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龙亭是古子午道上的一座重镇,镇东半里许是大龙河,再往东一里路便是汉江河。相比后者,大龙河其实很小了。隔开河与江的赭红山体即东龙亭山,古称赤坂。东土楼,原来叫东头楼(镇西二里沟附近另有一个西头楼,据传毁于吴三桂之手,故前者亦被讹为今名),是龙亭镇东头的一座关楼,学名是洋州八景中的“九摩十三橕”,是北魏设置龙亭县时的东城门。本文所说的听书,可算是1970年代初期笔者尚未上学而又开始记事时的学前启蒙,彼时东土楼作为“四旧”早已被拆毁于1969年冬。听书是那个年代乡邻们近乎唯一的娱乐形式,也是本村引以为豪而又明显区别于外村的独有夜景。听书的地点就是东土楼下。虽然实体的楼不存在了,但是人们心中的东土楼是永远抹不去的。</h3><h3><br></h3><h3><br></h3> <h3> 说书先生有两个:铁老幺和万瞎子,都是本村人,两家人也都很善良。铁老幺姓郭 ,知其真名者甚少而铁老幺却叫得很响,其实也是个瞎子。铁老幺年轻时唱得好一口秦腔戏,据说曾随小怪(程海清,民国时洋县著名秦腔艺人)唱遍汉中东部县份。1960年代中期文革开始后,秦腔被叫作“牛鬼蛇神”不允许唱了,耐不住寂寞的老先生便开始说书了,现在看来是兼顾了娱人与自娱的,说书估计是他眼睛失明后才开始的。万瞎子说书纯粹是“自学成才”,他的说书其实该叫“唱”书,因为确实是唱而不是说,唱的调子与内容都应该归于“洋县曲子”一类。</h3><h3><br></h3><h3> 铁老幺口才很好,抑扬顿挫用得很是到位,行家一听便知戏剧功底不浅。铁老幺这个称呼我一直不知来头,老先生个头中等、相貌堂堂且气色很好,年轻时必定是个俊朗小伙子,在他擅长的秦腔里也该扮演小生吧(长大后知道他戏路很宽,小生、须生、甚至女丑都可以,在本地颇有名气,令我吃惊也就很佩服了)。他记忆力很好,整本整本的书都记得住,而说书的内容又是听于他的本家郭怀吉的。作为他的本家长辈,郭怀吉的成分高而“字脉”深(文化程度高),不仅把书耐心读给铁老幺听,而且还会详细讲解书中情节,两人有时也会讨论一些书的“说法”。铁老幺本身很有戏份,说书时的现场发挥总能悦众。慑于当时的政治形势,郭怀吉老先生从不去听书,但是又很关心现场效果,事后往往要和铁老幺再琢磨一番“说法”。铁老幺说过的书,我记忆很深的是《水浒传》中三打祝家庄的情节:时迁偷了店主的报晓芦花鸡给三好汉煮着吃了,主家发现后敲锣报警,继而三好汉又手持朴刀与祝家庄人打斗的激烈场面。后来听邻居们说,铁老幺说得最多的还是《三国演义》和《七侠五义》,可惜我对此不曾有一点点记忆。</h3><h3><br></h3><h3> 万瞎子个头应该在一米七五以上,老年的他依然脸色红润眉毛浓直,想必他年轻时应该算得上玉树清秀,嗓音本真而高亢,记忆中他是五保户。他的名字本来叫万世芳,这个好听的名字似乎没有给予他什么福祉,反而是命运之神屡屡捉弄他:他成婚不久眼睛就突然失明了;千辛万苦和老伴拉扯大儿子、并且为儿子娶了媳妇,但是在孙子出生前夕,儿子又遭横祸死去了(似乎是1960年代初去南山割柴、肩扛百十斤柴禾回家时,饿坏肚子而又多喝了凉水的缘故),儿媳妇在孙子不满一岁时改嫁,据说老两口对此很开明,从此祖孙三人相依为命。因为是五保户,所以只需要种自留地而不必在生产队出工,在那年月他们一家反而比邻居好过一些:队里会分点口粮,加上自留地的出产应该不愁吃了;白天可以堂堂正正地搞些合绳搅葽(捆麦子的龙须草绳,卖给供销社)之类的家庭副业(在他家可以算作主业),这是当时其他邻居很难做到的。他的老伴非常善良,在他说书的晚上,估摸着该结束时,总会提前去接他回家(拉着他探路的棍子),虽然一路上会絮絮叨叨。老先生从不在人前抱怨自己多舛的命运,但是他内心深处的痛苦和白天劳作的困倦总是要排遣的,或许晚上的说书就是他的选择。老人家能唱的洋县曲子,我记忆中似乎只有一个,是洋县黄安街上王世一的故事:财东王世一富裕而开明,他的小老婆与一个年轻长年(长工)相好,而最终得到王世一的原谅并成全二人的事。据说,此事是早年间(道光年间?)实实在在发生在黄安街上的真事儿。曲子歌词大概是每句十个字,我残存的记忆里只有断断续续的几句:身披的蓑萝衣破布烂衫,脚穿的半截鞋踢断门槛……等等。结尾部分有劝勉的一些话,譬如“你们两个……(应该如何如何)”的排比句,可惜因为少不更事我记住得更少了。</h3><h3><br></h3><h3> 在两位老先生轮流说书的月夜,自然会有某一邻居提前摆上一个好板凳给他坐、泡一大遮缸牛大胀(现在知道学名叫夏枯草)茶给他喝,偶尔奢侈一回也可以是茶叶泡的水。当时我们一帮小屁孩是听不懂那些书的,只是不停地压低嗓门嬉戏打闹,眼见结束不了就跑到大龙河里洗个澡,回来接着闹。不过此后一般是再也扛不住瞌睡了,有时就在听书的大人腿上睡着了,结束时会被唤醒带回家。</h3><h3><br></h3><h3> 如今,大龙河依旧千年一律地流淌着。白岩山(赤坂)上的果树枝头,常有朱鹮姿意栖息,只有几个长寿的老者知道:这个赤坂,曾经是三国古战场,是《三国演义》中赵云的屯兵之所。而龙亭侯蔡伦祠里,则总是熙熙攘攘、游人如织的景象。只是偶尔某个汉唐题材的影视剧组来龙亭采风的时候,那几个还算长寿的老年人,会一扫平日的呆滞木讷,急促流利地给来人讲起古子午道、两汉三国风云、宋明茶商的步履,讲起吴三桂造反和太平天国的蓝大顺(“长毛贼”三个字是一定要缀在后边的)——他们都在历史的某个关键窗口驻跸过龙亭,而那被拆毁的东土楼则见证了这一切,因为东土楼上供奉着异常灵验的关老爷,楼上四周的墙壁上彩绘有刘关张驰骋鏖战的画面。当被问及现在东土楼在哪里的时候,老人们会立刻刹住这短暂的亢奋而再次让表情归于呆滞——不是担心被诘问说谎,是自感来日无多,没有了东土楼的龙亭,所有的史载碑刻,都可能经不起风雨尘埃剥蚀而流于一种传说了。</h3><h3><br></h3><h3> 今天,说书人早已故去,听书者也大多耄耋老矣,打扰听书的我辈小屁孩也不情愿地步入中年了。岁月的河流荡涤了对于故乡的许多记忆,只有白岩山上那一轮明月、以及月夜在东土楼下听书的场景,一如甲骨文般镌刻在心头。</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