料的话，明天他的老客户大木顺一定会送货来的。这可是一场及时雨呀，要不然，吴老板的酒酱店真的要断货了。吴老板的这份高兴到今天上午，直至中午过后的一段时间里还在。但到了傍晚的时候，吴老板就高兴不起来了，再后来甚至急了起来。

吴老板围着太师椅在旁边转来绕去，一把蒲扇在滚圆的身子上扑来打去。天色已经晚了，大木顺的船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呢，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我的祖宗呀，这次可不能不来啊，要不然茂昌要关门歇业了。“哎——”吴老板叹了一口气后，便像一只泄气的皮球，很没力气地坐倒在他的那把祖传的红木太师椅上，任凭蚊叮虫咬。

迷迷糊糊中，吴老板的眼睛突然一亮，他发现塔山下的潭面上渔火忽然多了起来。再仔细一看，这渔火忽然又亮了许多。吴老板终于再一次高兴起来，尽管天暗蒙蒙的，但吴老板感觉得出这决非是渔火，而是船灯。是的，他终于看见有大船撑出塔山下的湾道口，可惜看不清是什么船，只知道是大船。吴老板想，泰兴南货店的货上午已到，昌源日货店的货下午也到了，现在别的小商号已经不可能来大货船，来了一定是茂昌的了。吴老板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大木顺的气息了。不错！千准万确，一定是大木顺送货来了。

船在塔山下的湾道口撑出后不久就停住了。吴老板感到奇怪，那边的岸上是座关帝殿，没听说殿里要修缮需货的。江水的深度是足够的，为什么船要停在那里？凭吴老板察看行船的经验，船好像是有意停在那里的。这就更令吴老板奇怪了。吴老板连忙决定店由老婆看着，叫伙计阿祥出去去灵市面，自己则站在埠头看动静。

吴老板的感觉果然没有错，的确是大木顺来了，只可惜大木顺此刻是被人绑着来的。“彪”字号的船队就停在关帝殿下面的埠头边。船一靠岸，歪八的几名手下纷纷跳下船，猫着腰向殿上跑去。

关帝殿里除了有急临时跑佛脚的，晚上是很少有人来烧香求佛的，只有一个守殿的老头。殿里出奇的静，静得长幡丝纹不动、香烛烟火笔直。守殿老头看看时辰已晚，就将殿门关上，然后走到香炉前添了一炷香。就在老头转身准备回房休息的时候，“嘭！嘭！嘭！”有急促的敲门声。守殿老头弓着身子急急忙忙去开殿门。门刚开，呼啦地就窜进一拨人来，手上都拿着家伙。老头吓了一跳，连忙将身子吸到墙边，因为身子有些弓，所以吸得很勉强。老头又看见有三个人半拉半拖地带着一个绑着的人走进了大殿，一看是搞船运的大木顺，口里连念阿弥陀佛。

歪八看见老头呆呆地站在门旁只管念词，不敢前来招呼，心里很不痛快，于是，就捋了捋两只袖口，走近老头说：“老人家，你害怕什么！我们只是想借这块宝地歇歇脚，弟兄们已经饿坏了，你帮着去给我们做些饭菜吧！”

老头听了歪八的这番说话，心里更觉得害怕，战战兢兢地说：“这里是清静之地，你们带着兵器，夜闯殿门，恐怕不妥。”

歪八听了哈哈大笑，说“老人家，你这话就说反了，关帝带兵打仗，征战南北，乃盖世英雄，是我等仰慕之人，我辈虽无先人之勇，却也算是同道中人，有什么不妥的！你还是给我们去做饭吧！”说着，歪八的一只手在驼背上一推，老头踉跄得差点跌倒。

吴老板在埠头看了一阵，船还是没有继续上行，于是就确信船真的停在那里了。吴老板灰心地回到自己的太师椅边的时候，他老婆丢下店里的生意，气喘吁吁却又神色慌张地跑来说：“老头子，不好了！大木顺出事啦！”

吴老板心里一惊，问：“真出事啦？”

“不是很清楚，阿祥还没有回来，听刚才走过的阿福说，大木顺被带枪的人绑着带进了关帝殿，不知作的是什么孽呀。”吴老板的老婆惊慌失措地说。

吴老板一听是给带枪的人绑着，知道大木顺一定是遇祸了。正说着，阿祥也跑来了，消息终于得到了证实，阿祥打听得稍微具体一些，说好像是“彪”字号的船队，有好几条，来的人都带着枪。

阿祥除了眼见的，并不知道“彪”字号是什么来历。吴老板却是听大木顺提起过，知道这彪字号船队的厉害，于是就说：“来者不善呀，我们得提防点。阿祥，你赶快把店排门上了，再去看看关帝殿的动静，看他们对大木顺怎样？有什么情况赶快跑来告诉我。”

阿祥飞快回到店堂，开始上排门。吴老板接着又对老婆说：“你赶快把现钞和值钱的东西收拾一下，与阿娟到乡下去躲一下，以防不测。”

“那你呢？”吴老板的老婆焦急地问。

“店总要有人看着，再说，还不知道大木顺的凶吉。你还是赶快走，迟了就麻烦了。”吴老板边说边推自己的老婆快些动身。

吴老板送走自己的老婆后没多久，街上开始有些糟杂起来。听脚步声知道都是准备逃走的人，吴老板的心骤然紧张。他拉开半扇门，探出半个脑袋向街上一望，只见跑的人神色都很惊慌。刚想缩头，却听见本街一个熟人喊：“吴老板，你还在店里干什么？土匪已经在下街的店铺里开始抢东西了，你还是赶快逃命吧！”吴老板还没完全听清楚他说的话，那个人已经朝上街方向跑去了。

