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爸老妈

河山

老爸生于1920年，卒于2008年，活了八十八岁。老妈生于1919年，殁于2005年，活了八十六岁。二老携手走过的一生，虽然谈不上什么波澜壮阔，动天地，泣鬼神，却也是跌宕起伏，历经坎坷，充满传奇色彩。

这是老妈迄今为止能找到的最早的照片，那高高的鼻梁，小巧的嘴唇，弯弯的柳叶眉，都透着灵动俊俏！

　　

每一份衰老中都积淀着青春的故事

山东菏泽老家当年有风俗，兴订娃娃亲。女孩子超过十五六岁若还没说婆家，就成了大龄剩女。老爸老妈订亲时一个11岁，一个10岁。大红的帖子，写着生辰八字，换过后被姥姥锁进小木匣里，两个少不经事的孩子成了未婚夫妻。

姥姥家的院子里栽了几棵枣树，老爸用竹竿帮姥姥打枣，老妈拾了用衣襟兜着，再装进篮子里。

老爸有些累了，就靠在树干上和老妈拉呱。

“二姐，今后我不能再喊你二姐了，咱俩订亲了。”

“那喊啥？”

“喊你名字呗，喊刘春英！”

老妈就笑，不答话，只管低头拾枣。

因两家是远房表亲，从小就是玩伴，老妈大一岁，老爸老是粘着老妈喊二姐。

定亲后没多久，老爸托人给老妈捎来第一份礼物。带着滿心欢喜，老妈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副裹脚布！不禁嗔怒起来。

老妈的脚时裹时放，疼得夜里睡不着觉，白天走路扶墙，姥姥心疼，就格外开恩松开半宿。加上老妈性子刚烈，极反对裹脚，曾惹得暴躁脾气的姥爷扔刀扔上吊绳相威胁，所以到十一岁上，脚还没裹下来，成了半大不小的模样。

做玩伴老爸不在乎脚，可定了亲，就一定要老妈脚小，不然，掀轿帘看新娘脚的时候，人就丢大啦！

随着裹脚布一副副捎来，老妈无奈地屈服了，屈服于爱情？还是那一瞬间美丽与否的评说？脚又裹了起来。

定亲三年后的秋天事情有了突变。去上海码头闯荡的爷爷突然病故。起因在十块大洋，托朋友捎回家的，却没捎到。那是多年积蓄的血汗钱哪！爷爷一下病倒了，从上海返家二十多天就与世长辞！爷爷正巧也小奶奶一岁，属猴。奶奶迷信，说“猴骑羊，不久长”。风风火火闯进姨表哥家中，要给她的宝贝儿子退亲。怕也是属羊的老妈克了她的儿子。

姥爷震怒。说，不看你是个姨姊妹，又上了岁数，搭脚踢你出去！姥姥也生气，被退亲的名声会毁了女儿一生。可禁不住奶奶三番五次的磨，打开小木匣拿出帖子扔到了院子里。

奶奶拾起帖子回到家，骗儿子说，刘家看不起咱了，嫌咱家穷，退亲了。然后到处托人说媒，连说带娶一个月不到。

老妈那个气呀，悲呀，整日以泪洗面。可又没处诉说，也羞于启口。说定就定，说退就退，是全凭父母作主的，哪有一个女孩子的插言，尽管有一百个不願意。

　　从退亲另娶后老爸就不照面了，偶尔碰上，也是连讽刺带挖苦，“咱穷家的这个破笼子，盛不下富家的鸟！”碍于脸面，也怕人说闲话，老妈不能答言，只能憋闷在心里。

老妈是个很传统的人，虽没进过学堂，可跟着说书的正元舅听了不少书，识了不少字，她认定从一而终，尽管老爸已退亲另娶。就这样，一直拖到19岁上，避鬼子跑反，姥爷姥姥不敢再留，才匆匆说了一户人家嫁了，对方才12岁，丁点的毛孩子，可家境富裕，一根独苗。

