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背影

崔玉栋

<p class="ql-block">  父亲离世整整二十年了。1997年2月19日(农历正月十三)那个凄冷漫长的夜,是我今生永远的痛!挚爱我的父亲溘然而逝、撒手人寰,已然而立的我,却为了不负朋友邀约而离开了他的病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生时没有尽孝,死时未能辞别!无边的愧疚与悔恨,象山一样地郁压在心头!</p><p class="ql-block"> 父亲六十四年的人生岁月,真的是太短了!短得都没能看到儿女们用努力来回报他的养育和期望,没看到他的大孙子结婚成家,没看到他的二孙子考上中国人民大学!而这些可是他的心头之重啊!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却没能享受到本该属于他的那份荣光。</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一生又很长。他走过常人没有走过的路——三年自然灾害,他带着刚成人的大侄子闯关东、觅生路;家中长女为避饥寒坠亡在覆着玉米秸的深井里,他辞去岗位、决然返乡,撑起一个家的苦难光景;为寻亲,他徒步过黄河北,历尽周折找到随母改嫁的二侄子。他吃过别人没有吃过的苦——文革中遭到批斗,被强迫去扫大街,为抗争他咬牙自断舌尖;重重迫害和极度匮乏、窘迫,为养育年幼的三儿一女,他带着尚未成人的大儿子四处奔波、揽工挣钱。他尝过别人没有尝过的甜——独具匠心,他带着几个徒弟建起当时全县城最漂亮的银行大门;厨艺精湛,邻里街坊的家门大事都由他来掌厨操忙;巧夺天工,他扎的田镇芯子万众观仰、齐声赞誉。至如今,我回去见乡里老人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你的父亲,那真是一个能人!更是一个好人啊!</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太多太多!仿佛在我咿呀学语时,父亲的几个木工和泥瓦匠徒弟,争抢着都要抱我去他们家吃好吃的,那是父亲给予我最早的印记。接下来的一个片断,在我更是永生难忘。那是1969年的夏天,最小的四弟刚出生不久,那时家里的上房和东西厢房都被强行征做大队的仓库,我们一家只能挤住在三间土坯南屋里。天下着大雨,我好象伏在四弟身边,因为四弟头上悬着一串风铃似的东西。一声炸雷,临街的南屋后墙突然塌了一大片!凄风苦雨和我们姐弟的惊哭声中,我看到了父亲那张铁青的脸和喷火的眼晴,随后是他披一块塑料布冲进风雨里的背影!不知道他在大队书记家里是怎样的交涉场景,回来后他打开了被锁住的东厢房,把一家人安顿进去。第二天,南屋在风雨中轰塌了。</p><p class="ql-block"> 仍然清楚的记得父亲第一次带我出去吃饭,一碗豆浆,几根油条。因为第一次喝豆浆,当时感觉特别难喝,但蘸了豆浆的油条却又好象是天底下最香的东西。父亲自己没有吃,默默地看着我,最后把我剩在碗里的豆浆几口喝掉了。那是1979年的秋天,14岁的我初中毕业,没能考上家门口的县一中,而去了离家十里路的义和中学。第一次离开家,那里的一切都不如家里好!一个星期没过完,我就提前跑回了家。父亲听我诉说了学校的不好,只笑笑,不说话。星期一的早晨,他早早叫醒我,说带我去吃饭,看到他破旧自行车上挂好的我的书包和塑料袋里装满炒咸菜的罐头瓶,我知道他要送我回学校,也由此记住了第一次吃豆浆油条的味道。回校后没几天,一个下午的体育课后,我独自跑出校门,在路边的田埂上呆坐。抬头间,远远看见一个人蹒跚走来,远看即熟悉,越走越近的竟然是我的父亲!他因为不放心,竟徒步跑来看我!坐在校外田埂上,父亲讲了些什么,早就记不清了,而他叮咛嘱咐后重又蹒跚而去的背影,让我内心沉沉、眼眶湿润了。又过了几个星期,虽然父亲送我回校时特意给我买了白面饭票,这曾引起很多同学的羡慕,但我怎么吃都觉得不如母亲蒸的豆面窝头和玉米饼子好吃,那清汤寡水的大桶菜就更不能和父亲做的菜相比了。终于,在一次回家诉苦后,我好象流着泪进入了梦乡,临睡时听到父亲对母亲说:由着孩子吧。但是,回来必须复课,不上学就不会有出息!</p><p class="ql-block"> 1981年的中考,我以全县第四名的好成绩,拿到了山东水利机电学校的入学通知书。这是田镇联中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出去的中专生,而我在其中名列第一。父亲非常骄傲,很是高兴了一阵子。那一段时间,他进进出出都是春风满面,遇到邻里街坊向他道贺,那就更是喜气洋洋了!当时,遇上队里卖地给农行,得以揽下了其中一个大湾的填土工程,队里的劳力都可以去推土挣钱。父亲兴致很好,鼓励我去推土,说挣的钱会给我买手表。戴手表的诱惑让我干劲冲天。虽然,在泥泞湿滑的路上,推着装满土的独轮车,对一个16岁少年来说,每一趟都是那么的不容易!这样干了两天,第三天的炎热加上体力透支让我呕吐不止。父亲说我中暑了,就把我赶回了家。这让我很是伤心,既为尚不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而自责,更为挣不到手表而懊恼。