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19）接地

臾声

接地 图文/臾声

一声“足嘞---”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一个骨碌翻身起来，抄起鞭杆悄悄出了窑洞。将近凌晨两点，外面一片漆黑，我深一脚浅一脚的摸到饲养员的院里，听到渐渐远去的牛蹄声，知道其他接地的社员已经走了。我赶紧吆喝着在那等候的大皮锤和小皮锤，与饲养员寒暄了几句，扛起犁套跟着牛屁股颠儿颠儿的下了沟底。

今天是我一人单独到小阳畖接地，这可是天赐良机，我可以尽情的享受着一个人的“广阔天地"，可以毫不顾忌的大胆的吼着喜欢的信天游。

大皮锤和小皮锤是一具顽皮的牛，这两头牛很拧，不可狠打，它们要是犯起脾气来谁的话都不听，据说因为挨了打还伤过人。为此许多社员都不愿意套这具牛接地。但这具牛自从跟我合作以来，一年多了从来也没跟我发过脾气。这也许就是缘分。我属牛，也很拧，这就叫做对脾气吧。

很难得大皮锤和小皮锤是亲兄弟俩，那年才四岁口。小哥俩个头差不多，有一米五左右，两只角又圆又长直直的伸向前方，那一身黄毛，就像绸子一样的光亮。小皮锤前额处有一块乳白色的毛，这一点可是区别它们唯一的标识。一年多了，我一直都是它们的主人，每回接地我都会把自己口粮分给它们吃。我非常喜欢它们，它们也很听我的话。

大皮锤和小皮锤很聪明，好像知道夜个小阳畖的地没有接完，并没有朝大多人的方向跟进，径直朝小阳畖方向走去，我跟在牛屁股后面学着牛走路的样子一扭一扭的上了山。山路很陡，路边就是山崖，但大可不必担心，跟着牛屁股绝对不会掉下去的。不一会儿，牛停了下来，我定睛一看，才知道牛的前方正是夜个接地的茬口，嘿，真是太牛啦！

我熟练的套好牛，顺着茬口将犁刃插入地下，轻轻一声吆喝，套绳一绷开犁啦！黄土在脚下翻滚着，整齐的倒向下山的一方。周围很静，听到的只有犁刃破土时发出兹勒兹勒的声响，一股股沁入心肺的清香向空中弥散。是这片黄土地正在向新主人叙说着几千年来她与她的世代主人的那些故事……

黄土高坡的夜是宁静的，繁星点点的夜空中偶尔有流星划过，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划过一道光亮。“汪福章--汪福章--汪福章"偶尔能听到山坳里传来一声声不知什么鸟的叫声，那鸣声清脆婉转、圆润悦耳。由于声音极像我们队仓库保管员的名字，知青们干脆就称这鸟为汪福章。

不一会儿我接完了这块坡地，估摸着这时应该是凌晨3点多钟了，这时一牙眉月在东山上悄悄升起。月光映在牛背上，一道银色的曲线将它装饰的灿烂夺目，它就像天使一般的美丽。我仰身用力抽出山地犁，侧身将鞭子一抖，鞭梢在空中画出一个圈圈，清脆的鞭声回荡在沟壑山峁之间。回啊......哈嘞嘞嘞嘞......嘞嘞嘞嘞......我顺势将牛引向坡下另一块待耕的土地。这块地是生地，必须要贴边打畔，一般生手还干不了这活的。这时的鞭子犹如指挥棒，把握好方向将不规则的地畔尽量犁到，否则闪下的地还要由其他人用老镢头补翻。

我站在地边看好地形，小心翼翼的在地的左侧入犁向下鞭牛行进着，......嘞嘞......嘞嘞嘞嘞......突然，牛嘎然止步，尽管我怎么吆喝就是不动，牛蹄子把个地踏的咚咚作响，大皮锤和小皮锤互相挤撞着，不肯向前走一步。这块地今天上午必须接完，要是耽误在这里可就麻达了。

我急了大声喝到，好你个畜生咯老子不听话，去毬！手起鞭落啪啪啪啪几鞭子狠狠抽了下去，大皮锤突然哞儿的一叫，猛的一窜，我一个趔趄犁头跳出地面，呼哧一声，只觉得脚底腾空飞起，咕噔掉了下去......

这回可毬势啦......我忽然觉得右手里还紧紧的抓着犁把儿，整个身子悬在半空中。这时我用力一拉，双手抓住犁把儿，急忙大声呼喊着，皮锤，皮锤使劲儿啊！使劲儿啊！套绳绷得咯咯声、牛蹄子杂乱的咚咚声、牛鼻子发出急促的哼哼声......呼腾的一下我被拽了上来。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下意识的动了动全身，知道没有受伤，只是手臂上扎满了圪针火辣辣的作痛。我就势仰面朝天，摆出一个大字静静的躺在山坡上，放松四肢也放松一下心情。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牛为什么鞭打不动呢？

......