跑反的时候，老爸在庄头晃荡了三天，也没见到老妈的影子。他想着老妈往远乡躲一定会去他家的，可老妈没去。这时老爸已知道退亲的真相，并不是刘家看不起姚家，那执拗劲又上来了，要死要活地让奶奶去说合。

那时的老妈出落得牡丹花一般，长长的辮子几乎着地，要站在小凳子上才能梳洗。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十里八乡都有名气。正象当今走红歌星王二妮所唱的：“长长的辫子甩又甩，甩到情哥哥的梦里来……”有时偶遇，无语，擦肩而过，老爸总要目送老妈甩着长辮子的背影，直到老远，老远。

被老爸缠得没法的奶奶去说合，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这时另一方的聘礼已下，兵荒马乱的，姥爷容不得老妈反犟。连嫁妆也没备齐，就匆匆忙忙地嫁出去了。老妈在轿里哭了个半死，老爸得到信儿后，不吃不喝睡了三天。

老妈嫁过去后总没展开过笑脸。小女婿尚不谙世事，长得又奇丑。小时候因调皮被暴怒的父亲摔到了墙围上，额头一块大疤把左眼和整个脸都撕扯得变了形，老妈看着心烦。婆婆是个良善人，百般撫慰，婶子大娘们就不同了，诸多闲言碎语。说，拖到十八九岁，不找我们这样的找谁去？脸俊，脸俊不能当饭吃。老妈闻听，无法辩解，唯暗自落泪。

（老妈和姐姐摄于49年）

事情在两年后有了转机。一次何楼的大户人家办喜事，搭台连唱了三天大戏，哄动了十里八乡，老爸老妈在戏台下相遇了。两颗压抑憋屈了许久的心瞬间爆发，爱的火苗迅即燃烧，遂决定：“私奔！”哪怕有万千阻挠，也要远走高飞！

老妈说，逃到山东东明县的日子是过得最苦的日子。没的吃也没啥烧，衣服也没能带出来，手里也没钱。姥姥有时接济一些粮食，还要瞒着姥爷，因姥爷嫌老妈私奔伤风败俗。可老爸老妈认为自己是有三媒六证的，既然走到了一起，谁也不能拆散！

大哥出生后，日子更艰难了，老爸在家被娇宠惯了的，干什么都不会，打短工老被炒。老妈拖着孩子拾柴捞火，洗洗涮涮，晚上还点

着煤油灯做军鞋卖，累得大姆指弯曲变形。也接红白事情的绣活，老妈的刺绣也是一流的，挣些钱贴补家用。贫病交加中，长得俊美可爱的大哥，两岁上不幸夭折，送医迟了，老爸老妈难过得好长时间缓不过劲来。

屋漏偏逢连阴雨，四四年冬，老爸被抓了壮丁。老妈拖着七个多月的身孕走百十里路去给老爸送棉衣，腿脚肿得不能打弯。执手相望泪眼，无语哽咽。本指望苦日子也要相伴着过，这下撇弱雁单飞。

　　（我苦命的姐姐，长到7岁竟没见过父亲）

老爸队伍开拔后，老妈迫不得已回老家待产。这时奶奶已去世，另一位母亲离婚不离家，大伯大娘也怕老妈回来分家产，冷眼相待，老宅自然回不去，就在四爷爷家的一间小偏房里安了身。生产时大雪封门，远乡的姥姥没赶到，四奶奶倾其所有给了一点小米三个鸡蛋半斤红糖，吃时三个鸡蛋还坏了一个。老妈心想这下坏了，这小妮养不活！谁知天不绝人，产后第二天奶就下来了。

老爸一走五六年没音信，不知是死是活。老妈带着姐姐艰难度日。大伯大娘认为老爸已不在了，想让老妈改嫁，压迫更甚。有时阴雨天对不着火，老妈让姐姐去麦草垛上扯几把，姐姐说，我不敢，大娘拿眼瞪我！老妈生病时，三四岁的姐姐已知道给老妈递水提尿盆。嘴里还说着“娘，夸夸我呗，凤萍咋恁能呢！”老妈总是搂着她又哭又笑。

