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羽

光平子/林泉理想

　　相比阳春三月，"满屏花消息，一帘春故事"盛况，朋友圈落寞了许多。 过了最热闹的晒花时节。过眼繁华，要待来年了。

　　每天要走过运河。我是着急的人，匆忙吃饭，匆忙做事，匆忙赶路。自己没幸福感，别人也烦。就算如此着急，每次路过运河，我也要抬头看看河畔的泡桐树。这棵泡桐，树身向水面倾斜，树冠一半罩在路上。这几天，喇叭状淡紫桐花，层层铺叠，开得十分繁密。风吹过时，桐花纷纷落下，一半落水面，一半掉路上。落在水面的，随流水缓慢飘远；掉路面的，路上成了花毯子。心柔的人就不忍践踏，踮着脚捡缝隙走，或者跳上路牙避开落花走。当然也有直接从花毯踩踏而过。这树落花，就成观察人的镜子。

泡桐不是江南土著，不是传说中凤凰栖息的嘉木。虽然泡桐生长快速，除花季还美，枝叶树形都嫌粗陋。木材只能烧火。细致的江南人就不喜欢。上世纪七十年代，大造林运动时，栽过一批泡桐树。后来就自生自灭了。但看到泡桐花，就会想起故乡的油桐花来。

　　故乡油桐树，比泡桐要矮小，树形却相似。都是落叶乔木。但油桐籽可以出售，能给贫困的乡亲，带来实在财富。于是，满山种上了油桐树。

故乡最美山野，自然是三月前后。大面积的野樱、杜鹃和紫藤，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开遍满山满坞，场面很壮观。到了五月，只有金樱子、忍冬等几种植物开花，花色没有春天的娇艳浓烈，多为白色或浅黄，点缀山野葱绿的底色上，色调变得素雅起来。

油桐花，要算五月最热烈花卉了。满山白花耀人眼。细看桐花，洁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自有一段风韵。桐花落尽，就长出碧绿的果实。民谣说"桐花落，好洗浴"。这时，夏意渐浓，水温升高，娃子就可以下河玩水了。

　　油桐果实秋天成熟后，果皮绿中泛红，有苹果大小。采下堆在院角落，果皮沤烂后，母亲就用一个铁挖子，掏出一瓣瓣桐籽来，洗净晾干后，桐籽可以榨油。那时候，村里有个榨油坊，是我家祖上置办的。榨油坊用直径约一米多，长5-6米原木制作，木头锯成上下两半，中间挖出大大小小的沟槽。用稻草包好油菜籽、山茶籽、乌桕籽、油桐籽之类油料，蒸笼蒸熟，放入木槽中间。然后用巨大撞杠，把一个个木楔子，打入木槽。油料饼在巨大压力下，化作油脂汩汩流出。

榨出的菜油、茶油和乌桕籽油，都是纯天然食用油。如今见不到这种手工压榨的食用油了。

　　桐籽油不能食用，却是最佳防腐涂料。家里的木器、竹器涂上桐油，就不怕日晒雨淋，几代人也用不坏。桐油大多卖给海边船家。木头经不起海水腐蚀。打好新船，必须用桐油拌上石灰，抹在整个船身。抹上这层东西，木船在大海航行，就能金刚不坏了。

油桐带给孩子很多快乐。油桐花开了，就可以名正言顺下河游泳，父母就不会干涉。各种野生浆果成熟了，味道酸甜，非常好吃。摘一片硕大的桐叶，叠成簸箕状容器。鲜红色的浆果，装在绿叶兜里，显得格外晶莹。

砍一段光滑的油桐树，用刀背把树皮敲打柔软，就能把油桐树皮完整取下。树皮卷成喇叭形状，装上一枚自制竹哨，树皮号子就做成了。桐皮号子声音嘹亮，可以传出几里地，也能吹奏简单调子，孩子们都喜欢玩。

　　当校长的姨夫，送我一本西湖民间故事。书中白娘子、飞来峰、黑鱼精等故事，对孩子都有吸引力。我因此学会了天花乱坠讲故事，成功吸引到小伙伴围着你转。记得开篇故事就说，是凤凰嘴里掉落的明珠，化作西湖万顷碧波。凤凰不忍离去，就化作凤凰山，守护西湖旁边。故事想象瑰丽，在我没见到西湖之前，已经对她心怀向往。

但这故事，带来一个问题，困惑了我整个童年。凤凰栖息的梧桐树究竟是哪种桐树？因为家乡方言中，无论泡桐、油桐、络麻，都称作桐树。

父亲说，泡桐肯定不是，才从北方移来。小镇上法国梧桐也不是，是舶来品。那么是油桐还是络麻呢？父亲也没有答案。

　　油桐花开，那么美，凤凰一定喜欢。是吉祥树。父亲是一流农民，而且读过书，知道梧桐和凤凰之类故事。他中学音乐老师，上音乐课时，就带他们到文溪的卵石滩上，用竹萧吹一段曲子，说横吹叫笛、竖吹叫萧，声音可以引来凤凰的。这青年老师叫赵松庭，日后成了名震江湖的江南笛王。他关门弟子是我朋友，笛子确乎吹得出神入化。

另一种桐树，又叫络麻。此树高不过一丈，蛋青色树皮光滑可爱。这树居然没有枝桠，长长的叶柄，直接长在树干上。虽然叶片形状与油桐、泡桐相似，但叶色和质地不同。此桐树叶色深黛、叶质柔韧，可以用来包裹粽子。

络麻长叶柄内，充满了透明黏液。每年夏天，黏液最充足时候，村里人就从梧桐树上，采下叶柄扎成捆，卖给供销社，价格还不菲。神奇的是，谁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纷纷瞎猜。有说做塑料布的，有说做飞机润滑油，更有说造原子弹要用到。我大哥才念过小学，却能看懂《本草纲目》。他说，这是消肿解毒妙药。乡亲们很讶异，都可惜这孩子没多念书。

砍下络麻剥下皮后风干，用木槌打软后，可以搓成绳子。父亲用它做犁耙的牵引，受力时不会延展，坚韧耐磨，不容易腐烂，比塑料绳好用多。

　　《大雅》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之句。凤凰为神鸟，自然界找不到的。但老家有两种鸟，跟凤凰神似。不知是不是凤凰原型。一种叫蛇雀，黑白两色，尾巴很长，叫声像喜鹊。蛇雀看似温和，其实是猛禽，是蛇的天敌。它锐利的爪子，能把坚韧蛇皮划破。两只蛇雀协作，就能把一米长毒蛇拎至高空，再摔到岩石上。蛇内脏破裂，浑身瘫软，成了蛇雀的美食。

另一种是锦鸡，羽毛色彩斑斓，尾巴更长，形象更像凤凰。村里演戏，我最喜欢武旦的打扮。红色金甲、紫金顶冠，帽子上有两根长羽毛，就是从锦鸡身上拔下的尾毛。唱念做打之间，锦鸡尾毛旋转颤动，令武旦在英武中，透出几分俏皮妩媚来。后来，阿叔逮到一只大锦鸡，就送给我一根漂亮尾毛。我宝贝得不得了，一直插在床边墙上。这根陪伴了童年的锦羽，不知何时，就再不见锦羽的踪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蛇雀和锦鸡，都是仪态万方的尤物，无论飞上何种枝头，都可以美丽入画。至今，我仍然分不清楚，是油桐还是络麻，哪种才是栖凤的梧桐。我想，大约都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