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打谷场

晓廉

        时间过得很快，人生旅程很短。经年的事还历历在目，转眼已两鬓斑白。离开故乡愈久，思乡愈深。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口古井，一处老宅，一座晒场……，都承载着游子的乡思情愁。                      

                                            ──题记                            

        每年春节回老家拜年，发小们相聚，见面后谈笑最多的是年少 时的往事，出语率最高的是“晒场上”。晒场即打谷场。我们的许多往事与晒场关联，晒场承载着我们那个年龄段的喜和乐。

       晒场是集体生产的产物，在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每个生产队都建有一座晒场。每年春天，当布谷鸟叫声响起的时候，江南老家的乡亲们便开始育秧，同时翻修使用了一年、多有破损的晒场。他们用钉耙将晒场上的土耙松，洒上麦芒，浇透水进行搅拌，然后用碌碡反复碾压。这样修筑的晒场十分坚韧，日晒不裂，雨过地干。

夏秋两季割麦收稻，晒场的使用率最高，场上堆满谷物和秸秆。其余时间只存放少量生产和牲畜用草，偌大的晒场，虽然空空荡荡，却也热闹非凡。我们这些天性爱动贪玩的少男少女，晒场成了大玩场。推铁环、打陀螺、打蛋子、踢方格、跳绳、踢毽子、跳相皮筋、拍纸块、斗鸡、踩高跷、结龙、工兵抓小偷等等，我们都玩过，而且玩得很投入很专注，经常玩得忘记吃饭，玩得上学迟到。也曾想着玩，把家里圆木盆上的铁箍扒下来当铁环，把擀面杖锯下一节削尖当陀螺，弄得家长哭笑不得。也曾为了玩，在晒场上又划又挖，生产队扣了父母的工分。也曾因为玩，摔在晒场的破缸上，小腿留下寸长伤疤。每当想起这些，就会勾起内心深处的思乡情结，激起对“根”的牵挂和依恋。我们的乡愁不在那优美空洞的词语中，也不在觥筹交错的谈笑中，而是在青涩少年这些可爱可笑甚至有点恶作剧的往事中。

        晒场是孩子们的乐园，也是农村草根阶层开展文化娱乐活动的场所。

夏季是晒场上最热闹的时候。 夏日炎炎，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晚饭后都会聚集到晒场上纳凉。有的搬来躺椅，有的架起竹床，有的在地上铺张凉席，手摇芭蕉扇或坐或躺或睡。像我父亲那样肚子里有点墨水、爱抽点旱烟的男人，睡在躺椅上，一边抽着烟，一边哼唱着京剧。什么《空城计》、《华容道》、《萧何追韩信》、《借东风》等等。每天就这一保留节目，周而复始，不亦乐乎。那些大娘大婶们则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议论着东家长李家短，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唉声叹气，天天如此，也不亦乐乎。我们这些未成年的少男少女和那些青年男女聚在一起，有时听人讲故事。老年人讲古的，三国、水浒、西游记、聊斋、说唐、三侠五义等等。年青人讲现代的，如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红日、逐鹿中原、林海雪原等小说、电影中的战斗故事、爱情故事。也有人讲一些古今的笑话，有荤有素，引得人笑破肚皮。

        不过，最受欢迎的是土乐队伴奏唱歌。我讲土乐队，因为吹奏乐器的人是土生土长的，吹奏的乐器也是就地取材自制的。那时穷，穷有穷办法。笛子和箫用质地坚硬、细长笔直的刚竹制成。毛竹筒蒙上蛇皮就成为二胡。杉木板箍成椭圆形刷上红漆，两头用牛皮一蒙就是不错的小鼓。只有口琴、小铜锣这些自制不了的才凑钱购买。村里七八个年轻人每天晚上都集中在晒场吹吹打打。吹奏最多的是江南小调，如紫竹调、手扶栏杆调、大陆调、玲玲调、链枪调、杨柳青儿调等等。这些小调，男女老少人人皆会哼唱。每晚乐器一响，纳凉的男男女女跟着唱起，那场面也蔚为壮观。有时由嗓音好的人独唱，不时获得阵阵掌声。如果你身临其境，一定会听得如痴如醉。因为江南小调柔绵圆润，如烟雨霏霏、柳絮飘飘，真的美不胜收。离开家乡四十多年，人已进入夕阳无限好的年龄，也许是脑海里那个抹不去的乡愁，使自己愈发喜欢哼哼这些小调。哼起这些小调，仿佛又回到家乡那个曾经充满乐趣的晒场上，青春活力又在心中荡漾。

　　在农村，冬季相对空闲，会有一些文化活动。除了十天半月公社中心小学操场有一场露天电影外，最受欢迎、受众最广的活动，是业余文艺宣传队的晒场演出。

        那时，每到年底公社都要组织文艺汇演。也许是为了面子，也许是多年形成的习惯使然，各大队对汇演都很重视，秋收一结束，就抽调人员排练节目，忙上一个多月参加汇演。汇演结束后到各生产队巡回演出。

