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老年痴呆的婆婆 (下）

心雨烟尘

长路漫漫，人的思想怎么可以说没就没了

—我与老年痴呆的婆婆（下）

花开花谢，潮涨潮息，怡然自得的日子在平淡的生活中依然前行，时光不息的脚步在漫漫流年里渐行消逝。以为生活一直可以寻求着美好的韵律光景不衰，只可惜，这一切不过是心中妄念罢了。始料未及的是繁忙生活中异形琐事在没有任何一点预兆下砰击着还没有准备好的心，把原本一切美好的生活已敲打得支离破碎，来势凶猛的种种变化再也撑不起心中那个美丽的童话。

婆婆跟着公公在时间的摇篮里很有规律地在上海和美国之间各半年轮流来回居住。只是，公公一到美国就想着回上海，懂一点英语的他，唯一能让他发挥"才能"的是成人英语学校，没人跟他谈投资，没人听他讲股票犹如鲸鱼搁倒在沙滩上，缺乏生命的源泉行将窒息。刚踏进美国土地没几天，就见公公在挂历上把过去的一天打上红叉，数着日子盼回上海。没有主见的婆婆只有被动性的跟着跑，用婆婆的话说："反正我到哪里都是煮饭。"而在上海呆不了几天，公公又怕出什么事，没有孩子在身边再拉着婆婆又回美国来了。

这样，已不知折腾了多少回合了。那年深冬，残花落尽，满城染霜的时候公公婆婆又回美国来了。明显的，一到美国，婆婆一连做出很多奇怪的事情。先是发现她做的菜不是咸得发苦就是甜得要命；大瓶橄榄油三天就见底了；高高鸡精罐一星期就空了；常常闻到煤气味，原来又是婆婆忘记关煤气了。

家里所有的人"修养"好得出奇，眼见婆婆这么大变化没有一个人吭声，只有我忍不住悄悄地对猪先生说，"我看妈是典型老年退化症改变，不能让她再煮饭了。"想不到猪先生一句，"就你话多，老人忘事很正常。"猪先生对医学一窍不通而且一贯缺乏热情，对家里医学权威讲的话不是否认就是贬低。在他眼里，没有逻辑思维的人才去学习死记硬背的医学。常常令我思考一个问题，对医学如此无知乏味看不起的人怎么就找了个学医的太太？早年，猪先生盛气凌人，语出惊人："我不就是喜欢应用科学吗？"当场就把我气得神志不清，一纸告到公婆面前，猪先生罚跪半天，书面检讨才幸免逃过光棍的命运，但他的骨子里是真的不相信现代医学的。这不，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次，我又把诉状递到"包公"公公手里，没想到我话音刚落，公公一句："我早就知道了"，又使我惊呆得摸了摸鼻樑上的眼镜早已空空如也。

婆婆行为越来越频繁地怪异多端，变化无常，难以控制。套句医学术语"Mental Status Changed". 夏日炎炎，她每天重复着把家里室内植物搬到院子里去晒太阳。加州毒辣的阳光，几个小时就把生龙活虎的蝴蝶兰，虎皮兰，万年青照得奄奄一息；婆婆再把园子里的鲜花剪得支离破碎，植物被她拔得绿叶无存，斑驳稀泥，专捡残枝败花拿回屋说是帮我插花；后园没有成熟的桃子，桔子，枇杷难逃婆婆勤劳的双手，早就把它们全请下树来，说是怕掉在地上浪费了。所有家里电器，小摆式都被她蒙上一块块布或盖上报纸，说是"遮灰尘"；她还津津有味地收集shopping 塑料袋，一个个整整齐齐叠放好，（想着她是在重复以前折衣服的模式）或是把所有塑料袋系在有柄的家俱上，像冰箱，洗碗机，烘箱，椅子背都逃不了它们被梱帮的命运；在我拖地板时，她兴高采烈地来回踩踏，这时我最怕她摔跤了。家里电视长时间的开的 震耳欲聋，所传出的声音，不是韩语就是日语，不是西语就是越语，而偏偏就没有国语和英语。难道婆婆对这两种语言产生免疫力？婆婆做的这些unreasonable徒劳的事情，在她安静时，我会好好的，轻声地跟她说："妈，下次不要这样做了。" 她会傻傻地看着我，"好的，好的。" 下一分钟，她又乐此不疲地干着自己的"事业"，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和毅力，她要做的事情一定得让她做完，否则，她会更焦虑，恐慌，坐立不安。

