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肋

光光头

年前去开过一次高三学生家长会。

班主任录制了学生寒假前的视频放给家长看。每个孩子都对着镜头说了一些心里话，有感谢，有愧疚，有反省，有计划……

他们大都谈到父母对他们的付出，比如起早贪黑的做饭接送，分析他们每次成绩时的自豪或者失落，还有关注他们每天心情时的小心翼翼……

屏幕上闪过一个个的孩子，坐在下面的是等待听到自己孩子说话的父母。

我观察了一下家长们，大家都认真盯着屏幕，生怕错过自己的孩子说话，当自己的孩子出现时，家长很明显正了正身体，保持住一个姿势，直到听完自己孩子的话，然后身体又非常松弛地往下一落……

不觉一声叹息。

在这个世界上，能一下子戳中父母命门的就是他们的孩子。

孩子就是他们的“软肋”。

人的一生中，总会有某个人或者某件事物成为自己的软肋。

单从人说，有的人的软肋是自己的爱人，有的人的软肋是自己的仇人。

但绝大多数人当了父亲母亲之后，他们的孩子会首先占据“软肋”的位置。

佛教中有句话：子女是债，有还债有讨债，无债不来。

于是就想起“孺子牛”的典故。

《左传·哀公六年》中记载：齐景公有个庶子名叫荼，齐景公非常疼爱他。有一次齐景公和荼在一起嬉戏，齐景公作为一国之君竟然口里衔根绳子，让荼牵着走。不料，儿子不小心跌倒，把齐景公的牙齿拉折了。

齐景公遗命是立荼为国君，但景公死后，陈僖子要立公子阳生。齐景公的大臣鲍牧对陈僖子说："汝忘君之为孺子牛而折其齿乎？而背之也！"

"孺子牛"的原意是表示父母对子女的过分疼爱。

为人父母后才知道，父母不会在意生的孩子是个还债的还是讨债的，他们自己反倒会成为心甘情愿的“还债”的父母，在孩子面前，他们都会俯首甘为孺子牛。

妈妈说过一句很通俗的话：人有时候遇到什么都不怕，都能很硬强，就是在儿女身上“孙”（估计是此字，或者应为逊）。

于是又想起爸爸以前对我们讲“打孩子”的事。

爸爸说，面对孩子的任性玩闹，父母总有情急之下不能忍耐的时候，所以，有些父母会忍不住“打孩子”。

爸爸把自己的手伸出来，五指完全打开说：“你们看，很多时候，父母打孩子也是一种不得已的教育手段，大都是这样的，把手指分开打，扣着打，这样就用不上力气，孩子的屁股就不太疼。”

然后爸爸又把手指完全并拢，一看就很有力量：“这样，手指并拢起来打，落到身上就疼。但是，哪有父母舍得用这样的手法打自己的孩子。”

爸爸这样说时，我就伸出自己的手看，爸爸不是物理学家，没有从物理意义上解释两种打法的力度。我有了孩子，才知道类似于手指完全打开的那种打法，是气急之下的父母一种多么克制的心疼。

爸爸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红楼梦》里面的《好了歌》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我记得当时自己还说，你见啊，我们都孝顺。

爸爸笑着说，好，好。

去古城买花时，遇到以前的一个老邻居坐在墙角边晒太阳。

老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头发几近全白，眼睛已有些混浊，但口齿清楚。

打完招呼刚要离开，老奶奶忽然叹了口气说：“唉，我家四儿走了。”

我们还没开口说话，老奶奶又接着说：“我家四儿去北京出差，临走前跟我说要去好几天，给我买了一星期的菜……

我在楼上趴窗台上看他走，他每回走到那个拐弯那里都回过身抬头看看我朝我笑笑摆摆手，他知道我每回都趴窗台那里看着他……”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们问她。

“这次他去北京，还没到宾馆就说不舒服，到宾馆一躺就再没起来……”老奶奶叹了口气，“唉，去的时候好好个人，回来就变成骨灰盒了……走了好几年了……”

我心里一酸看着她的白发没说话。

她似乎自顾自地说话时也没看着我们。

她就倚在青砖墙根边上，抬起粗糙的手抹了抹额头，风吹着她额前的几丝灰白，她看着前面某个地方，“唉，四儿就爱笑，每回都回过头来朝我摆摆手……”

她又拍了拍自己的心脏说：“这里疼。是真疼。”