回姥姥家时，亲友也有提亲的。一位国民党的军官心心念念地往姥姥家跑了好多趟。老妈终不点头。她对姥姥说，我要是另嫁了，妮她爹回来不得哭死？！等吧，等个准信儿。

四九年，随三野解放了徐州的老爸终于有信捎回家，老妈大喜，五O年初就匆匆赶到徐州。路远人生，没敢带大姐。谁知大姐不幸染上了白喉病，高烧不退，没几天就去世了。活了六岁多已背着书包上学的大姐，整天嚷嚷着要老妈给她买个爹爹的大姐，竟没见上老爸一面！老妈悲恸欲绝！

　　

（51年老爸摄于厦门）

老妈在徐州过了些时日，老爸竟不让她出门，嫌她脚小，怕人笑话。还扔给她一双解放鞋，让她套在绣花鞋外面，弄得老妈哭笑不得。当年我不想裹你硬让裹，现在又嫌我脚小了！一生气回了山东。

　　52年12月16日我出生于山东菏泽老家，姥姥接生的。由于老妈从徐州回老家的途中颠簸，汽车，驴车再转板车，出生后左脚向上翻着。姥姥说，可惜了，这么俊的个小妮！月子里老妈把我翻着的小脚用布缠好，有空就揉搓扶平，几个月过去，竟然好了，真感谢老妈的坚持救治，不然这残疾将痛苦的伴我一生。

　　55年夏，我三岁时的全家福，那是家里最温馨的时候。

　　56年冬，妹妹几个月的时候。

妹妹生于夏，荷花盛开，妈给妹取名莲。莲妹的性格也如生她的季节，热烈奔放，葱隆茂盛。不像我的“峰”，又在冬季，冷峻高远，纵有“一览众山小”的抱负与风光，奈沟壑纵横，云遮雾绕，难及其顶也。

　　（在蚌埠空军机场时）

老爸是个耿直清廉的人，用老妈的话说，就是一根筋，死心眼。50年从陆军转入空军，52年调蚌埠机场，任军需科助理员。57年本准备赴徐州学习后提拔的，却因空勤灶事件突然被定转业。师长的叔父来部队探亲，按规定不能享受空勤灶，师长托军需科主任转达，他从小过继给叔父的，和父亲一样。可老爸硬是不肯通融。被叫去罚站，汗流浃背不敢动，师长脸朝里在床上躺着。主任闻讯后赶去说情，才把老爸解救了出来。58年春首批转业名单中就有老爸，先说去北大荒，后宿县组织部要人，才侥幸留在关内。

到宿县后筹备成立毛纺厂，从粗纺到精纺，毛线产品一步步提高，毛衣花样也日益增多，可我们姐妹俩小时候没穿过毛衣，秋冬季仍是粗布夹袄棉袄。老妈说，我给孩子买两件不行吗？老爸不允。

后来又参与筹建了光荣建筑器材厂，县化肥厂等，一颗踩进土里的螺絲钉都要抠出来。那段时期搬了几次家，老爸调到哪里，家就租住在哪里。直到76年夏累倒在化肥厂日夜三班倒的岗位上。

58年转业前的留念

　　部队生涯，难以抹灭的情结

　　

老妈和要好的姐妹在一起

　　

（兄弟姐妹围绕在老妈身边）

老妈非常善良，心柔若水。一辈子生养了五个孩子，夭折了三个，可她又收养了三个孤儿。六一年收养小弟时，小弟的脐带还没掉，被扔在厂门口冻得全身青紫。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生活非常困难，老妈一夜几起，硬是用面糊米汤喂活了他。六五年又收养了一个妹妹，喂养到十一个月时被迫送人，老妈为此哭了好多天。

哥哥金华是老妈很看重的，也非常疼爱他。那时在院子里乘凉，半夜起雨，老妈先把他抱到楼上的屋里，再回来抱我们。第二天早上哥哥还奇怪，我怎么睡屋里的？家里有了点好吃的，就差我和妹妹往学校送，哥哥那时住校。

　　老妈收养的长子金华，79年考入湖北省民族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后升任学院党委书记。随后调任武汉科技大学党委副书记