吴老板赶紧将店门关上，街上就变得出奇的静了。街上越静，吴老板的心就越紧张。吴老板也想放弃守店的打算逃命去，但一想到阿祥还没有消息，只好等着。

吴老板想稳稳自己的情绪，就点了一支烟，慌忙又将油灯熄灭。在吐出了一口长长的烟雾之后，吴老板突然想起应该去关好后门，因为土匪有船。吴老板走到后门准备去关门的时候，发现江面上有亮光，仔细一瞧，果然有条大船快撑到他的埠头了。吴老板大吃一惊，连忙推上门闩，却听见店堂的前门“嘭嘭嘭”地有人敲门。吴老板知道这门决非阿祥在敲，不敢去开。外面的人叫嚷着：“没人开门，就给我砸！”吴老板一听，知道这帮贼胚前后门夹攻，想必今天罪劫难逃。

就在前门被砸开的同时，后门几乎也被人砸开了。土匪们从前后蜂拥而入。

“你就是茂昌酒酱行的吴老板吧，真是久仰，久仰。”歪八抱着拳假惺惺地对吴老板说。吴老板看着歪八这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架势，心里很不是滋味，就问：“你们想干什么？”

歪八拨了拨小胡子，慢条斯理地说：“还是你有胆子问这个，这么说吧，我们是替日本人办差的，今天我们彪七爷的弟兄们到你这里来，是想给你一个效忠皇军的机会，你看怎么样？”

吴老板一听歪八太厚颜无耻的话，心里很气愤，但又不想碰硬，就说：“我们是本份人家，做的是小本生意，还望兄弟高抬贵手。”

“你是本份人家，这么说，我们就不本份了，他妈的，你真会骂人啊！你是不是还盼着大木顺给你送货啊？实话告诉你吧，他大木顺不听话，不把我们彪七爷放在眼里，两船货我们已经把它做了，对你来说，这可是教训那！”歪八边骂边说。

“彪七爷的几位兄弟，皇军不皇军其实并不重要，兄弟们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只是茂昌酒酱行一个夏天柜上少货，进出少得可怜，实在没法向兄弟们作交代。”吴老板说。

“哈，哈，吴老板你真会说话，要知道，我们彪七爷本来生意清淡，自从背靠皇军这棵大树后，彪七爷是财神跟着走，生意越做越大，真不知道你说这话安的是什么德性？你也别装可怜，谁都知道茂昌酒酱行的生意是响当当的，柜上少货，箱里多钱，这谁都知道，想唬弄谁！”歪八步步紧逼。

“岂敢，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吴老板慌忙辩解道。

“真的没有？这就怪了，弟兄们，快帮吴老板给我好好地找，看看他到底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歪八一挥手，土匪们便开始踢甏摔坛，翻箱倒柜。瘦猴阿二一脸鬼灵，走近帐房台拿起算盘将上锁的抽屉砸开，一看，只有几个零钱，气得把柜子掀得底朝天。瘦猴阿二又一个箭步冲进卧房，七寻八找，就连吴太太的马桶箱都没漏过，可就是没一样值钱的。阿二脸色气得铁青。忽然，阿二的眼睛有些发圆，他看到大床顶棚上有东西，也不找条垫脚的凳子，贼猴一样地靠着两只手的攀力很轻松地爬了上去，将顶上放着的那些铜器、鑞器交与下面的几个匪徒。阿二从床顶上跳下来时，脸上现出一丝鬼笑，这是他搜到的吴老板家最值钱的东西了。其他几个土匪都是空着手，向歪八报告没有发现现钱和值钱的东西。

歪八本以为吴老板家是个“油坛子”，没想到只这么点东西，气得咬牙切齿，抽出一机耳光，重重的打在吴老板胖墩墩的脸上，破口大骂：“他妈的！你这老贼存心在耍我们，好，你有耐心跟我们玩，那就陪你玩玩。来，把他‘请’到关帝殿里，让他好好地与大木顺‘谈谈生意’！”歪八说完，便走出了店堂。阿二紧随其后。其他几个土匪押着吴老板也走出了店堂。

五

狭长的一条汤浦街，被砸的店铺门前是一片狼籍。镇上的住户已是门窗紧闭，不见一丝灯影。除了狗叫和这溜人的脚步声外，街上已无多余的声音。吴老板想着身后有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心跳得七上八下，两条腿迈得也不是步子。恍恍惚惚中，吴老板跟着土匪们走上了浦下桥。这桥是汤浦与外界接触的最主要的通道，搭在紧靠镇北一条小舜江的支流上。桥面有三根大石条宽，两边的铁栏在黑暗中闪着幽冷的光芒，两个端枪的土匪在桥上把守，面色十分阴冷。走过弯折的桥面，是一块叫下沙嘴的空地。再向右拐一个大弯后，就走在了鹅卵石铺就的斜坡路上，关帝殿也就在眼前了。

吴老板走近殿门口的时候，神气开始清醒了许多。他向殿门口对出的河埠头瞟了一眼，看见有不少人挑着东西向船里装，再揉了揉眼睛一看，都好像是从镇上抓来的一些民夫，两边还有端枪的土匪押着。吴老板知道肯定有许多人家遭殃了。正想着，吴老板突然觉得有人喘着粗气在喊自己，一听好像是阿祥的声音。

