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村性格

出岫白云

<h3>  赖村是个好地方。风水祖师杨救贫的大弟子曾文辿来到赖村,看了十分满意,认为此地可以出大官。杨救贫担心风水堪舆之学成为绝学,一心要引他定居三僚,只有三僚才能发扬光大风水之学。于是杨公仙师捋须一笑,打了个“破句”,说,赖村之山乃是秃头山,出不了大官,只能出大盗。师徒二人的眼力,究竟谁胜一筹,历经千年也还难说。正如韩文公说的,“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在我看来,曾文辿没有输,一品当朝的大官还没出,今后可能会出;杨救贫也没有赢,千年间赖村也没出过什么江洋大盗吧?他当时说的,恐怕不是“大盗”,而是“大道”么?几十年前就有国防公路,现今高速公路又穿境而过。大道亨通、大道昌明,眼见得赖村的精气神日见提振了呢!</h3><h3><br></h3><h3> 一个端罗盘看风水的人,对自身的职业未必有多么看重,曾文辿一门心思要后代做官发达,不要再端罗盘了,也合乎人之常情。可是那杨救贫三言两言,让他错过了赖村吉壤。赖村几百来年,进土、举人也出过,五品官也出过,如我家的黄仲贤,延祐乙卯进士,刑部主事。乡下人所说的“大官”未必要一品当朝吧?现今农家子弟能当个乡长,在百姓眼里就山窝出凤凰;设若能当个县长,就更是大鹏金翅鸟,翅膀一扇,十里八乡就要打一个趔趄;我读过几位族中乡贤编的志书,对副科级以上的人,用了一个很显赫的名词,称为 “政要”,岂不笑死人也么哥!崇拜权力是中国人的特性,岂独赖村而已!我素佩服的一位乡人,倒腾古董,类似于红楼梦中的冷子兴,是个有本事的人;犯了事,派出所冲到家里捉拿他。警察破门而入时,忽然看见厅堂之上,高悬着主人与江西巡抚的合影!警察不是呆鸟,赶紧撤退回去,摸清社会关系再说!</h3><h3><br></h3><h3> 一般的平头百姓明白当官之路缈茫,实际上也不会整天存心让后代当官。他们把儿子送进学堂,只不过是让他略识之无,能代人书契、能写春联、能为邻居嫁娶写“庚帖”之类。 我的爷爷,在唐举祠里读书,陆陆续续读到三十岁。早上带着饭菜走十几里路,走到唐举祠时恐怕已是筋疲力尽,咿咿呀呀念了几句《幼学琼林》,在后辈眼中就算是有文墨的人了;我大伯父读书时,已是西学东渐,居然也念“阿悲催堆”之类。他们的文墨有多深,无诗无文为证,我不知道;估计要学成一个“通人”,恐怕也难;唯有书法令我叹服,蝇头小楷写得秀丽端庄,波磔分明。赖村人历来认为写字乃是读书人的门面。我父亲文化程度虽然不高,写字却还行,当年有几个人被指派去各处大写标语,他就是其中之一,在长墙、河坎上大书“毛主席万岁”、“深挖洞广积粮”之类。有一回要在悬崖上写标语,众人都害怕。大家开会一致同意叫一个右派份子去写,用三丈白洋布把他吊在半空里作业,反正不是好人,会跌死也就算了。当年读书人的书法都是过得硬的。不比现在的大学生,毕业出来一脸晦气,摸出钢笔来写几个字东倒西歪,简直让人误以为写的是English。大学生现今跌价,只因为太多。取一张一丈阔的鱼网,朝赖村街上一撒,能网住三个大学生。</h3><h3><br></h3><h3> 读书与当官是两回事。赖村俗话说,“读书各人会,戴顶各人命。”赖村人读书的心态,秀才塾师谭半农有竹枝词一首,说得很好,“生儿何敢望公卿,识字须教记姓名。买得兔园新册子,送来村塾拜先生。”当年人民贫穷,买不起兔园新册子的大有人在。我1983年上初中时,学费18元整。还有同学因为家里出不起学费辍学回家去了。读书读得好不好,家长其实未必很在意。我父亲从来没有查问过我的期末成绩。当时公社书记也不嫌弃赖村中学条件差,他们的女儿也一样送在这里,与我们这些泥腿子同班。换了现在,随便有点钱的人,都把儿女送到贵族学校,不成龙成凤,岂肯罢休!</h3><h3><br></h3><h3> 当年我班上一个女孩,我原先不知她是公社书记的女儿;在《赖村中学》一文中提及,感谢众乡亲回复告知。一般人家的女孩送来读中学的真如凤毛麟角,赖村的重男轻女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在赖村长大,说到赖村别的缺点,我可以面带笑容讲给你听,唯独说到重男轻女这一条,切齿痛恨、扼腕叹息。这地方的人们,即便生了九十九个儿子,如果还能生一个,依然希望是男孩,像周文王那样凑足百子之数!