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十一、十二）

心安于静

（十一）

银河总有星坠，凡尘不泯长思。

家里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爷爷的离去而好转，因为没有户口的爷爷为我们留下了一笔高昂的医疗费。

妈妈说，这个担子虽然对于当时收入微薄的他们来说很沉重，但两个人手挽手来扛，起码心里上是踏实的，就算是站在黑暗里，也会有看到曙光的那一刻。

说这些话时，妈妈的目光是坚定的、自信的。 妈妈坚信，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

和妈妈一样，在无数个光辉的清晨，我也曾一遍遍这样幻想着！

可是现实的残忍，总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让我在毫无悲喜的某一瞬间波澜不惊地痛到极最，然后看见自己被撕扯、被吞噬、被淹没。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冬日的黄昏。天，出奇的冷，太阳像一个红彤彤的圆盘懒懒地斜挂在树梢上，一点点地落下，每一次下落都是那么伤感，让人难忘，让人不舍，恨不得把它摘下来拥在怀里。

朦胧的光芒照在树上的鸟巢里，鸟儿开始陆续地归巢了。

拿着成绩单的我也期待着早点回家！一路上蹦蹦跳跳的我想象着，爸爸看到我时脸上绽放出来的微笑，因为我是他的自豪与骄傲。

推开门，暖气散发出来的热量迎面扑来，暖暖的，但厨房却是冷清的。妈妈在沙发的一角上呆呆地坐着，两眼红肿。我有些惊住了，连忙问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

妈妈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说：没什么，想起了过去……然后，起身进了厨房。

接下来的几天里，妈妈爸爸每天几乎是同时出门，同时回来，而且脸上写满了严肃。

我有些害怕，心里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在惶惶不安中猜测着种种可能，继而又摇头否定自己的胡思乱想。

突然，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妈妈流着泪，伤心地告诉我："爸爸住院了！癌症！晚期！！！"

听到这个噩耗，我完全呆住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也无法容忍这是真的。

"不可能！爸爸很少生病，平时连感冒都很少得，他是健康的！一定是医生们搞错了！！"我哭喊着，飞奔去了医院。

病房的通廊，是昏暗的、幽长的。我听见自己凌乱的脚步声在一片静寂中回荡，是那么的阴森、刺耳，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冲进病房，我看见面容清瘦的爸爸正闭着眼，安静地躺在床上。头顶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流下来，缓缓进入了爸爸手背突兀的血管里。

我的心好痛，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我紧紧抱着爸爸，希望能把他身上所有的病痛都吸附到我身上，我愿意为爸爸分担。

"别担心，过几天手术后爸爸就会好起来的！" 爸爸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努力地挤出了一丝痛苦的笑容。

然而，手术后爸爸再也没有下过那张床，再也没有走出过那间病房，爸爸的身体每况愈下。

看着倍受病痛折磨而日渐消瘦的爸爸，我的心碎了，碎成了一片一片，又被狠狠地碾成了粉末，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

爸爸的生命仅维持了99天。

至今提起，妈妈都自责：让爸爸手术是她一生中做出的最错误的一次决定。妈妈说，如果爸爸不手术，也许会多活几个月，甚至半年；如果爸爸不手术，也许不会遭那么多罪；如果爸爸不手术，也就不会带着满身的剧痛走了。

妈妈每天细心地给爸爸喂水、喂饭、擦身、按摩……困了，便趴在床边打个盹。为了满足爸爸想吮吸西瓜的愿望，寒冬腊月里不惜骑着单车，转遍了整个城市。

漫长的99天中，妈妈除了给爸爸准备一日三餐回家外，其余时间都陪在医院里。妈妈说，爸爸这个时候最需要她！

而我能做的，除了好好学习，就是放学后，一个人走着去医院，守着爸爸，守着一个我生命中最爱我的人，一个快走完了路的人。

天依旧是白的，路依旧是长的，日子却不再一如既往……

（十二）

卡夫卡说过："有些人通过指出太阳的存在来拒绝苦恼，而有些人则通过指出苦恼的存在来拒绝太阳。"

但在我看来，没有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愿意用生命来拒绝太阳。

爸爸走了，在一个料峭的清晨，没来得及我去看他最后一眼。我记得，那天风很大，整个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空洞的容器，装满了风沙、灰尘和噪音。

当我急匆匆赶到医院时，爸爸的床位已经空了，我的心顿时像被人狠狠地挖了下，一种空荡荡的疼痛。

因劳累和伤心过度而一度昏倒的妈妈看见我，挣扎着起来，继而是失声痛哭。妈妈两手的拇指在痉挛，我抱着妈妈大哭着，拼命地为妈妈揉搓着，可是没有用。

空空的病房里，只有我们一家人悲恸无助的哭声在回荡。

爸爸走了。永远地走了。那一天，八七年，正月三十。

孤独，是爸爸的，妈妈的，也是我的。爸爸的离开，带走了全家人所有的欢笑。我身体里的某一部分随着爸爸的离开也死了，完全没有了回应。

爸爸走后，妈妈便病倒了，一躺就是一个多月。不同的病房，同样的味道，有人安详地依靠着它等着，有人却挣扎着想翻越过去……

对于医院，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我害怕看见那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床，和医生白色的大褂。我怕，自己头顶的天，真的会完全塌下来！

寒风中，凄凉的我依旧每天穿梭于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依旧每天穿梭于医院、学校和家里。

我，别无选择！！！

妈妈终于挺过来了。妈妈说：她不能倒下去，她要坚强地活下去！她要照顾我们长大成人！因为这是爸爸临终前的嘱托。说到这，妈妈便哭爸爸就这样狠心扔下我们独自离去，哭爸爸没有等她一程，就孤单地一个人匆匆上路了。

妈妈还说，黄泉路上的爸爸一定很寂寞，很凄凉，很冷！爸爸一定会想我们的……

如果泪水真的能唤回爸爸，那么我愿泪流成海！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妈妈都会经常背着我们偷偷地流泪。而我，也总背着妈妈默默地哭泣，在学校，在家里，在梦里……在每一个妈妈看不见的地方。

那个冬天，真的很冷！冷到让我麻木，甚至失去了感受这寒冷的知觉。

妈妈说，爸爸最喜欢的孩子是我。从小无论去哪，爸爸都会带上我，爸爸喜欢冬天里带我去滑冰，喜欢看我站在风里，头发飞舞的样子。冬天的家乡，高原里面是肆虐的风。

但是，其实我知道，爸爸是一个喜欢夏天的人，他总是喜欢去寻找夏天里猛烈的阳光。

夏天也好，冬天也罢。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不会再回来了，爸爸永远也不会再回来陪我了。

爸爸闯进天堂里，终于看到了他的阳光，却把背影和思念终结于我的目光。

今年的夏天，我好像有点期待风的来临。不过，在地球的另一端，我带了厚厚的墨镜，没有让风来吹干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