坏事了，阿祥也被土匪抓着当民夫了。身子骨并不结实的阿祥，此刻却挑着一担笨重的货物，脚步不稳，身子摇摆，脸上的肌肉现出很不自在的样子。吴老板看了，心里直发酸。要知道吴老板让阿祥当伙计，是因为阿祥做生意精明，这使力的活可是从来没舍得让他干的。吴老板想对阿祥说句宽慰的话，旁边的土匪迫不及待地用枪托顶着吴老板的身子骂道：“少罗嗦！死开！”

关帝殿内，烧香用的蜡烛被土匪们当照明点着，七零八落的几处烛光很不情愿地流向了黑暗。吴老板被土匪押解至殿内旁侧廊下的大柱子边时，几个土匪一阵忙乱，将他给五花大绑后推倒在地。

吴老板倒地时，感觉腰身被什么东西垫了一下，一陈酸痛，侧过身子一看，原来地上躺着一个同样被绑着的人，像是个死人。吴老板猜想可能是大木顺了，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坐了起来，扭过身子终于看清是大木顺。只见大木顺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肿一处，瘪一处。

“啊哟，老天爷，真当罪过，上好的一个人被打成这样了。大木顺啊，本来我是想用钱来赎你，可没想到我自己也这样进来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吴老板说得很伤心，也很茫然。

大木顺听了吴老板的话，仿佛有了活人的感觉，想说话，却张不开嘴巴，哽哽咽咽地只好用抽泣的声音表示了对吴老板的感激。

“作孽呀，吴老板，你也被请来了？”说话的是另一个被绑的泰兴南货店陶老板。

“这帮贼胚，今天来得这么凶，怕是要把这几条船都抢个满满的。哎，真不知道我们还要受多少罪啊？”昌源日货店的陈老板也跟着说。

看到大木顺及街上几家大商行的老板都成这样，吴老板心里一阵沮丧，心想这“财神”算是当定了，血也是肯定要放的了，至于命能否保住，那就要看各自的造化了。吴老板低着嗓音问：“你们两位是否知道他们要的数目？”

“哎哟，痛死我了。吴老板，你怎么这么糊涂，他们要你的钱，总得先让你受罪受个够，等你受够了罪，再告诉你要的数目，到时候叫你挖壁凿洞去凑钱，心甘情愿来缴钱。”陶老板边说边摇头叹息。

“是呀，真要是能少受点罪，我宁可早些将钱缴了算了。”陈老板说着，脸上露出了悲哀。

“两位老板说得也是，这帮畜生今天闹得这么凶，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肯罢休？哎，我们几个虽在同一条街上做生意，平时都是忙自己的，很难聚在一起，今天碰到倒霉事倒是聚在了一块，也算是机会难得呀。”吴老板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嗨！真是机会难得呀。”歪八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却又接上了吴老板的话。几位老板听得心惊肉跳。

歪八阴阳怪气地说：“你们几位财神爷真够赏脸的，昨天，彪七爷在写贴子的时候，我还担心请不动几位的驾呢，今天，几位财神爷算是帮我的忙了，彪七爷那儿我可以先交一半的差了。”歪八说完，人随即又消失得了无踪影，只有两个值勤的土匪在廊下来回走动，时而还能见到几个小土匪屁颠屁颠地跑进殿来，大概是向歪八报告好消息的。

临近中秋的午夜，凉飕飕的空气开始在小舜江边弥散开来，接着是大雾从江面上铺卷开来，把一个不大的关帝殿很轻松地吞了进去。光着膀子的几位老板被绳子勒得肌肤发麻，已经感觉不出丝丝寒意。一群蚊子却兴高采烈地从这群人曲张的血管里抽去鲜美的血液，将自己的身子灌得如一粒粒红宝石一般。

六

大雾笼罩的小舜江，天终于艰难地亮了起来。关帝殿门前的江埠头，歪八的几个手下仍就很敬业地押着民夫们往船上装货。货都是从店铺上抢来的的一些高档品，有吃的、用的，也有从私人家里抢来的铜、鑞货和一些值钱的古玩等。最抢眼的要数一档触眼新的嫁妆，有油光锃亮的油漆衣柜和箱子，更有印着“龙凤牡丹”、“送子观音”漂亮图案的大被子。也算是够倒霉的，镇下面有两个村的两户人家挑好了日子结亲，男家派人到女家去抬嫁妆，男家人抬着嫁妆一路疯颠地途径街口准备歇脚时，碰上了土匪，一档嫁妆硬是被截了。有位外地客商乘着小舜江有水，急急忙忙赶来汤浦，准备采购一批山货走水路运出去，没想到人刚住进旅店，带的钱当夜就让土匪给抢了。土匪们将抢来的货物往船里装，将抢来的钱，连同贵重的金银首饰一分不少、一件不落地悉数交给了歪八。一夜下来，收获颇丰，直忙得歪八身子打累。

歪八打了一个呵欠后，张开了一双贼眼，看看天已经亮了，就伸了伸懒腰。阿二连忙递上拧干水的毛巾。

歪八走到众老板面前，见几个人半死不活的，又是脚踢，又是吆喝：“天亮了！天亮了！他妈的，还装什么死！”