开学报到临行的前一天,我在整理行装,父亲走过来,叫我一声,拿起了我的左手,诧异间,父亲把一块亮锃锃的手表戴在了我的腕上!那是一块无锡牌手表,我几次问过多少钱买的?父亲都不说,只说一句:知道是自己挣的就行了。但我知道,按当时一块手表的价格,恐怕把父亲和大哥一起推土挣的钱都给花进去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要送我去学校报到。出于对家和父亲的依恋,也出于对第一次出远门的恐惧,我什么也没说,跟从着父亲,第一次坐了汽车,第一次进了城市,又第一次挤进了南下的火车!火车上,从张店到济南都是只能站着,到济南后才得以安稳坐下来。记忆中,父亲坐下来以后就一直和我说话,但说的什么却又完全记不起来。我在父亲的叮咛嘱咐中睡着了,被叫醒时已经到了兖州车站。学校用解放牌卡车去接站,我和父亲扶站在高高的车箱边,风驰电掣地赶往曲阜。因为风大,车上不能说话。我心里急切地想要快一点到学校,看一看即将共同生活的校园、老师、同学都是什么样子!无意中,瞥了一眼身边的父亲,刹那时,父亲的样子突然深深地刺痛了我!也许是因为疲累在打瞌睡,抑或是由于风大睁不开眼,父亲闭紧的眼眶显出了密密、深深的皱纹,脖颈间的皮肤粗糙又松弛,被风吹起的头发凌乱、稀疏,而且竟然已是花白了!父亲还不到五十岁啊!怎样的无情岁月,将一个坚韧、要强的铮铮铁汉,磨蚀成一个如此尽显苍老的人?那一刻,我的心沉入了暗黑的谷底。其后,虽然车到学校有迎新的彩旗、标语,有下车时急切喊我名字的老乡学兄,有热情帮忙张罗的同宿舍先到室友;虽然第二天父亲带我到城里游览了孔庙、孔府,还在大成殿前留下了父子唯一的一张合影;我沉郁的心始终没有舒展开来。</p><p class="ql-block"> 远在离家几百里的陌生地方,我又一次目送父亲离开的背影!父亲只让我送到校门口,多一步都不让我走。看着父亲走去,我再也抑制不住夺眶的泪水!泪眼婆娑中,父亲已经驼起的背和背上那个瘪瘪的大包,以及临出视线时转身挥手的印象,永远地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了!</p><p class="ql-block"> 毕业后,我回到家乡,进了机关工作,父亲视我为他的骄傲和家庭的希望。每次回家,都谆谆教诲我要努力、要上进,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对别人有益的人!为了他的这份厚重期许,十几年中,我上班、值班、加班,象钉子一样盯守在岗位上;我读书、思考、实干,努力把每项任务、每件事情都做到更好!父亲像我的领导一样满意我的工作表现,唯独不对忽视了在他身边尽孝说一句怨言。即使在他60岁时罹患癌症而在济南手术、放疗,他也不准我向单位请假,只许大哥和三弟、四弟陪他住院。父亲坦然面对绝症,治疗后的三、四年间他一如常人。沉浸在工作中的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父亲会那么快地撒手而去!二十年前那个痛彻心扉的不眠之夜,我长跪在父亲的遗体前,谁也没能把我劝起身来!</p><p class="ql-block"> 二十年来,每及想起父亲,我都难忍钻心的刺痛!我极力想搜集起对父亲的清晰印记——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大成殿前我的满脸稚气与父亲的沧桑面容;怀抱着他的二孙子,慈爱、舒心的笑容中透出的些许憨气;唯一一张全家福照片,父亲那张清瘦的脸和深情中隐含凄苦的那双凝望的眼晴!永远的定格!永远的珍藏!再有,就是我永记难忘的父亲的几幅背影了!时时萦绕心头、浮现眼前,催发和激励着我,坚忍不拔、负重前行、永不懈怠!</p><p class="ql-block"> 值此父亲逝世二十周年,谨以此文追念我的父亲!并在清明节前,祭拜生我养我的父母双亲!祈愿二老在天堂一切安好!若有来世,恳求二老再做我的爹娘!让我永做你们的儿子!</p><p class="ql-block"> 2017年3月31日</p><p class="ql-block"> 于田镇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附:2004年清明节前为父母立碑所作的铭文</p><p class="ql-block">呜呼吾父,英灵在天;我辈儿女,殷殷家奠。生于三三,殁于九七;哀哀衷情,难述其历。早年家贫,苦撑一门;农务精熟,机敏过人。闲习京剧,愉乐乡邻;曾闯关东,半途返亲。泥瓦木工,匠艺独称;惠及乡里,有求必应。又研厨艺,香飘百里;技事乡亲,劳苦不辞。善缘随和,性情中人;为友为亲,至笃至真。远近亲疏,古道热肠;街坊四乡,倍赞倍赏。乱时有奸,文革蒙难;横遭磨折,愈挫愈坚。晩年无虞,应享天伦;岂知无常,痼疾染身。有志未竟,有求不获;临行依依,恨此为卓。呜呼吾母,温良贤淑;寿七十一,育五儿女。艰辛备历,苦情无诉;深恩厚德,万言难书。先历饥荒,儿食母粮;幼女夭亡,痛断肝肠。再蒙家难,日夜惶惶;携子揽女,至柔至刚。教养儿女,各务为良;勤俭持家,功德无量。哀哀父母,拳拳真情;后辈子孙,自当精诚。养育深恩,春晖得报;励精图治,慈灵慰告。今日祭奠,尽此一觞;后有言奉,与时俱长。尚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