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香如故

欣遥

欣遥 文并画

那个年龄虽然青涩得像一枚挂在枝头的酸杏，但雨露飘过来阳光照过来，也渐渐有了些暖色。

于是我认识了她。她是一个跨栏选手，身材高挑，穿一双白色跑鞋，在跨栏的一瞬间犹如飞燕过梁。毫无疑问，在这个集训队里她是个出众的角色。我是从厂矿学校选来的，矜持且带有几分清高，与乡镇学校来的选手多少有些距离，同她也是一样。是什么打破了这种距离？是画笔。我喜欢画画，训练之余常给这位画幅头像，给那位画幅速写，队友们便围过来看，不知何时她也凑过来。我抬头看到她，弯弯的柳叶眉下，一双黑黑的眸子幽幽地望着我，心中竟一阵 乱跳。

其实，她是个挺直爽的女孩。很快我就得知，她出生在北京，父亲原是位军旅作家，文革中受到冲击被发配回原籍，这样，她才成了小镇上那所高中的女生。听了介绍，我还真觉得她身上有股豪爽劲儿，虽然嗓音略带沙哑，说出话来竟有几分高亢。可这种豪爽掩盖不了她的清新和丽质，她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是一道风景。她属于那种舞蹈演员的脸型，精巧，白皙中透出红润，一笑现两个浅浅的酒窝。

在那个年代，她的做派明显有别于其他女生。譬如，她像同女生交往一样地同男生交往，又譬如她在表现自己的时候不带羞怯。这让她成了被议论的对象。可她又不是那种很大度的女孩，听到对自己的议论会很生气。在地区比赛的那几天，每次看见我她的脸都绷得紧紧的，有时还用眼睛乜斜我，这让我感到十分不安。那天，在楼梯的拐角处我们迎面相遇，双方都是一怔。片刻，她扭头欲要离去，被我叫住了。我对她说，我没有议论过她，更没有说过她不好的话。她听了，只一瞬间，布满红晕的脸颊绽开了酒窝，酒窝里注满了笑意，那笑意像阳光一样的漾动。就此，我们的关系近了许多。

比赛结束了，代表队休息一天。她悄悄地对我说：我们去看腊梅好吗？我说：好！

我们乘渡船来到乌尤寺。那是我第一次见识梅花，在此之前我对梅花的认识是观念上的，无非是‘’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之类。当我第一次站在梅树下去仰视那些花瓣时，心顿时变得柔软起来。在古刹下，在亭台旁，在岩壁前，那一朵朵粉红的、莹白的、嫩黄的花，像一张张小脸，在铜枝铁杆上迎风盛开，把芬芳的气息扬的很远。

她穿着一件军大衣，站在梅树下，痴痴地看着那些花儿，嘴角抿得紧紧，眼睛亮亮的，好像有泪光莹动。她将脸凑近梅枝嗅着 ，良久，喃喃地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去作梅花尼。她脱口吟咏了一首诗：

尽日思春不见春,

芒鞋踏遍岭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

春在枝头已十分。

吟罢，她眼里的泪花落了下来。归途中她告诉我，这首诗是儿时爸爸教的，作者是唐代的一位比丘尼，因吟作梅花诗而著名。但是，梅花与她以及她的家庭的境遇有着怎样的联系呢？她没有说。但多年以后我知道，有一位诗人曾因一首《草木篇》，遭遇了极大的苦难。

比赛回来，集训就结束了。分别之前她让我画一幅梅花送她。我在速写本上画了一遍又一遍，总觉不满意，便跑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幅关山月的梅花报春图，卷好，用线扎上。分别的那天晚上，她来啦，我将画送给了她，她也将一个小纸包塞给我，然后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在相握的一霎那，我感觉她的手触到了我的心。她离开后我打开那个纸包，里面是两块手绢，翠绿色的，图案上有一片水面，水面上有两只飞禽。

此后的日子就在水面上荡漾起来，我的 心贴着水面乱飞，一会儿飞到乌尤寺栖落在那片梅林，一会儿飞到田径场寻觅那个妖娆，那一对浅浅的酒窝就像是远远的巢 ....忽然有一天我收到她的一封信，信中说她在窗后种了一株梅。

当生命的花期蓬蓬勃勃到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远隔千里了。可我的心中始终横翘着一枝梅，晶莹的花瓣像冰像雪，淡淡的香氛似梦似幻，它默默地开着， 在寒风中笑着。

那一年冬日，兵营大雪，一位同乡战友探亲归来，小叙之后心中突生寂然，情不自禁吟起王维的诗：

君自故乡来，

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

寒梅著花未？

我始终没能闻见她窗前的花讯，多年以后却传来一个噩耗。

原来，她和我一样，命途多舛。高中毕业后下乡，务农，然后招工进城，在电影发行站跑发行，再然后是应聘进了一家报社，在去贫困山区采访时染上重疾，不久，阖然而逝。

若干年后，我在那座城市读本科课程，一位交好的同学与她是发小。清明前这位同学问我：她的家人要去给她扫墓，你去否？我立刻应允。

她长眠的地方叫净水。青山环抱之中有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她的名字。我走近墓地，看到墓碑后面有几株梅树。我在墓碑前久久的伫立，好像看到那梅花一片片地开了，冰清，玉洁.....我又看到了那对酒窝，浅浅的，阳光一样漾动着。

归途中，我暗吟起陆游的《咏梅》——

驛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以后的日子，我将这词的后两句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

2016.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