超市买来的菜，会被婆婆从冰箱里请出来。在厨房地上青菜，花菜，蕃茄，黄瓜等，一一排开，等我放回去了，她又如法炮制。要么丢掉，要么排开，想着她一定是跟这些蔬菜有什么过节。为此，我们专门在车库里又备了一个大冰箱，厨房的冰箱是万万放不得蔬菜的。

婆婆行为每况愈下，还表现在漱口杯，牙刷，牙膏散放在盥洗室的台面上回不到原来玻璃橱内。我刚收拾好她就又拿出来了，她的梳子常常丟在微波沪旁，等我放回抽屉了，她又把它找出来放在那里，总会感到她偏偏要跟我作对似的。家里卫生间被她弄得脏兮兮，厨房房的煤气炉上粘糊糊，而这两个地方是我在家里要求最高，最要干净的地方，现在被她糟蹋的惨不忍睹。婆婆这么一个要整洁，爱干净的人去哪儿了？

婆婆一改以往温柔轻声细语的嗓音，整天大声嚷嚷着："肚子饿，吃饭辣！"然后把桌子上的面包狼吞虎咽，一扫而光。住家附近的小雅屋和贵妇人面包房全都认识我，只要我一踏进门槛，他们知道"猪妈妈"又想念面包了。说来也怪，婆婆一辈子早餐喜欢吃泡饭，连面条也恨之入骨的她怎么现在对面包情有独钟呢？而最得益的是我的同事们了。每天上班我把面包带去与同事们分享，他们一定会说"又把面包藏起来了？" 我的同事们都知道，猪妈妈看不见面包会大吵大闹不得安宁。大多时，家里的面包只是给她饱饱眼福的。

婆婆病程渐进性地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变坏。都说女性织毛线会锻炼脑子，不易退化，这一奇迹在婆婆身上完全不能证实。很快，她搞不清楚二个儿子谁大谁小；抓着药乱吃或者不吃；只要我坐下来吃饭，婆婆就面对面两手托着下巴如死鱼眼睛盯着我（对不起，恕我这样形容），往往这时，我还正不敢正视她，毫无生气的面孔，呆滞目光，令人心生恐惧。婆婆暴躁易怒，拒绝洗澡；不让婆婆煮饭的时候，她会更焦虑。因此，在我做饭时她就在边上打工"玩家家"，可能这时她会很愉快，可是我的美国时间啊只能付诸东流。

婆婆现在走路弯腰前冲，跌跌撞撞，没有平稳。公公老是认为这是"关节炎"，在我看了她的颅脑C丅片后，大感失望。多发性脑内梗塞病灶伴严重脑萎缩尤其小脑萎缩会使人走路不稳，失去平衡。婆婆曾经有过五次多发性脑梗塞。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是人在经历大起大落时性格完全改变。婆婆常常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她谁都骂，家里从小狗狗到大皇帝无一幸免，但她就是不骂我，倒是要我扪心自问：难道她怕我？难道我们真是感情深厚她不舍得骂我？抑或是我们真有缘分？我有时想想"骂"是婆婆释放情绪的一种方式， 还不如让她平常对待，骂几句也罢了。婆婆善良，温柔，贤惠，顾家的本领去哪儿了？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原来当人的思维被抽离，脑子开始变性，行为无端变化，本性就这么容易的被改变了。真是多么无助和可怕啊。

婆婆就这样每天一遍遍地与正常生活抗争着，重复着她简单的破坏性的劳动，已全然不知这个家卻被她颠倒崩溃到混乱边缘。不知道有良知修养的人会怎样表现, 反正我是被婆婆行为几乎搞疯了。我周围的朋友和同事们还都特别佩服我的淡定乐观的心态。殊不知，我是在读了多少关于老年痴呆症的书籍，个人修养和心灵指导的鸡汤后，一步步从犹豫，彷徨，抑郁，宽容，理解，调整的心态中走过来的。心里想着：也许婆婆以前对这个家付出这么多，潜意识中要withdrawal，是我们pay back time.

