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冬：恒生琐忆（全篇）

北陆玄英（魏冬）

　　人生自有诗意
人生自有失意
当年街头画画的失意青年
而今已成失意老者
一幅画
一场梦
一说唱
人生
如此而已

今天一觉醒来，就看到媛姐微信中贴出的这两张照片和一小段文字，勾起我少年时代的回忆，并想起了他，恒生。

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冬天，冷寂的合阳街头忽然出现一个十八九左右的青年，他穿着破旧的草绿军装、深蓝色的沾上了污渍的确良裤子，一头邋遢脏乱的头发，挂满了从街头缝纫大姐脚下捡来的边角料，红的、黄的、白的、绿的，五花八样。他年轻的脸庞隐隐然已经有茸毛般的小胡子，两颊却打上如同前几年芙蓉姐姐一样浓厚的胭脂。他在街头肆意的跳舞，随意的画画，只要你给他几角钱或者他高兴，他就可以把两支香烟塞进鼻孔，为你跳上一段当时流行的迪斯科，或者用一支粉笔，在地上为你画一幅惟妙惟肖的素描速写，他作画从不思索，总是一挥而就，这时旁边谈恋爱的姐姐总会对男朋友啧啧的赞叹："这就是我呀！真的太象了！"

这个身着奇装异服、流落在街头跳舞画画的青年，就是恒生。听大人们说，恒生是马黑新（注：合阳东南马家庄、黑池、新池三个乡镇，当地人称马黑新）那边的人，因为考美院被人挤掉名额没考上，受了刺激，所以成这样了。也有的说，他是美院毕业的，工作被人挤掉了，媳妇（或女朋友）也走了，所以他疯了，成这样了。到底如何，谁也没有考证过。大人们说这些的时候，有的眉飞色舞，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则充满惋惜、哀叹、怜悯和不理解。但却没人怀疑过他的绘画才能，据说当时县城很多单位的大型政治宣传画，都是出自恒生之手。后来的传闻更奇了，说恒生打扮成女人的样子是不想做男人了，说他住在县北荒野的破窑里，说他有一天自己把自己骟了，地上的血流了一大滩……后来，恒生就不见了，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到西安发展去了，有人说他被一位大领导接走了……总之，后来的几年，再没见过他，他也从合阳人的话头上消失了。

恆生在合阳街头画画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每逢会，我都会到县城去，和其他的人一样，围在他边上，看他跳舞、画画。这时，孩子们总是圈在边上叫着跳着，"恒生！恒生！"，不远处，大婶大妈们则在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可能在说恒生的故事吧。也有人已经见怪不怪了，神情自若、目不斜视的从恒生身边一擦而过……恒生也不恼，他继续画着、跳着，旁若无人。这真是以悲作歌的天鹅之舞！"无论你们看我笑我骂我讽我，这个世界已经与我无关了！"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静静的看着，默默地流下泪来，为他的命运悲伤一阵子。我甚至有几次想要和他交流，了解他心里到底想什么，了解他身上发生的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但我终究沒敢。因为，大人们说他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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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我上高中的时候，恒生走了，再也没见过。我记得我当时还写了一篇作文，就是写恒生的，但被老师骂了一顿："你真的再没啥可写了？写个疯子！"以后，恒生就从我的记忆中慢慢淡化了，最终消失了。直到今天，媛姐贴出了他的两张照片，并附上了这样一段文字：