吴老板被歪八的脚头踢醒，知道自己的那口气还留着。

大木顺昏昏沉沉梦见自己走到了鬼门关的门口，却被守卫拦住，守卫要大木顺拿出钱来孝敬，大木顺拿不出，守卫就狠狠地踢了大木顺一脚。大木顺才知道原来进鬼门关也有这么讲究，心里正受着闷气。

秋后的汤浦街，照往常早市都是热闹的。可今天早晨街上无市可言，除了被抢的店铺敞着门外，其它的仍然是铺门紧闭。乡下人市面灵的，昨晚已经知道街上在闹土匪，就不敢来赶集了；市面木的，暗蒙蒙的摸到街路口却撞上了土匪，不是货被截了，就是钱被抢了，捡了一条小命跑回家还庆幸自己命大。

躲在乡下的吴太太昨夜里提心吊胆地一宿没睡好，总担心吴老板会出事。一早起来草草地地吃了些点心，就叫女儿阿娟留着，自己准备到街上去看看。刚想出门，族上的一位堂叔匆匆来报，说堂哥昨夜已被土匪绑了，阿福也被抓去当了民夫。绑匪已经传出话来，若想早些赎堂哥的话，要缴一百石大米的钱，要不然人要交给日本人了。吴太太一听差点昏倒在地，被堂叔一把扶起。吴太太哭得是神情恍惚、神志模糊，全然不知如何是好。堂叔连忙宽慰，说事已至此，救人要紧，钱就多化点，迟了人就有麻烦了。吴太太听了堂叔的话，便立即准备赎金。可现钱不够，田产倒有一些，但不能马上变现，只好将金银首饰，连同陪嫁的祖传之物一并垫上，东拼西凑总算备足了钱两。

泰兴南货店陶老板家和昌源日货店陈老板家凑钱的情况，与吴老板家大体差不多，倒是大木顺有些惨了。汤浦离大木顺家所在的章镇有五六十里路，还是隔江过水的。昨天几个船夫自从被歪八的手下教训了一顿后，带着伤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了。大木顺的太太和家人听到大木顺被绑的消息，焦急万分，一番商量后，带了一些钱连夜赶了出来，只是不知道大木顺到底被带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大木顺是死是活。此刻，他们正在小舜江口向人打听呢。

　　大木顺在汤浦有个相好女人叫水花，原是个外地人，丈夫曾和大木顺一样搞船运，一次不幸的翻船事故，丈夫命丧黄泉，水花便与五岁的孩子一起流落在这个镇上。大木顺见其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很是同情，每回运货来的时候总要给她留下些钱粮来，水花很是感激。后来，大木顺船开到镇上的时候，干脆就到水花家里过夜了。为这事，大木顺的太太曾寻死觅活的闹过。有一次，太太一定要随船来看看大木顺家外养的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大木顺在家是个怕老婆的鬼，自然拗不过太太，只好由着她跟船来。船到汤浦还未靠近江埠头，太太就看见一个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人等在江边。

水花昨天猜想大木顺会来，就像吴老板盼着大木顺快些来一样。但后来听说街上闹起了土匪，大木顺也遭了土匪的绑架，水花的心像是被掏出了一般痛。水花本来想在黑洞洞的夜里到关帝殿去打听，怎奈一个单生女子在这乱世道上走夜路会有很多的危险。所以，水花只好睁着眼睛睡了一晚上。天亮的时候，水花说什么也要到关帝殿去看看大木顺究竟怎样了。可刚走到半街的时候，有人告诉她说，要赎人，得付五百石大米的钱。水花听了急忙回转身子去筹钱。到底是笔大数目，水花哪来那么多的钱？没办法，水花只好向人借，但水花要救的人是外地人，更何况土匪说的话能不能算数？钱借出去了，人还能不能活着赎回都是个问题。所以，没有更多的人肯借钱给水花。水花也想到凭着大木顺与吴老板的交情，本是可以弄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钱的，只可惜吴老板自己也成了个押头。水花实在是走投无路，只得以泪洗面，泣不成声。

水花走进关帝殿的时候，歪八和他的手下正忙着数钱、点物，几位被绑的老板正在旁边听候发落。水花寻到檐廊下的柱子边时，看见大木顺孤零零地躺着不省人事，水花连忙将其扶起，一看大木顺的脸已变得面目全非，水花一阵心酸，抱着大木顺的头号啕大哭起来。

吴太太交足钱后，土匪就将吴老板松了绑。吴老板走到水花跟前，看着大木顺的惨状，问水花是否凑足了赎人的钱？水花边哭边摇头。

吴老板料想到水花是凑不齐这笔钱的，就很惋惜地对水花说：“我昨天是想帮帮大木顺的，多年的生意成老朋友了，没想到我自己也成这样，真是没有办法。”吴老板说完，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水花听了吴老板的话，一脸绝望，哭得也更加伤心了。

“没钱你来干什么！滚出去！”阿二气得恼羞成怒，要将水花推出殿门外去。

歪八听见嘈杂声，走了过来。听说是大木顺相好的女人，色迷迷的眼睛盯着水花看了半天，说：“哟，大木顺的艳福真不浅啊，有这么风骚的相好女人，还挺有情的，竟敢背着大木顺的老婆到关帝殿来幽会。可惜你来错了时候，还不快去弄钱！要不然，你到日本人那儿去领就轻松多了。”歪八说完，扬长而去。几个土匪上来，把水花从大木顺身边拉开，推出了殿门外。

