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于建嵘常年住在宋庄小堡艺术村,以东书房为根据地,旁边设有超级社区办公室,东书房大讲堂,更远一点的马路边上有他创设的公益捐助站;原本他是要建一座楼,里面放满各种信访材料、这些年的大案要案,以及他这些年来的夜色山河系列黑白画,但这个资料库至今没有建成,骗钱的、索贿的,都盯着这个“臭公鸡”,反正让你建不成,于建嵘倒也心宽,不建就不建,想让我行贿?让你逮着“臭公鸡”的把柄整治我?没门!这楼,一荒弃就是三四年,里面长满了一人高的杂草,住满了一群瘦不拉几的流浪狗。</h3><div><br></div><div><br></div><div><br></div> <h3>于建嵘那里每天都人来人往,到他那儿去的大多是全国各地的访民,随着超级社区业务扩展,现在也有一些谈生意搭平台的,剩下不多去窜门子的便是他的狐朋狗友,诸如我这样的,偶尔去蹭一顿辣椒拌面。有一天去,正好碰到一个访民,困顿而愤怒地说:我要杀了他,那些欺压我的坏人。于建嵘赶紧摆手:你不来找我,杀了变杀了,你来找了我,便不能杀人。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一个要自杀的女孩,我说你跳了便跳了,但你告诉了我,便不能再跳。</h3><div></div><div><br></div> <h3>这两年,东书房添了一个男管家,在家做做卫生,给客人泡泡茶什么的,老于每个月给他两三千块钱工资。男管家其貌不扬,一眼看上去就是个长期营养不良的农民,我们都叫他老班,于建嵘的女儿唤他叫班叔。近两月,老班气质发生了很大变化,说话也变得口齿伶俐,不时还透出些幽默,用于建嵘的话说,自从他当了超级社区社长后,挣了些从来没有挣到过的数字,腰板挺直了不少,尊严感倍增。我昨天说,公号后台一群人来骂我是有文化的汉奸卖国贼,我很惆怅我自己有什么权力,能卖些什么。老班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可以卖茶树油野生茶籽油。看来生意渐渐做得精明了,脑子也活络精明许多,知道从于建嵘的身边发展下线卖产品了。</h3><div><br></div><div></div><div><br></div><div></div> <h3>说起老班,便不能不说起于建嵘的母亲去世,2015年12月,我乘火车经湖南永州回京,那时于建嵘正匆匆赶回湖南老家永州。永州这地方我们从书本上知道的,苛政猛于虎,不说这个,跑题了。回京后便得知于母去世的消息,又过了几日,是个周末,我去东书房看他。那天的北京依然很冷,东书房的暖气热度也不太够,一抹懒洋洋的阳光从木格窗户洒进来,我看见于建嵘孤独地坐在画室壁炉前,与他平时会见各路拜访者的精神奕奕反差极大。经历过丧父之痛的我,是懂得心中那份落寞与哀伤的。</h3><div><br></div><div>我们聊了些家事,关于家人,关于父母兄弟,以及这么多年,他对母亲的深情。于建嵘说,从他大学毕业后就没有与母亲分开过,直到她母亲自觉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提出回湖南老家定居,我们这代人还能理解叶落归根的传统思想,他把母亲送回湖南姐姐家,也是在心底理解了母亲内心没有说出口的遗愿——落叶归根。与自己相伴一生的母亲终于撒手人寰,于建嵘说:忽然感到自己内心空了。</div><div><br></div><div>我们再说回到老班。老班是于建嵘从一个工地上捡回来的孤人。为了给母亲治病,家徒四壁的老班卖掉了自己惟一可以栖身的小木屋,那不值几个钱,很快母亲就不治而逝。穷得没有娶过媳妇儿的老班无家无妈,开始四处流浪打工谋生糊口。在于建嵘看来,一个为母亲可以舍弃仅有的一切的人,是值得帮助和同情的,他把他领回了东书房。</div><div><br></div><div></div><div><br></div><div>中国人的现代家庭观念中,儿子都是给别人家养的,结了婚娶了媳妇儿,人和心都是丈母娘家的。顾家顾父母的多是女儿。像于建嵘这种几十年与母亲不离不弃感情深厚的母子,不能说没有,但一定是非常少。这就要回到于建嵘的童年。</div><div><br></div><div>于建嵘曾经说过一句话:在他五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黑人”生涯是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个“黑人”,不是指皮肤的颜色,而是政府给某类人的一种标识。