女孩嫁到赖村,心中忐忑,生个男孩当然皆大欢喜;设若生个女孩,就愁肠百结,愧对公婆。唐朝时就有民谣“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咱们赖村的观念还不如一千多年前唐朝的人们!</h3><h3><br></h3><h3> 赖村人是典型的客家聚居地,人人按族谱定好的辈份起名,尊卑有序,昭穆井然。然而这个名字,只是用来登在谱上用的,未必是他真正使用的名字;谱名用字极为雍容雅训,但是它的主人毕其一生,供人称呼的名字却有可能是冬生、六长、牛婆鳖……赖村人好讲虚文的特质,深入骨髓。老人去世落葬,墓碑上落款处必定写上一大堆尚未出世的孙、曾孙名字。如果有民俗学家、谱谍学家来赖村做田野调查,他将会搜罗到一大堆自相矛盾的材料,真伪莫辡,只好晕头转向而去。赖村人喜欢讨彩头,家里明明六个人吃饭,却总是要备上八对碗筷;墓碑上虚列名字,大约也算是文字讨彩头的一种形式么?我小时候本不叫现在这个名。等到上学时要起大名了,就到爷爷的墓碑前,拭开尘埃,按自己的排行,找到一个“松”字,安在自己头上。我弟也是如此,依次安了一个“林”字。林字之下,还有七八个字呢,假如我还能有七八个兄弟哪又该有多好!</h3><h3><br></h3><h3> 讨彩头,本质上是迷信心理在作怪。随便一句话,赖村人就要琢磨是否大有深意?会不会打坏我的彩头?我一个同学,在家里兴办产业,培育“食用菌”,来赣州买“紫外线灭菌灯”。我不该打趣他一句,“你这个灯,灭的是你的食用菌,还是土里的细菌?”他的事业果然没能成功,我深恨自己长了一张乌鸦嘴。说好话千句或许也是枉然,说坏话一句可能就够了。赖村黄姓原无堂别之分,在国字辈的时候析为两堂,即“水西黄”、“东塘黄”是也。为何要分堂各修?说来十分荒诞。水西的族长与东塘的族长相约某地共商修谱之事。路上要摆渡过河。水西族长到了河边,问艄公,看见东塘的某某人过河不曾?梢公说,“他啊,早就过河了,你就是脱了裤子也追不上了哩!”水西的族长听了这话,暗自沉吟。此语大非佳谶,不如且归去,另立门户。从此一堂分作两堂,字派另修。如,水西黄的字派“华才宜作盛”,东棠黄则为“芹抡家俊盛”。五字有一字相同,以示血脉相连之意。那艄公哪里会知道,他这一句信口开合,却影响了一个宗族的发展走向!人们相信天人合一,一切都不为无因,在祭祀、修谱的重大的时刻,一切都仿佛来自上苍的旨意。</h3><h3><br></h3><h3> 赖村的迷信,恐怕要大破一千年才能根治。一干善男信女,怀着一腔“修善”的热忱,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信着什么,是佛是道,是南海观音还是许真君?我的母亲十分虔诚,各处寺庙没有不拜的。拜了观音坳、又拜天花坛;朝了羊石碣,又朝莲花山。我多次说她,何必如此!所有寺庙都是如来佛开的连锁店!朝了一家就行!不独于此,赖村人实际上崇信的是“拜物教”:一棵古树只要长得挺拔参天,“郁然孤峙”,赖村人就认为有神灵,在树下焚香膜拜。他们在一切神灵面前,喃喃祷祝,诉说自家的心愿。保佑小孩工作顺利,做官做大;保佑家人健康,无病无灾;一直要保佑到栏里养的猪,“日长千斤,夜长八百”,这种祝词比文艺青年下笔还更夸张,神灵听了是否会哈哈一笑呢?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说,求神拜佛,其实都是把神佛当作贪官,受你一点供奉,替你造一点福。天下宁有是理乎!</h3><h3><br></h3><h3> 迷信的人多半为老年人。一些事情现在说来简直没人信,比如鱼刺卡在喉咙,是十分平常的一件事,去赖村卫生院用镊子钳出来即可;然而不然,赖村人不去卫生院,去哪?去巫婆家,取一碗清水作起法来,念着九龙下海的咒语,将清水吞下即可。此事是否有灵验,读者诸君可以一试,反正对你也没啥害处。但是不要以为赖村人全是糊涂虫。细细想来,一些迷信行为,其实动机也复杂。一位赤脚医生的母亲得病,自己无力回天的时候,也请一班和尚来家里念经。揭帝揭帝,波罗揭帝,波罗僧揭帝,菩提萨婆诃。木鱼敲击得清脆响亮,丁丁各!丁丁各!邻居问道,你自己都当医师,为何还信这个?医生答着,我虽然不信,但是挡不住家人的劝说,家人太信,我也只好听从,权当是给他们一点精神安慰吧。所谓心诚则灵,就是虔诚的人,能够从中获得精神力量,或许对于事功真有些裨益?</h3><h3><br></h3><h3> 风水理论的发祥地三僚,与赖村只一山之隔。赖村人多是这理论的忠实信徒。