大木顺的太太和她的家人们一路走来一路问，心急火燎、磕磕绊绊总算到了关帝殿，走近殿门口，大木顺的太太看见台阶旁坐着眼泪汪汪的水花，本能地放慢了脚步，要不是赎大木顺，她是很不情愿看见水花的。水花看见大木顺的太太时，连忙用手擦了擦眼泪，身子想立起但还是没有立起。大木顺的太太瞥了一眼水花后，侧着头走进了殿门。

歪八听说是大木顺的太太来了，堆起皱着眉头的笑脸起身相迎，说：“刚才来了个假的，这回来的是真的了。也真由你的，这么放心，不知道自己的老公差点让别人领去了，幸亏我是个奉德守道之人，老公给你看管着，完好无损。”说完，又哈哈地笑了起来。

大木顺的太太连说谢谢。谢过之后，就急着去寻大木顺。见到大木顺人模鬼样的，也是一阵大哭。哭过之后，要领大木顺走。歪八说：“慢着，想领人，得把钱缴了。”

“要多少？”大木顺的太太问。

“要多少，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不多，五百石大米的价钱。”歪八说。

大木顺的太太满脸惊讶，说：“五百石大米？我早晨出来走得急，没带那么多钱，你能不能行行好，我身上带的钱都在这里了。”说着，将身上仅有的钱都抖了出来。

歪八见只有这么点钱，脸色当即很难看，说：“你当我们是小孩子，这么一点钱就想把人领走，你老公就这么不值钱吗？”

大木顺的太太及众亲人连忙跪了下来磕头求饶，太太说：“大爷，你行行好，今天先把人放了，我们日后一定报答您！”

“要说放人，还真可以，不过我们做事向来讲规矩，如果对你老公网开一面，在另外的几位太太、老板面前我们就不好交待了。”歪八说得似乎很在理，任凭大木顺的太太怎么求，歪八一口咬定五百石大米的价钱一个不能少。大木顺的太太只好呼天喊地地哭。

水花站在门外，本以为大木顺的太太能将大木顺领走，没想到他的太太也在里面哭了起来，知道也是被钱难住了。女人最通女人心，何况都为同一个男人。水花的心再一次被撕得疼痛难忍。水花闯进大殿，冲着大木顺的太太急急巴巴地喊：“太太，还缺多少钱？你跟我走，我们一起想办法去！”说着就去拉大木顺太太的手。

大木顺的太太被水花的举动弄得有些惊慌失措，哭声也立即收住了。她真想把自己的手从水花手里狠狠地抽出来，但看到神志不清的大木顺，想想自己在这里举目无亲，只好很不情愿地听任水花的摆布了，毕竟二个女人的目标是一致的。

凭着大木顺太太亲自立的字据，凭着二个女人救同一个男人的那分震憾，镇上的很多人都愿意为这二个女人而出赎人的钱。赎人钱总算凑齐了，二个女人激动万分，千感万谢！

怀揣借来的钱，水花和大木顺太太及她的家人一行，急匆匆地向关帝殿奔。走出街口，走上浦下桥时，关帝殿那边却传来了激烈的枪声，子弹落在桥下的水面上，激起一串串水花；也有打在铁栏上，“叮当”作响。水花躲在护栏墩背后，看见关帝殿的土匪与山上的一支部队对峙着，土匪们一边朝塔山上开枪射击，一边启锚开船。船舷上有土匪落水不起，几条匪船在偌大的塔山潭上乱糟糟的没了头绪。水花猜想大木顺是有救了，因为，她曾听说过有很多人敢与日本人及他的帮凶作对的。听到枪声，大木顺太太却变了傻，哭着要去救大木顺，被水花硬生生地拖进了街口边的吴家祠堂里。

枪声终于稀了。水花走上浦下桥向关帝殿望去，看见关帝殿的土匪们似乎已经被另一支部队打垮，正在缴枪投降。塔山潭水面上，船似乎少了几条，而塔山背后还有几声零星的枪声传来，估计是山上的部队在追击逃脱的贼船。

水花紧紧抓着大木顺太太的手朝关帝殿跑。水花的脚步大，把平日不大走路的大木顺太太拖得气短力脱，只差半条命了。此刻，大木顺的其他家人已经先行冲进大殿，而大木顺则早已被人松了绑，由管殿的老头扶着。大木顺的太太看见自己的老公还活着，“扑通”一声跪在一个为头的人面前，激动得无语凝噎，过了半晌才说：“恩人，伢的大恩人，真是关帝菩萨再世哪！”

这支得胜的部队据说是绍兴抗日自卫队，其时，绍兴已经沦陷，他们以打游击的方式开展活动。上午，他们得到情报，说是汤浦有伪匪骚忧，于是就将队伍偷偷地开过来。除了二条贼船、数名土匪逃遁外，大多被扣、被擒或被毙。

七

汤浦街终于象炸了锅似的热闹起来，人们纷纷涌向关帝殿，想看看昨夜八面威风的土匪现在是何等的狗熊样，看看能把这帮不可一世的土匪打得落花流水的人何等的英雄气。

土匪被打垮了，被抢的货物大多已被截回。关帝殿门口贴出了一张返还被抢货物的告示。于是，受害的人家纷纷前来认领。一个不大的关帝殿，一下子被认领货物的和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吴老板忍着伤痛，与太太一起又一次走进令他痛苦和伤心之地。当他看到伤势较重，但尚能保存性命的大木顺时，心里感到很大的安慰。