天开始渐渐放亮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迅速跳了起来，仔细观察了一番刚才掉下去的地方。俄那个神呐！这才发现地边有一条小两米宽的深沟裂缝，这沟有30多米深。不知是哪位打柴的人将树的枝枝丫丫随手丢在这里，恰巧盖在裂缝的上面，由于天黑我并没有发现，可牛却看得真真楚楚。让我更为惊讶的是有一棵碗口粗的树桩被生生拔出横倒在崖边。

这分明就是犁刃钩上了树根啊！是牛把我和树桩一同拽了出来！我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是牛，是大皮锤和小皮锤。我回身跑到牛身旁，伸臂揽过两个牛头亲昵的抚摸着它们，轻声呼唤着，皮锤...... 皮锤......我抚摸着牛身上被肩杠勒出的血印......我哽咽了……

天亮了，一轮红日在东方冉冉升起，暖暖的阳光洒在山坡上，洒在皮锤们的身上也洒在我的身上，把整个黄土高坡都照得金光灿灿生气勃勃。我扬起鞭子继续接地，大皮锤和小皮锤非常听话，眼看着一道道黄褐色的泥土连成了片，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

红格丹丹的日头照山那个畔，

艰难呀不过哎呀庄稼呀汉。

庄稼汉那个吃饭靠血那个汗，

又有苦来又有那甜。

白日里那个汗水直流那个干，

到夜晚抱上婆姨当神仙。

瓮里头没水双肩肩那个担，

受苦人的那光景哟自安然。

......

反正也没有人听到我这走调的破嗓音，可着山吼着，与那山坷落里咯咯咯咯叫的山鸡声相映成趣，与那沟壑中渐渐散去的晨雾编织出一副美丽的画卷，此刻，我陶醉于画面之中，忘掉了一夜的疲倦，忘掉了黎明前差点掉下山崖时的恐惧……就是这片土地，这片让人忘不掉的黄土地。

送饭的来了，我把两张白面大饼都分给了皮锤，看着它们吃得津津有味，心里不由得感到一丝欣慰。十点多钟的时候地接完了。我卸了牛，扛着犁吆喝着大皮锤和小皮锤下了山......

几十年过去了，每每听到那悠长高亢，粗犷奔放，韵律和美的信天游我都会想起这块曾经耕耘过的黄土地，想起那里熟悉的乡亲们、熟悉的窑洞、熟悉的的山塬沟壑，想起我的大皮锤和小皮锤，它们那矜持庄重，有时带点稚气与顽皮的身影一直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之中。

2006.05 臾声

后 记

“接地”一词是当地方言，其实就是耕地的意思，“耕”字在当地人的发音为jing，稍微拐点弯就读成jie了。当地的老百姓都是这样说的，就连记工本上也是这样写的。所以在那里的知青们也就跟着说惯了，一直也就白字说、白字写了。

2005年春夏之交，我和在陕北宜川插队的同学们一同回了趟宜川，站在塬上向北远远望去，在远处一百多里外的地方就是我插队的延长县兰窑科村，真想回去看看呀，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如愿以偿。回来后不久便写下了此行的记实手记《我思念的黄土地》和回忆录《接地》一文。

2010年退休后，我再次萌发回村的想法，终于在2012年的一次同学聚会时，商议转年春上一定回村看看。自2005年回陕北以来我已经是第五次去延安了，其间虽然路过延长但还是因时间原因未能到村里看望乡亲们。近些年村里不少的老人相继离世，留下来不可挽回的遗憾。

2013年酝酿多年的回乡心愿终于得以实现，5月29日我和同学们回到了阔别42年的第二故乡兰窑科。匆匆三天目不暇接，終未来得及光顾《接地》一文中我险些掉下悬崖的小阳畖，只是站在庙山远远的遥望。地还在，但已经修成了梯田，而那条30多米深的裂沟却无从确认了。

如今，陕北的耕牛已经很少见了，整个兰窑科仅有的三头耕牛在兰窑科新村的牛栏里闲自地咀嚼着秸草，不知等待它们的命运将是如何……

回京后我将这次回乡的经历编写成回忆录《回乡兰窑科》发在《臾声的qq空间》日志，当然少不了《接地》一文，并用鼠标在电脑中画了这么一张《耕地》图，以表达我对大皮锤和小皮锤的思念之情，作为插图的同时也弥补了文字与照片的不足。

2013.08.21 北京 臾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