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之 语言篇

欧老师在费城

<h3>最近我在《人类简史》上看到一张图片,一下子吸引住了我的目光。<br /></h3> <h3>这张图片是结绳语(quipu),它是十二世纪在南美一个叫安第斯地区的语言,这个语言的"文本"就是打结的绳子,人们通过这个不同的颜色、打法来表达意思。这种语言在现在的我们看来极为无能,表达的东西有限到令人发指,可引起我思考的是,当时的人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并且他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此颇为满意,没有任何进展。</h3><h3><br /></h3><h3>他们之所以没有想过这个鄙陋的文字有什么可以改善的地方,是因为他们没有领略过后来的文字浩瀚如海的"十八般武艺"。那时的安地斯人用尽全部脑汁也想象不到文字居然还能用来记录口语,写诗歌、定法律、讲科普、传八卦、教育传情歌颂评论无所不能。<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站在此刻历史点上的我们也许会嘲笑安第斯的文字如此地笨拙落后,然而,难道我们现在的文字就全面了吗?你敢保证几千年后的人类看到今日的我们的时候,不会发出同样的嗤笑吗?</span></h3><h3><br /></h3><h3>未来世界会有千种万种奇异的变化,我想问,语言文字是否会长出新的翅膀?</h3> <h3>有人说过,<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语言就是我们认识世界的边界,</span>我深以为然。作为一个在美国的语言教育者,我如同庖丁一般,日复一日地解剖开中文的筋骨,仔细揣摩着怎样的方式是对英语母语者最合适的教学方法。每一天我都会碰到中英文撞击的有趣点滴,它们一次一次地让我深刻体会到<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不同语言的人如同得到一个个形态各异的长筒镜,各自从自己的这一孔渠道里去探视外部的世界与纷繁的情感。</span>每一种语言都是片面的,但这些片面没有优劣之分,其中差异倒是颇有玩味。</h3><h3><br /></h3><h3><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我们的思维本是混沌的,是语言帮你开天辟地。你所说的语言里有的东西,你才会细细思量,日复一日,它们的区别在你黑暗的概念中加以清晰。语言里没有的东西,你根本就囫囵吞枣地下了咽。</span></h3><h3><br /></h3><h3>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英文对于家族里的长幼秩序比中国人混沌得多。且不提sister的不分姐妹,brother的不分兄弟,连双胞胎的表达也与中国人不同。记得我第一次听到美国学生用中文告诉我"我有一个双胞胎"的时候,反应了两秒,纳闷他是生了一对双胞胎?用错了量词吗?看着他年纪轻轻也不可能啊,于是就问他"是有一个双胞胎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他明白我的意思后也是一愣,说英文里只说"我有一个双胞胎"就结束了。在英语母语者脑海中更混沌的是一概而论的cousin,美国学生每次问我cousin怎么说,期待着我能用一句话解决,结果被我连珠炮问了一串问题——男的还是女的,比你大还是比你小,爸爸那边的还是妈妈那边的,他们都被中国人的思维逗得哄堂大笑。</h3><h3><br /></h3><h3>反过来看看我们中国人的思维的混沌区。在看文章的你第一个想到的应该是时态和虚拟——"我昨天知道"和"我今天知道"在英文里是两个"知道",这就不赘述了,我想举几个特别的例子:</h3><h3><br /></h3><h3>第一个是中文的"决定",我教学生之前都要先自己花个几秒想想清楚,因为在英文对应着两个词,一个是decide(我决定回家)和determine(你的成绩能决定你去哪所学校),这个差别在我们的脑海中是分不清的。更有趣的一个例子是中文里有能在"黑白两道"穿行的"狡猾"的词——"除非"。它有两个截然相反的意思,有时是unless,有时是only if (当且仅当),而许多中国人都意识不到这一点。记得在美国读研期间课上的老师写成一句I will go unless you go,有一半以上的中国人都把unless直接翻译成除非,得出的意思是"我去除非你去",也就是我去和你去同时发生,而英文意思恰恰完全相反。在这时,"除非"偷偷"叛了变",从unless变成了only if, 而我们却还浑然不觉。(正确的意思是"你不去的时候我才去")</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每学习一种新的语言,就像打开了一面新的棱镜,它在你模糊的概念中又洒下了一束光。</span></h3> <h3>第一次接触德语时,我脑洞里的一块区域突然亮了起来,"我喜欢德国"的"我"(施事),"妈妈喜欢我"的"我"(受事),"我很冷"的"我"(对着我)是完全不同的表达,如果把错把"我喜欢德国"的"我"用到了"我很冷"的"我",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是一个尸体(我自己是冷的),中国人的脑海里从未有过这根弦。</h3><h3><br /></h3><h3>就像是这样表达上的缺失与弥补,我们有时被一种语言意外地激活,原本死灰色的认知活了过来。这个语言可以是外语,当然也可以是方言,就像徐子东教授点评沪语作品《繁花》里一连串的上海话词汇"不响",我想大部分会说方言的人都有这样的体验,<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普通话里某些没有知觉的部分被方言点醒了。