大木顺的伤痛遍身都是，连坐都有些困难。大木顺的太太本来想雇条小船当天将大木顺接回家去，但有船的人大都在这里看热闹，而且，江面上被土匪这么闹腾，船家怕出船遇危险，不大愿意。再说，天色将晚，不便动身。水花一看这情势，觉得顾不了那么多了，就主动邀请大木顺的太太留大木顺及家人们到她家过夜。大木顺的其他家人听了感到为难，连忙推辞。大木顺的太太却一反常态，作出了令家人惊讶的决定，答应留下来。她的这一举动无疑是被水花的热情和她的大仁大义所打动的。吴老板本来也想留大木顺及他的亲人到他家过夜的，无论是自己与大木顺多年的交情，还是为避免水花与大木顺太太之间存有的那分尴尬，他都觉得他来接待比较合适。但当他知道大木顺的太太已经答应留在水花家里时，也就没有作执意的邀请，毕竟自己家也遭遇了同样的浩劫。

到了夜里，天忽然又下起了雨来，而且是越下越大。小舜江水再一次温和地上涨，而且比昨天水面要高出许多。关帝殿埠头边几条被扣的匪船，在风浪中飘荡着。被抓的土匪们此刻一个个地被绑在关帝殿内的大廊柱上，正尽情地享受着蚊叮虫咬、手痛脚麻的滋味。

大木顺睡在水花的家里很安耽，朦胧中被大雨惊醒了一次后，又死死地睡去。倒是他的太太在这陌生的地方睡得很困难，直到天快亮时，才晕乎乎地闭了一下眼。

大木顺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一丝白花花的阳光射进来。水花很得时地送上了早点。他太太一口一口地朝大木顺的嘴里送，大木顺一口一口地往肚里咽。大木顺吃着早点，似乎闻到了水花那股熟悉的气味；看着太太喂送时的神色，又感觉到这是来自一个与自己风雨相伴几十年的女人，从心底深处发出的那分真挚的关爱。两个女人本是宿敌，此刻却不计前嫌，为同一个男人而尽女人之责。大木顺百感交集，想想自己一个水上漂泊的人，却同时拥有两个女人，这做人也算是知足了。感动之余，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太太。

吃过早点，大木顺感到身子好了许多，试试脚也似乎有了点力气，就告诉太太，今天无论如何要租条船回家去，这倒不是担心两个女人之间会引出什么麻烦事来，而是觉得自己在两个女人面前总归有很多的不自在。

租船的事是水花去落实的，在答应给不少的钱后，船家才勉强同意。大木顺准备动身的时候，水花的邻居喜滋滋地来告诉水花，说刚刚在街上看到贴出的告示，上午在浦下桥边的下沙嘴要枪毙土匪。大木顺听了非常高兴，说要亲眼看看这些作恶多端，逞凶霸道的土匪被枪毙了再走。

土匪被绳子绑着由自卫队的人押解着，依次从关帝殿里走了出来，走向下沙嘴的那块空地中。街上的和乡下四村八堡的人群蜂涌而来，像是过节赶大集一般来看看枪毙人的那种热闹场面。歪八与阿二一前一后走着，步子迈得像是踏海水，全然没有昨日那种威风。人群中，还不时有人向他们投扔石块与脏东西。

大木顺在太太和水花的搀扶下，也挤在了人群中。正当他们努力往前挤的时候，一连串枪声响了起来，一股青烟带着浓浓的火药味，远远地从人们的头顶飘过，人群一阵骚动。

大木顺他们走近被枪毙的一堆死尸时，看到匪头歪八仰天倒着，是头部中的弹，脑袋瓜已变得模糊不清。血顺着颈部的一侧流到沙地里，将沙粒粘成了一块块的，引得一群蚂蚁忙忙碌碌；几只硕大的红头粪苍蝇很有滋味地叮在死歪八流血的嘴角边。水花看着蚂蚁，心里觉得麻麻的，看见苍蝇感觉自己的嘴角边痒痒的。看着看着，就用手去捂自己的胸口，用小手指甲片去刮自己发痒的嘴角。

吃了枪弹的阿二，子弹从胸部打进，背部穿出，身子向前扑倒，鼻尖拄着沙地。不知是筋骨好，还是子弹未中要害，奄奄一息尚存。阿二一口大气喘来，黑红的血便从那个伤口里冒着泡涌出来，苍蝇爬在伤口上，吮吸粘稠的血液，阿二的肌肉一阵抽搐。见着这般场景，看热闹的都侧过了头。

水花看得也不是滋味，狠了狠心，对旁边的自卫队员说，何不再给他补一枪，让他快些死，免得多受罪。那个自卫队员说，你现在倒可怜起他们来了，他们发威的时候你是什么滋味？

水花被问得无言以对。吴老板、陶老板及陈老板等一群人都纷纷控诉阿二的罪状，说这土匪虽然年纪小，但胚子坏，抢东西最凶，打人最狠。该让他慢慢地去死！

大木顺从心底里恨死了阿二这个小畜生，见着阿二死前的那种痛苦，知道这是报应。只是大木顺身体虚亏，木然的表情，已无力表示他的痛恨。

枪毙了土匪，让许多的受害者解了恨，也让镇上的许多人闻到了杀人后的血腥味。人群渐渐散去的时候，下沙嘴连着关帝殿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八