人生自有诗意

人生自有失意

当年街头画画的失意青年

而今已成失意老者

一幅画

一场梦

一说唱

人生

如此而已

是的，一幅画，一段舞，一说一唱一场梦，人生，如此而已。两张照片，一段文字，这才唤起我对恒生的记忆。我的心，一下子悚动了。原来，我并不曾真正的忘记过他，只是把他埋在心底了，恒生呀恒生，这个我曾经那么想关心、想了解却不敢走近的人！如今的他，或年已近六十，穿着破旧的不合时调黄军大衣，拿着一个农村常见的老式听戏机，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春天里，在这个熙熙攘攘的盛世里，回来了。一晃三十年，谁知道他又经历了什么？他昂首张口，或许在倾诉，或许在吟唱。旁边，静静地一幅墙体彩绘，正是他的作品，或亦是他生命理想的缩写吧？人们匆匆而过，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人关心他，好象这个曾经给我们带来惊喜、赞叹和谈资的人并不曾存在过。与他相伴的，是一个垃圾桶、一个破袋子，装着这个流浪人画的虎和他的血泪他的悲伤他的人生他的命运。清晨小店的门一打开，恒生就和这个破袋子一样，被人攆走或踢到一边吧？这般的潦倒，或许就是世人眼中的恒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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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为恒生的才华折服，也曾为恒生的命运悲伤，我也试图探析这位时命不济的民间传说中的才华横溢、命途多舛的人的精神世界。恒生或许是个悲剧。有人说，他的悲剧是那个不公正的时代造成的，有人说，他的悲剧是这个不公平的社会造成的，也有人说，他的悲剧是他脆弱的内心造成的。但没有那样脆弱、敏感的心，他又何能捕捉到细微的艺术气息？没有那样脆弱、敏感的心，他又怎会有如何坎坷不堪的人生命运？我又仔细思量恒生的禀性，或许年轻时的他对那艺术看得太真、对那考试看得太重，对那感情藏的太沉，所以他经受的打击又如此之重。但我还是觉得他是倔强的，他并没有因为人生落魄而放弃艺术之爱，他在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时选择了自我放逐，选择了颠狂姿虐，选择了走向流浪的街头，选择了用另一种生命形式，向世人宣告他的不屈，向世人渲泻他的才能，向世人诉说他的不平……他没有在这个不公平的、不公正的、充满冷眼、嘲笑、讥讽、同情、怜悯的世界面前退缩，成为一个俗人、庸人、百无聊赖的人，他倔强的用自己的方式生活着，寻找着，难道天下这么大，竟真的找不到一个知音、一个伯乐、一片温暖？他或许想用这种颠狂的方式告诉世人：你们放弃我吧！玩弄我吧！嘲笑我吧！同情我吧！我并不在乎！即使这个世界都用你们愿意的方式待我，那又与我何干？我只在乎的是我的世界！在我看来，不管怎样，恒生，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才华自己的选择，在合阳的芸芸众生中诠释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存在，那个时代走过街头围观过他的每一个人，其实心里都知道：是有那么一个叫恒生的人，那个失落失意并未必沉沦沉默的才华少年哟，他在我生命中走过，在我的心头上走过。而那些即使上了大学、成为专家、成为大师的人，却未必能真正获得这些。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合阳的另一个人：李灌。这个明末清初的合阳秀才（应为举人）的故事，至今还在合阳流传着，合阳人津津乐道着他戏弄贪官财主的故事，口耳相传着他为同州府题写的那幅对联："二华关大水，三城朝合阳"，（注：当时同州府所辖十县：华县、华阴、潼关、大荔、白水、韩城、澄城、蒲城、朝邑、合阳。二华指华县、华阴，三城指韩城、澄城、蒲城，关指潼关，朝指朝邑，大水指大荔、白水，合阳指合阳。联中不仅巧妙镶嵌同州府十属，而且隐寓华山关锁黄河大水走势，三座名城相互拱照相合的地理建制风貌。并突出了合阳与黄河在同州府的地位），但谁人去关心这个处于民族危机的书生的真名叫李向若，谁去关心他曾经组织六百壮士意图抗清东渡黄河，谁去倾听他在线戏悲苦唱腔中的心事和气节！历史就这样远去，故事就这样流传，是人，总会远去。这些人，你记得也罢，不记得也罢，他毕竟用自己的选择，在自己的生命中刻上了一道痕，留下了一首歌。

古人云："大凡物不平则鸣"。尤其是执著的、不甘心的人，更是如此。我对乱世下装疯装傻的向若先生充满敬意，我也对新时代下真癫真狂的恒生充满敬意。无论你怎样看他，都不能抹去他的痴心他的勇气他的执著。或许，我的身上，也有着和他一样的精神气质，或许我们都一样，是疯子吧。但我还是期望：每一个人，当你从恒生身上走过，都对他充满敬意而不必冷漠。因为，我们并不比他高贵许多。

 

北陆子魏冬2017年3月17日于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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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本文的一些说明：

1、民间有很多关于恒生的传说，有些并不符合事实。如文中作者过去所听到的，也未必与发生在恒生身上的实事完全符合。所以作者在文中末尾期望大家尊重恒生，其中之一就是不要随意编造恒生的奇谈怪论，而是给他以一个民间老艺人应有的尊重，或者一个人应有的尊严。在此前提下，才能再说帮助之事。

2、至于文中所及不符合事实的传闻，虽然也是真实存在的传闻，但却是不符合事实的传闻。如果因此对恒生君或者你我造成伤害，我在此表示真诚的歉意！并在必要时会作出解释。但不是现在。我也不会随意应任何人的要求撤掉本文，因为：既然有些东西是因为本文的存在而产生，因此也应当由本文的存在去澄清。

3、我在本文最后所诉诸的价值理念，如果要做解释的话，即：第一，是象尊重任何一个人一样尊重恒生；（包括不再去关注关心他的往事，而是把重点放在当下）。第二，是在第一基础上把他当作艺人去尊敬他；（如果你把他当艺人看的话）。第三才谈得上把他当成亲人去关心他。（如果你觉得自己有这份心的话）。

4、把人先当人看，再当好人看，进而当亲人看，是我坚持的社会审视方式，也是我持守的价值理念。我不一定要求人人都这样看，这样做；但我有我呼吁人们如此看待周围社会的权利。我象尊重你的权利一样捍卫我的权利。

5、无论恒生身在何处、处境如何，我都相信最牵挂他和给予他最多关心的，是他的亲人、他的兄弟姐妹子女们。请大家永远相信这一点。我并不是说今天的恒生没人照顾没人管而流落街头，我是说他作为一个普通人、作为一个本土艺人应该得到全社会应有的尊重和关爱。因为他不仅是属于他的亲人的，他也是属于整个合阳的。他值得所有合阳人敬重。

6、关于亲人对恒生君的关爱，这份伴随着恒生君生命历程的真情是沉甸甸的、持续永恒的一份关爱。我觉得，无论恒生君选择怎样的方式，他的亲人都会在不远处守护他；无论恒生君走多远，这份亲情和关爱都会留守在他身边。这是一场与恒生君生命历程紧密伴随的亲情长跑，甚至比恒生君的生命历程还要漫长。向给予这份亲情的人致敬，也是我们对他们应有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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