</span></h3> <h3>在这方面不得不提一本奇书,是1947年一位叫格诺(Raymond Queneau)的法国人花了四年时间写的&lt; Exercices de Styles &gt;,中文译作《风格演练》,书中描写的是一个极为简单的故事,有趣的是他用了九十九种语言风格来反复叙述这同一件事,让阅读者真切地感受到法语的九十九种姿态。这些语言包括颂歌体、古文体、俚语、浑话,以及受到外来语影响而产生的语言变体等等,甚至有的是通过词缀的微小变化带出阅读者的细微感受的差异,就算是同一个语言,也能激荡出感知的丰富层次。</h3> <h3>其实,即使把所有语言和方言汇聚在一起,这个世界也远不是仅此而已。世界可以被细分为无穷多个微粒。如同人类在宇宙中的渺小地位一样,语言所照亮的部分是无穷大的混沌中的极小一小部分,因此有一件事我们完全可以确定,我们有无限的空间让未来的更强壮的语言翅膀成长起来。</h3><h3><br /></h3><h3>2016年5月12日的《New Yorker》(纽约客)报道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一名东伦敦大学的语言学讲师Tim Lomas在一次讲座中无意间听到了一个芬兰语的词sisu,意思是即使目标无望也勇敢坚持的精神,Lomas说他从未听过这个词,也无法很好地翻成英文,但没想到,sisu在芬兰是非常重要的一种文化价值。于是他想到为何不在全世界范围内搜寻各种各样无法翻译的词语呢?为此他建立了一个叫Positive Lexicography Project的项目,开始汇集各种语言中不可翻译的词,由于长期以来语言学都被认为是只偏重于西方的研究,他的此举颇有意义,被认为是走出了西方圈,关注世界语言的多元。</h3> <h3>他目前把词分为了三大类,第一类是描述感受的,比如日语词wabisabi(侘寂),意为不完美的陈旧的美,转瞬即逝或者不完美的美学体验。</h3> <h3>第二类是描述人际关系的,比如火地群岛的某个语言中的词语mamihlapinatapei,意思是一个不需言传但表达了你知我知的眼神。</h3> <h3>第三类是描述某种特质,中文的"风韵"就入选了。</h3><h3><br /></h3><h3>我想不久以后,全世界的人们都能更自如地描述自己想说却说不清的朦胧的感受了。</h3> <h3>不同于一些象牙塔里的研究,这个研究有着非常积极的现实意义,<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因为如果一个文化里缺乏描述某一形态的词汇,人们就不会注意到甚至无法体会到这样的感受。</span>这一点很好理解,只有当描述这个东西的语言存在时,你才能睁开眼睛清晰地看到这种情绪。</h3><h3><br /></h3><h3>与之呼应的是一项东北大学著名心理学教授Lisa Feldman Barret的研究。她提出的一个概念叫做emotion granularity,意思是人们对于感受的分辨和定义的能力。比方说,一个emotion granularity高的人可以在负面情绪中清晰地区分压抑,无聊,疲倦,绝望(depressed, bored, tired, and miserable),而一个emotion granularity低的人就会混作一团,觉得就是负面情绪。她的研究进一步指出,<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对emotion granularity有重大影响的因素就是语言。</span>该研究的一个重要的现实启发是,<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当人们能精准分辨感情时,就能对症下药,更好地处理应对这种情绪,</span><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语言的作用不可小觑。</span></h3> <h3>最后总结一下我的胡思乱想:</h3><h3><br /></h3><h3><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我们对于世界的感知就好像是一条黑暗的甬道,我们语言能及的地方就是那些被照亮的部分,而更多的是那些没有被照亮的地方。</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br /></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六千年前,使用结绳语的安第斯人和泥石板的苏美尔人意识不到自己的需要和语言的潜能,他们满足于被一小束火苗照亮的一星半点。现在的我们与那时相比,小火苗变成了被无数明灯点亮的大房子,我们生活在其中虽自在方便,却各自为阵。此刻的我们还没有意识到语言可以带着我们飞得更远,感受得更深。</span></h3><h3><br /></h3><h3><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我想未来的人类会打开房门,让各自的光亮交织在一起。</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br /></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虽然比不上先进的科技与充沛的粮食带来的实质性的满足,但语言能带给人无法衡量的深层的撼动。</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br /></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乘着语言的翅膀,我们会探索到更为万种的风情,体验到更为无尽的感受。未来的我们一定会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前所未有地从容和透彻。</span></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