我知道那不仅是一种哀伤，那真的是一种生理上的疼痛，而这种疼只有当了父母的人才能体会到。

忽然就想起祥林嫂。

上高中时学《祝福》并未参透人世悲凉，只是觉得一个悲剧灵魂在鲁镇的祝福声中恐惧的死去，热闹的人间依然热闹，凄凉的人生依然会被时光洗去痕迹。

后来成为一个母亲，才体会到祥林嫂那句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天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里含着一个母亲多大的伤痛，伤痛到麻木。

所以，祥林嫂的眼睛里“没有神采”。

她念叨“我们的阿毛”的时候，有人同情，但可能很少有人会感同身受。

这是人情的本能也是本质。

但是，细思之下，不得一叹，“我们的阿毛”只有祥林嫂念叨成痴，而这么多年，也只有老奶奶能够时时记得她的“四儿”回过头来朝她笑笑摆摆手吧。

她的“四儿”，就是她的软肋。

我一直记得大姐出嫁时，迎亲的人走后，爸爸妈妈落泪的样子。

爸爸坐在床上拿着毛巾哭得很伤心，嘴里说着：“养闺女好，养闺女好，养着养着，养大了闺女就这么给别人了……”

说完就又伤心掉泪。

然后埋怨妈妈为什么要依照一些老风俗往门外泼一盆水，让他看了难受。妈妈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意思是女儿能在婆家过得好，夫妻相处好，咱们就不操心了。

我又想起自己结婚时，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家里的热闹戛然而止，特别安静，只听到每个人的脚步声，那一瞬间大家都不说话了，我的鼻子猛地一酸，这时爱人转过身对爸爸说了一句：“爸妈，谢谢你们，你们放心行了。”

当时很想回头抱抱爸妈，但是老人嘱咐我出了家门就不能回头看，我就瘪着嘴擦着眼泪下楼了。

后来回看结婚录像，爱人说完那句话后，爸爸轻轻叹了口气，我看他使劲往下咽要流出来的泪，但是还是没忍住……

一个同学的表弟，因为无所事事，整天狐朋狗友，在一次泡吧时染上毒品，从此坑蒙拐骗无所不为，最终倾家荡产锒铛入狱，老父母为了帮他还债，把房子卖了，租住在一间车库，冬天连个“小太阳”都不舍得开，看大门捡破烂，攒点钱还只是为了那个“讨债”的儿子有朝一日能出来时不必太过受苦……

朋友的孩子今年上小学，还有半年时间呢，就开始打听哪个老师会带一年级，打听能不能有人说上话，打听分班是在七月还是八月……

更不用说那些面临着升初中的、升高中的、入党的、出国的、要考录的、找婆家的、娶媳妇的，看孙子的……

“软肋”们，柔软地长在父母的身体里。

从出生到成长中的每一刻。

每个父母都认为自己的孩子与众不同。他们四处炫耀，哪怕自己的孩子比别人的眼睫毛长一点点都值得晒一晒。

吃奶的时间次数，辅食的标准牌子，什么时候会笑，什么时候会哭会发脾气，一天小便几次，大便什么颜色，有没有放臭屁，哪天开始会坐哪天会爬哪天会藏猫猫哪天会说第一个字，哪天入园，哪天被表扬，有没有被批评有没有被孤立……

太多了。

但软肋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成长的每一步里，父母在背后付出了什么，为了让他们的路走得顺利一点，走得快乐一点，走得不那么委屈不那么卑微，父母们又是放弃了自己的清高把多少不能言说的秘密踩在那条光明的路上……

很有可能，有些软肋断在父母的胸腔里，刺痛了父母，刺破了他们，刺出了血，但你没听过父母喊疼。

只有我们这些“软肋”能够伤到他们，甚至能够“要挟”到他们。

可是总有一天，我们再也伤不到他们。

要么是他们不记得我们了，要么是他们离开了我们。

那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再也没有人把你当成真正的“软肋”。

写到这里，想起幼时一事。

那一年，家中一棵大头兰又开花了，很漂亮。爸爸给我梳了三个小辫，前额往后梳成单独一个，并到后脑勺那里分开又梳了两个，然后给我眉间点上胭脂，让我端着那盆花去给爷爷看，其实目的是为了让爷爷看完花后，夸夸我漂亮。

后来，我乐颠颠地抱着花盆回来了。

爸爸抱着我坐在院子里。

这样美好的事很多。那时的时光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