彪七爷在他的匪窝里忽听得有人报告，说去上江的人回来了，高兴得连忙出外迎接。看到却只有几个带伤的残兵败将回来，彪七爷大惊失色。彪七爷投靠日本人后不久，曾在曹娥江上游吃过新四军浙东游击队的亏，所以在曹娥江上游是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冒风险的。没想到在小舜江里却让绍兴的一支并不知情的自卫队给宰了。不但损失了几位弟兄，还有歪八、阿二等众多弟兄给扣住了。人马的多少，直接影响到彪七爷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影响到他在曹娥江上的势力。于是，彪七爷连忙召集众土匪商量对策。

一番商议后，彪七爷当夜派人带着钱火速上汤浦赎人。可惜自卫队不吃这一套，坚持要将这等既卖国，又当土匪的贼人绳之以法。彪七爷以为赎人的钱出得不够多，第二天清早又拿出更多的钱叫人送去。等送钱的人赶到汤浦时，彪七爷的几位手下已成枪毙鬼了。

彪七爷难以接受这个损兵折将的事实，听到这个消息，暴跳如雷，连忙纠集弄几股土匪，自己亲自督阵，分乘数条小快船从曹娥江逆势而上，向小舜江里扑去。

九

中饭过后的江埠头，柳叶点水，随波依依。在船家的几番催促之后，大木顺才在他太太的搀扶下走上了船。大木顺站在甲板上与水花挥手道别的时候，心里有一种无法排遣的失落和难以名状的痛苦，说不清这次登上船是回家还是离家。的确，对大木顺来说，水花就是风浪中急于停靠的埠头，就是劳累中急于抛锚的滩涂。在大木顺的心里，水花就是他撑篙入水时激起的一串水花，是他人生风雨历程中不可或缺的又一个心灵的寄托。大木顺许久地拥有了这样一分美好，可当他看着水花渐行渐远的影子，似乎感觉到这分美好会从他的心里消失。想着这些，大木顺不禁伤感起来。

水花望着大木顺远去的船影，心里犹如装得沉沉的货船突然被卸空了一般，飘荡得六神无主，只有一丝悲凉从心头溢出来。水花不忍心这样看着大木顺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背过身去，撩起前襟，掩面而泣……

大木顺从小舜江虽是顺江而下，但人好像掉了魂似的不畅快。船已经绕过了塔山下面的大湾口，可眼前好像一直有水花在岸边飘忽的身影。他知道水花一定在背着他流泪，就越发地伤心起来。他太太看着大木顺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他在想着水花，于是她心里一阵叹息。

船行至前天货船出事地的时候，大木顺总算有了点神气。他看见自己的两条货船还照旧停在江边，虽然碎罐破甏弄得景色凄惨，但两条船仍然完好无损。他命船家靠过去。尽管受伤的腿脚不灵活，但当他艰难地踏上曾与他同破风浪、共闯难关的那两条货船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那种亲切就好像农人和耕牛一样相通。在大木顺的心里，眼前的两条船就如同两个亲近的生命赫然存在。

大木顺的太太留在小船里，看着大木顺对这两条船那般痴情，也为之动情。毕竟是这两条船支撑起了他们家的全部家业，也是她当初嫁给大木顺的唯一理由。对她而言，大木顺和他的那两条船就是她生活另一半的全部。然而，理解也好，感动也罢，回家的路途还远着呢。大木顺的太太看看天色正在变晚，心头焦虑不安，催促几次，大木顺都说马上就走，可人就是站在舱里不肯出来，他在脑子里盘算着，明天如何说服的他的那些惊恐未定的船夫们来把船撑回家去。

等到大木顺走出船舱，时间已经耽搁了不少。就在大木顺踏上晃动的小船准备回家去的时候，下游的江面上，有好几条快船朝上游冲过来。大木顺定睛一看，知道这是“彪”字号的一档小快船。大木顺一阵颤栗，后悔自己太大意，如果不太在意这两条船的话，自己乘坐的小船早已冲出小舜江口，在曹娥江上游逆江而行，也就是说早就与这帮土匪错开了水路。真是怨家有孽，怨家路窄呀！大木顺摇头哀叹，失声叫苦。

彪七爷沉重的身躯落在了大木顺乘坐的小船时，船身来了个大幅度的晃动，也把大木顺一家人的心抖得颤凛凛的。那个死里逃生的土匪指着大木顺对彪七爷说：“七爷，就是这个老东西钱缴得太慢，害得八哥他们丢了性命。”

彪七爷横着肉、咬着牙对大木顺说：“大木顺，怨有头，债有主，我们本来只想要你的钱，并无想取你性命的意思，可你却不识抬举，我这么多生龙活虎的弟兄都是因为你而被人害死，你的罪孽深重，已无药可救，今天，我们必须作一个了断！”

大木顺站在船头，看着两岸荒坡上秋风舞动的野草，别有一番悲凉在心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知道他的命已经躲不过今天了，这是命中注定的，可他还有很多的留恋，还有很多的企盼。然而，眼下他所拥有的只有如荒草一般的无奈。

彪七爷举起枪对准了大木顺的胸膛。大木顺满怀悲愤地仰起头， 对着灰天浮云大呼：“苍天啊！我木顺一生规矩行江湖，曹娥江上风里来，小舜江上浪里行，与人为善，辛苦赚钱，今天却要遭此恶运，真是天理不公啊！”大木顺说完已是涕流满面。

他太太半跪半爬地来到彪七爷跟前，抱着彪七爷的一条腿，乞求道：“七爷，你行行善，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定不会忘记的！”