准确地说,在很长时间里,在中国,黑人是指那些没有户口的人。</div><div><br></div><div></div><div><br></div><div>于建嵘出生时,是有户口的,而且是让人引以为傲的“城市户口”。失去户口成为黑人,是在文革时期的1968年,当时他只有六岁。他父亲因参加过共产党的游击队而被打成土匪和当权派,造反派逼迫他母亲带着几个孩子离开城市下放农村,被强制取消了城市户口。而被指定接收的农村又采取各种手段欺负“土匪家属”,不给农村户口登记,不给土地田产,甚至在寒冬腊月将家里的棉被偷走。于母带着孩子在城乡之间流浪,成为了没有户口的黑人。</div><div><br></div><div>计划经济时期,一切都要凭票证。买粮要粮票,买油要油票,买布要布票,买肉要肉票,甚至理发都要票。而这些票证发放的依据就是户口。于家是没有户口的黑人,当然也就失去了获得这些票证的资格。这是一个关系到基本生存的问题。今天的人很难想象,当时那些黑人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在于建嵘的记忆里,除了亲戚朋友送一些票证外,主要靠从黑市里买些红薯和杂粮充饥。有一个时期,于母守在粮站,义务帮助人家扫地,从垃圾中收集撒漏的粮食供孩子生活。</div><div><br></div><div><br></div> <h3>黑人没有资格上学。于建嵘七岁多还没有学可上,于父不得不改变他从不求人的品性,想方设法在一小学找到了一个旁听的机会。上学第一天就遭遇了女班长站在课桌上愤怒高喊:“他是黑人!他是黑人!不准他进我们的教室!”在女班长的号召和指挥下,十多个学生强行将于建嵘拖出教室,丢在学校外的马路边,新衣服被撕成了布条。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于建嵘对上学这件事都怀有恐惧,宁愿在街头流浪,也不愿意再走进教室。</h3><div><br></div><div>不上学,并不等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年龄稍大一点,就要想办法找些事做,为父母分忧。搬砖,卖冰棍,还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去做,因为黑人没有资格。一般是有户口的人从冰厂将冰棍领出来,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分给黑人到离城区很远的农村去卖。因为要跑很远的农村去卖,又没有钱买车票,就去爬火车。有一次,为不让铁路工人抓住,火车还没有停稳,于建嵘就抱着冰棍箱从货车的交接处往下跳。没有站稳,摔倒在地,双腿都在铁轨上。还好,车轮在离腿几公分的地方停了下来。于建嵘当时却想,如果双腿没有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街道乞讨,就可以养活自己了。这就是为什么于建嵘至今看到街头乞讨的流浪汉,有一种本能的亲近感,因为他自己也经常在街头坐地乞讨。</div><div><br></div><div>1977年初于建嵘父亲平反后,重新在城里落户的。他也才再一次有了户口,告别了黑人身份。但几十年来,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记曾经的黑人生涯。而他后来上大学、念硕士、包括读博士,都来自于自己的童年经历:一定要搞清楚,一个国家,一个政权,为什么要将无辜的孩子变成黑人?如何才能防止这种事情不再发生?即使个人可以原谅曾经遭受的巨大伤害,但执政者是否有勇气反省将人变黑的罪恶。</div><div></div><div><br></div><div>于建嵘说,一个人幼年时候的境遇会决定他后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同样,一个国家幼年的经历也会决定他后来的命运。正是基于对于建嵘早期经历的了解,我才能更深刻地去理解他为什么会对上访访民、乞讨儿童投入非常多的关注和帮助,正是基于他和母亲的相依为命,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接纳和帮助老班,而把跟父亲动手的一个年轻人从此拒之门外,至于于建嵘收留抚养多个孤儿弃儿的事例就不在此一一述说了。</div><div><br></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