那天，讨论如何照顾婆婆的家庭会议上，公公犹豫：最怕自己先走了婆婆怎么办？我当即表示：我是绝不舍得送婆婆去养老院的，我只记得婆婆的好，婆婆这一辈子为我们付出这么多，现在是我们回报的时候， 我会不离不弃做个孝顺女儿服侍她，就像她以前这么任劳任怨对待我们。为了减轻我们负担，小叔当即表示，可以轮流照顾母亲到他那儿住段时间。谁料，婆婆这时又很清醒，"不，我哪里也不去，这就是我的家"。小叔就住在我们隔壁城市，离我们只有18mile路，尽管我使尽诱惑：您小儿子家比我们还大，房子又新，花园漂亮。婆婆还是一口拒绝。是啊，当初婆婆把自己的大房间让给我们住时不就是为了我们是一家吗？

婆婆老年痴呆引起一系列行为改变，使爱干净，整洁稍为讲点生活情调的我很快沦陷为压抑，沮丧，崩溃。 试图改变老年痴呆人的行为是徒劳，无望的，我下决心让自己适应变化。也许我现在讲起来很容易，其实，我经历了严重压抑调整，放弃自我，接受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告慰自己要最大程度适应脏，乱，差的改变。每当夜深人静，我去打扫他们的卫生间，把一片片碎布，一张张报纸，一个个塑料袋扔掉，恢复Bathroom, Kitchen and family room 原来面貌，拖着地板静静地收拾着这一切，安抚自己并不坚强的心。每毎这时猪先生看不惯，认为我是洁癖强迫症，"老婆，不要打扫了，让它去吧。"我也是一句，"若不打扫这个家就烂掉了" ，然后继续我的obsessive-compulsive，看来，我也病得不轻。

老年痴呆病人犹如小孩要人照顾，而这二者心路历程是如此泾渭分明：照顾孩童，他／她可以从无知中成长，每天学习进步，种种童趣令人开心；而照顾老年痴呆病人每况愈下，各种怪诞不经令人心寒，失去耐心，也许会使人精神完全崩溃。我们决定寻求医学治疗帮助其实是这样的渺茫无望，临床治疗老年痴呆的药只能改善一些临床症状，不能改变病程进展。我们给婆婆带上写着地址的arm band ；保护她不要摔倒；尽量不让她感染生病；生活得随意些，她要怎样就怎样。

我的身边不乏很著名的心理学家，神经，精神病专家，以他们幽默语气调侃：世界上老年痴呆病人最快乐，他们解除了一切痛苦，他们没有心思，没有负担，干着自己喜欢干的一切。我不敢苟同专家们"睿智"的观点，我认为，老年痴呆病人在失去痛苦的同时也失去了幸福感。他们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的正常生活轨迹。

婆婆要是您知道，自己的行为给我们带来这么大的困惑和不便您也会心痛的是吧；

婆婆要是您能控制，您的行为绝对不会与生活对着干的是吧；

婆婆要是您还有思想，您会知道我们是多么爱您，不会给我们添麻烦的是吧；

婆婆要是您还有能力，您一定会付出自己的全部来照顾我们的是吧；

婆婆要是您还健康，您一定还会天天煮饭，等着我们在桌边的赞扬和欢声笑语的是吧；

流年似水，岁月蹉跎，不知不觉的便遗忘了许多。曾经那张熟悉的容颜，似乎也都在岁月的风声里越去越远了，只余下一些记忆的痕迹，散落成一地的斑驳，再也找不回昨日的似锦繁华。对过去的向往已成为一种奢侈，一切只能追忆。

生儿养女没有大道理，一代还一代是理念的传承，当老人鞠躬尽瘁的一身耄耋老去，不就是要后辈再托起他们瘦弱的肩膀前行吗？

有人幸运，活一辈子脑子依然清晰，有人糊涂活着的却是曾经"燃烧自己，照亮家人"的婆婆。只要婆婆您在我就会对您好每一天！

我知道照顾老年痴呆症的病人要有一颗博爱坚强的心，妈妈女儿学着坚强就让我陪伴在您身边。在我心中您永远伟大，慈祥，无私！下一辈子但愿我们还是婆媳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