即使是智识阶级,也宁肯信其有。我的一个长辈虽然没有文化,但是也听了些野狐禅,一肚子尽是“青龙不怕高万丈,不让白虎抢一头”之类话头,整天闷头闷脑察看山水形胜,思谋一块吉地。赖村人建房、修坟若不请大师来察看心里就不踏实。在我看来,风水理论即便有,世上也没有第二个杨救贫。一些伪大师装腔作势,信口开河,缺乏基本的素养。我父亲打算在老屋后面建一栋新房,要求与老屋朝向相同。请了一位大师来,拿着罗盘,在老屋前瞄了半天,定了个方位“子午兼寅丙”;然后在新屋场上,按照子午兼寅丙的方向,指挥工匠们画出地基。画好之后,父亲一看,那朝向与老屋的瓦沟方向偏离太多。“你的罗盘不准!”父亲是当老师的,知道平行、垂直概念,他顺着老屋的后墙作一条平行线,“这样才有准!”父亲奚落了那大师一顿,大师嘴咧咧的,但是收受红包时,居然也一点都不羞惭。</h3><h3><br></h3><h3> 人生境遇不顺、或遭受变故时,赖村人自然而然就想到风水上来。我有位同学受了一个大挫折之后,也请风水先生将自家祖坟屋场看了个遍。他是个有心人,先后请了几位大师,看的结果各不相同,不知道信谁的好;从中挑选一个比较靠谱的说法,准备加以修正时,自家兄弟又出来阻挠,恐怕于他将有不利。赖村人的命运,都被这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暗中主宰。</h3><h3><br></h3><h3> 学者侈谈“民俗”,一说到某地,辄云某事。其实所谓民俗,也在流转变换之中。如服饰穿着方面,我小时候曾经穿簑衣戴斗笠,春天插秧时遮雨又凉快,比后来的塑料雨披好多了!可是现在簑衣斗笠却作为稀罕物事,收藏在赣州客家文化城之中,作为展品了。今年清明回乡扫墓,发现家乡农民都带着一顶海南样式的斗笠,让我有点小小惊奇。外来的事物如果真的好用,自然会被慢慢接受。唐朝的女裤没有裆,正穿反穿都可以;赖村人在生男生女的观念上虽比不上唐朝,但也有某些方面比唐朝时候先进,如,女人裤子有裆了,开口在侧边,而且裆前裆后缝合严密,合乎礼教之大防;忽然有一天赖村的一个后生娶了个湖北媳妇回来,穿着一条从未见过的牛崽裤,竟然在脐下三寸、丹田部位,安装了一条拉链!家里的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连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自从盘古开天地,没见过女人裤裆安拉链的!几十年过去,讲这个故事,十有八九的人以为我在瞎编。在赖村中学教书的胡德伟先生,是全赖村第一位穿喇叭裤的人,两脚如扫帚从赖村街南扫到街北,却能不染一粒尘埃。这回新潮的流行似乎没有受到任何抵制,居然风靡数年,连高低岭深山里出来的小家碧玉,也同样两脚如扫帚,一路披荆斩棘扫下山来。我小时候穿喇叭裤骑单车,常将裤脚卷在单车链条里,十分狼狈。这种裤子现已流风断绝,想来可供一笑。</h3><h3><br></h3><h3> 我关注赖村的本土文艺多年。其中值得一说的是半班。我有点奇怪,很多剧目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所劝惩的都是戒赌戒嫖,鼓励听老婆的话。《胡公子上青龙山》最为典型,说一个富家少年,抛弃发妻,将百万家财送给姘头桃妹,后面反被逐出,讨饭为生。幸好发妻不计前嫌,齐心协力家道复兴。《王氏劝夫》更为直白,开头就唱道“不听老婆话,老来做叫化;听得老婆言,买尽天下田”。我简直要疑心这些剧本的作者是不是女性?对于未婚青年,很多剧目似乎又包含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朴素真理。《卖花线》《卖豆腐》中,挑个货郎担的人,居然也是撩妹高手,三言两语就能将大闺女勾到手,定下终身。反观现在,一个同学为儿子娶个媳妇,聘金花了23万!早知如此,从小让他多看半班《卖花线》!</h3><h3><br></h3><h3> 我爱赖村并无选择。年少轻狂之时恨不得早点离开此地,越远越好;等到自己两鬓渐霜时,故乡的情结愈来愈浓。故乡如情人,我熟悉她的容颜,也深知她的暗恙。积弊若能除尽,我们回到故乡时,真可以问一声,赖村,别来无恙否?</h3><h3><br></h3><h3><br></h3><h3>黄盛松,2017年4月18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