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柳词：杨柳岸、晓风残月

筠心

文/筠心 图/网络

若问北宋词坛最炙手可热的的偶像是谁？或许很多人会猜苏轼，确实他的词写得好，深情时感人，豪放时动人。但要论起最流行，那就要数福建崇安人柳永，被叶梦得称为“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可见受欢迎程度。别人是以余力作词，而柳永因为仕途寥落，几乎是全情投入写词，算得上是一名专业词人。柳永走红一百多年，1126年金兵打到汴京城下，北宋最后一个宰相何栗，一边在府里指挥打仗，一边端着酒杯，嘴里哼唱着柳词。

柳永原名柳三变，出身官宦人家，父兄叔侄皆是进士，可偏偏自小伶俐聪明的柳三变，考试运不佳，久试不第。这深深地刺伤了三变那颗自负的心，牢骚满腹的他填鹤冲天词一首，里边有“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等句。这首词在那拨名落孙山的学子中风靡一时，人人传唱，都觉得三变道出了他们的心声。后来，写归写，做归做的柳三变腆着脸又去科考了。可宋仁宗一看见他的名字，就直接咔擦，并批评说：“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受了挫伤，却依然很狂傲的柳三变，从此干脆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年近50，已改名为柳永的他才中了进士，但之后皆是蝇头利禄的小官，难有作为不说，还到处奔波羁旅。

柳永天性浪漫，爱好音乐，落拓不得志，便留恋于勾栏瓦舍，填词让歌妓酒女吟唱。柳永是第一个大量创作慢词和长调的词人，是词发展史上很重要的人物。《宋词三百首》收柳词十三首，先来看看最负盛名的雨霖铃和蝶恋花，分别如下：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竚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雨霖铃是一首感伤离别的词，堪称词中顶级精品，脍炙人口，赞誉不绝。柳永用铺叙的手法，讲故事般把别前、别中、别后的情景，写得缠绵悱恻。世人将苏轼和柳永的词称为“豪苏腻柳”，指出两者的不同风格，苏轼本人对此也认可。俞文豹《吹剑录》就曾记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倾倒。”

而写相思的蝶恋花，结尾名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描述对爱情忘我执着的追求，更是被王国维上升拔高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所必须经历的第二种境界。或许，对爱情和事业执着不渝的精神，两者可以互通。

词人的境遇，决定了词的品格。柳永镇日听歌看舞，过着狎邪浪漫的生活，词中主角大多是风月女子。在当时，柳词很被士大夫瞧不起，说是淫亵俗滥。柳永曾拜会晏殊，大概是想得到晏宰相的欣赏吧。张舜民的《画墁录》记载：“晏公曰：‘俊贤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闲拈伴伊坐”。’柳遂退。”这是给柳永一个软钉子碰，表示划清界线和不认同。“针线闲拈伴伊坐”出自定风波，全词如下：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恹恹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女子相思之情，悔恨之情跃然纸上。你说它浅俗吧，确实，中间还交杂着俚语，那女子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不留丝毫回味想象的余地。然而，这也正是柳词的特色，描写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内心。逼真和浅白，或许是柳词成为饮水词的原因。鸡窗是个典故，《幽明录》记载，传说晋代兖州刺史宋处宗，养一鸡于窗间笼内，久而作人语，与处宗终日谈论，处宗因此言巧大进。后即以鸡窗作书房的代称。

据说文人学者对柳词的成见，也影响了柳永的仕途发展，如此淫靡之人怎可能治国平天下？因此，柳永一直沉沦于卑微的官职，奔命于旅途的尘土。每登山临水，睹秋景暮色，惹起平生心事，柳永写下了许多描述羁旅行役的词。八声甘州就是代表作，全词如下：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怀才不遇的悲慨和相思怀念的感情揉捏在一起，意境之高远，气象之开阔，谁敢说柳词只是一味的俗腻？苏轼平日也是瞧不起柳永的，但赵令畤《候靖录》记载：“东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这可真是很高的评价！

柳永虽然爱好声色，但深刻在他骨子里的，是儒家知识分子“学而优则仕”的人生理想，否则，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叩科举的大门。然而，他的志意落空了，不过是碌碌无为的小官吏，正史没有记录他，甚至连生卒年都不详。柳永的词常常写到帝都，神京、长安、帝里、帝城都是词中屡见的字眼。一方面柳永怀念着汴京昔日欢乐的生活，多情的爱人，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在那儿有所作为。最后读一下柳永的少年游，全词如下：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长安，首都的代称，功名利禄的象征，然而此时，柳永只剩下懒怠灰冷的心情。风流浪漫的柳永，矛盾清高的柳永，最后归于失败潦倒的结局。柳永死时一贫如洗，众妓感念他的才情，凑钱为他安葬。悲剧的人生，难掩柳永在词坛的光辉成就，无人撼动的绝对偶像地位，这或许是柳永一生不幸中的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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