　　

亲亲的两姐妹

　　手足情深

　　老妈85年和大姨，女婿同登泰山

　　老妈和大姨在泰山，一生吃素的大姨后来以92岁的高龄善终。

　　

老妈非常勤劳节俭，八十岁上还下地拾麦穗挖野菜。每日拄着拐杖挪着小脚摸摸索索地找事做，她常说，闲不得，闲下来好生病！也唯恐别人说她老了，没用了，看来这“有用”乃人生的第一要义，是活着的充分理由。

我们也许突然感悟，母亲其实是一种岁月，扳着指头数儿女长大的岁月。岁月的流逝是无言的，当我们对岁月有所觉察时，一定是在深深的回忆中……

（晚年的老妈，被岁月沧桑了的容颜）

　　老妈也喜欢读书，我们小时候每晚洗漱完毕，就趴在床上听老妈读书。她一边把自己烘焙的瓜子嗑开口，让我们剥着，一边读古书给我们听。她读书不是一般的朗读，而是唱，拖了长音的唱，几本《包公案》《狄公案》《七侠五义》等老书，被她唱得出神入化，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中……年纪老了信主后，一本圣经被她翻了多少遍，碰到不认识的字就圈起来，找时间问我或左右邻居，甚至是路人。

　　

晚年的老爸老妈相依为命。一日回家，推开院门看两位老人在捡绿豆。老妈眼神不好，老爸则手脚不利落，于是分工合作。老妈在簸箕里翻过一道，问，有沙子没？老爸看过，摇头。就再翻过一道，如此反复。我站在门口不忍惊动她们，心里热热的，酸酸的。

（过节了，喝上一杯）

　　老爸老妈性格迥异。老妈性子急，快人快语，老爸则蔫，啥事都慢半拍。口头语就是：急啥？狗吃不了日头！外婆在世时，老妈常回山东探望。夜里一点多钟的车，吃罢晚饭就要上车站，嘴里念叨着，车不等人，咱等车！老爸拗不过，只好先把老妈送到车站，再返家睡一会儿。快到点时，检票口拿着行李怒目圆睁的老妈看到老爸晃进车站，免不了一阵大吼。老爸却慢腾腾地说：急啥？误你上车了吗？误不了。

两位老人叮当了几十年。可叮当归叮当，感情甚笃。老妈少了老爸，吃饭没胃口，老给我们说，看你爸吃饭那个香，三口两口狼吞虎咽的，跟抢饭似的！本不想吃的，也让他带着吃了半碗。老妈没少疼老爸，夏天打扇冬天焐脚的，无微不至。但老妈爱唠叨，得空就数叨老爸，不听劝，病得走路歪歪了话都说不清了还去上班，瘫痪了不是？数叨老爸六一年厂里裁员第一个就把她裁了，不然还能有点退休金。还数叨老爸变过心，禁不住一位下属火热地追捧，和老妈提离婚……老爸呢，则习惯了她的唠叨，一天没听，没着落似的。

说起来有差异就有互补，只有老爸那如水的性子，能耐得住老妈的风急火燎，也只有老妈那烈火般地燃烧，才能激起老爸的生命意识，使他在半身不遂后又活了三十二年！

　　欢庆八十大寿，孙辈和重孙辈与老人在一起

　　开心的节日，欢聚的时刻

　　

（吹灭生日蜡烛）

晚年的老妈经常在院子里独坐，迷蒙的目光向着远处的天空，云卷云舒。我问老妈，在想啥？她回头一笑，想和你姥姥在一起的时候。突然间，我领悟了生命的另一层意义，那就是延续在回忆中的真实。老人的青春远比年青人想象得更长久，她们在寻找着失去的时光，在回忆中获得新的慰藉与快乐！

　　又是一年团聚时

　　对于行动不便的老人来说，吃饭是最好的欢聚时刻

人生一世，终归尘土，就算有一百年光阴，也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波涟漪。能认真的活过，精彩过，不愧对，不后悔，也就值了。

　　谨以此文献给我情深似海恩重如山的老爸老妈，愿他们在天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