彪七爷大为恼怒，说：“大木顺不死，就难解我这么多怨死弟兄的恨！”说完，用力一踹，把大木顺太太踹得仰天倒地。大木顺连忙扶起太太，转而回过身来，面对彪七爷苦苦哀求道：“七爷，既然是怨有头，债有主，事因我而起，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个人，与我家人无关，我给你磕头了。”大木顺说完，急急忙忙欲下跪。

彪七爷大吼道：“不必行此大礼了！”说着，就扣动了扳机，对着大木顺“砰”的一枪。大木顺眼睛发黑，仰天翻入江中。他的太太哭喊着想去拉大木顺的手，彪七爷顺势一脚，将他的太太踢入江中。一个妇道人家只在家里长年守着，如何识得水性，在江面上挣扎了几下后，就与大木顺一起静静地随江水漂去。江野苍茫，流水无声。上好的一条小舜江，今天却成了大木顺的葬身之地。从此，小舜江上再无与大水相约的大木顺了。

十

夜幕再次拉下的时候，汤浦小镇上的人们在刚刚高兴了一阵子后，心头又被恐怖的阴影笼罩。有的人家纷纷到乡下或里山去躲避，没去的人家也关紧门窗，不让孩子外出。因为，此前汤浦人已经得到消息，说是彪七爷与他的日本主子一起走陆路正气势汹汹地向汤浦扑来。

其实，这是彪七爷耍的赶鸟出林的鬼把戏，他感到自己的实力已大不如前，单独行动怕吃亏，就去求他的日本主子帮忙。可日本人也害怕着哪，万一在曹娥江上或小舜江口遭遇新四军浙东游击队的袭击，那可是犯不着的事情。日本人拒绝了彪七爷的要求，那笔亏本的“生意”就只好由彪七爷自己消受了。但彪七爷复仇心切，就假借日本人来吓唬自卫队，诱迫自卫队撤出汤浦，避免与其正面交锋，然后，在汤浦街上露一手，挽回他在江湖上的面子。队伍出发之前，他特地派人从陆路赶往汤浦去放风，称日本人的大队人马已经从后面的路上开过来，找自卫队寻仇来了。其实，他们这是虚张声势，虚放一枪。他们走的仍然是水道，而且就只有这么几个土匪。倒霉的是大木顺和他的太太，在半路上，又遇上了这帮正红着眼的土匪。

小船队经过关帝殿门口时，彪七爷突然惊恐不安起来，感觉关帝殿里有一丝寒光射出，直逼他的心窝。彪七爷知道这是自己坏事做得太多的缘故。所以，当他看到打头阵的那条船准备往关帝殿埠头靠的时候，他连忙摆手，示意继续往前行。

船终于在浦下桥下的埠头边停了下来。彪七爷的那群乌合之众登上岸后，一股人把守各个弄堂口子，防止自卫队横插；另一股人就直奔几家老字号的店铺。彪七爷认定那次遭受自卫队的袭击，是因为这些老板们的家人向自卫队通风报信，所以，今天冒这么大的风险再次来汤浦，就是要将这些老板及家人们一个个地问罪。可惜老字号里都是人去楼空。彪七爷气急败坏，命令手下把那些老字号的邻居、邻铺店主抓来，逼着他们说出这些老板们的下落。同在一条街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些邻居、店主谁都不愿意向土匪们说出他们的下落。在下沙嘴，土匪们对这些被抓的人刀枪相逼，拳脚相加，哭声与呼喊在小舜江的夜空里回荡。

人群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来，此人是吴老板的远房堂弟，长年在绍兴城里做事，今日偶然回汤浦老家就碰到了土匪闹事。他看到自己的乡亲遭此虐辱，心里非常气愤，站出来欲与土匪评理，家人及邻居劝他不要自找麻烦，他却执意上前。气红了眼的彪七爷正愁没处下狠的，偏偏来了个不怕死的，正好，谁敢挡我七爷的道，定让你好看。“砰”的一声，下沙嘴上又多了一个怨魂，多了一股血腥味。

火光先从老字号的店铺里冒了出来，随后蔓延到邻近的商铺。大火烧起的时候，街上的人都想救，可土匪们不让救。土匪逃走的时候，大火旺得已经没法救了，镇上的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祖辈们都不曾见过的大火在街上肆虐。熊熊大火映红了整个汤浦街，映红了小舜江的夜空，也映红了数百年风雨不变的永元秀塔。

自卫队最后没有出现，因为得到情报迟了。大火把茂昌、泰兴、昌源等老字号连同许多店面，烧得只剩断壁残垣，街上烟焦味数月不散。所幸吴老板、陶老板、陈老板等都逃过了被枪杀的命运。水花也逃过一劫，只是大木顺一死，在这个镇上她已断了生活来源，只好谋生他乡。

百年繁华的汤浦街，自那场大火之后，街市不整，商业衰落。历经几代人创下的那些老字号的家业，到了这一代多已家道中落，即使尚存一些家财，也不能和从前的富绰相比。等到他们的子孙明事的时候，已不知道自己的祖辈们当初是如何的富有，只知道他们曾经富过。

后记

本故事以日伪时期伪军杨国标部在汤浦抢掠烧掳真实历史事件为背景，用文学的形式再现了那段尘烟往事。在触摸历史的伤痛中，感受汤浦小镇旧时的风情与风貌。情节为虚构，雷同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