        文艺宣传队来演出，大人小孩奔走相告，象过节一样，队里从社员家借来八仙桌，早早把舞台搭好。顽皮的孩子们在搭好的舞台上又蹦又跳，午饭一过早早扛着凳子到晒场占位子。天一抹黑，台前两盏汽油灯一点，舞台被照得雪亮。锣鼓声一响，生产队的人举家出动，方圆三五里地的人也蜂涌而至，黑压压地坐满一场。有的属戏迷，十场八场，场场必到。有不少小伙子属追星一族，奔着漂亮的女演员为睹芳容而来。

       演出的节目，没有统一的主题，形式也是多种多样，是各种类型的大拼盘。有歌舞，歌有独唱、合唱，但最多的是表演唱，如《逛新城》之类，也有各种江南小调；舞蹈都是亦唱亦舞的集体舞，如<<葵花朵朵向太阳 >>。有相声、快板、数来宝、三句半。有既像话剧又像小品的短剧。还有折子戏，家乡流行的是锡剧，内容有现代的，如《双推磨》，也有传统的才子佳人戏，如《珍珠塔》。一场演出起码三个小时，天气很冷，但很少有人中途退场。文化生活贫乏，这样的文化大餐谁也不愿错过。

        每年春节，晒场会有大队组织的荡花船、打莲湘（老家叫玩花船、打莲枪）表演。用竹竿扎成的花船，披上花布，挂上各色绣球花，贴上养眼的年画，顶沿粘上金黄色的灯笼须，头尾插上小彩旗，一个漂亮的花船就成型了。花船开到晒场，锣鼓一响，人群便从四面八方涌来，荡船的姑娘开始舞动花船，船佬大随船头移动，撑篙划桨的也在船两侧撑起来划起来。锣鼓声一停，船佬大和撑篙的象说相声一样进行捧逗。船佬大化妆得滑稽可笑，让人忍俊不禁；捧逗机智幽默，亦诙亦谐，营造出欢快的气氛。一番捧逗引出姑娘们的合唱，唱完一首或几首歌曲，又敲一阵锣鼓，这样循环往复地表演。表演看似单调却被人喜欢，每次表演都一再延长时间。

        打莲湘也很精彩。莲湘用长一米左右，与自来水管差不多粗细的竹杆制成。竹杆缠上红绿纸条，两头打孔穿上铜钱。十多名漂亮的少女，身穿色彩艳丽的服饰，腰扎红绸带，脚登花布鞋，前后左右间开纵向四排，在欢快的乐曲声中开始表演。用的最多的曲子，是著名歌唱家郭兰英演唱的<<拥军秧歌>>（正月里来是新春……）。略施粉黛的水乡少女，满脸挂着甜甜的微笑，个个如出水芙蓉，合着音乐节拍，或上或下，或蹲或站，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用莲湘从头打到脚，上下翻转，尤如龙飞，恰似凤舞。同时，莲湘拍打时铜钱相互撞击发出的清脆的咔嚓声，伴着悠扬的音乐，也悦耳动听。简单的道具，演绎出慑人心魄的表演，真的是大美至简。十里八村赶来观看的乡邻，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晒场上的文化活动，老百姓打心底里喜欢。因为这些活动特别的亲民接地气。那些演出形式，无论是戏曲、江南小调，还是荡花船、打莲湘等，都是经过多少年甚至多少朝代打磨传承下来的。演员是身边人，演的说的唱的，除了传统的内容，也是身边人身边事。荡花船唱的，就是用江南小调填的新词。内容包括春耕生产、拥军优属、移风易俗、新人新事等。如:“春天到了万木皆放青啊，农村气象新，队队迎春耕啊，男和女啊老和少啊个个长精神……”；“生产队里积肥忙，男女老少啊齐上场，鸡叫头遍天未亮，她已拾粪三大框……”；“一更嘛天儿里，月儿挂树梢，青壮年男女们一同上夜校……”；“院里栽了红啊蔷薇，村里有了信用社，好日子越过越美……”等等。这些形式和内容，老百姓喜闻乐见，耳熟能详。你在上面唱，他在下面跟。你在上面哼节奏，他在下面打节拍。自然互动，无隙亲和。在老家生活了二十多年，我有切身体会，草根阶层之于文化生活，合适才是最好，喜欢才能融入，感染才会牵挂和向往。如今，已经很少能看到这些表演，但我仍会时常想起，有时也会对儿孙谈起，由此抒发对故乡的深深眷念。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昔日充满乡土气息、生发出正能量的晒场文体活动，已经成为美好的回忆。但是，我们的人生镌刻着那个年代的印记，我们的情感深深地打着那个年代的烙印。那个清苦却充满乐趣也很纯洁的岁月不会褪色，即使夹杂着难言的困惑和惆怅，也会在我们两鬓如霜时勾起不尽的牵挂，唤起思绪的百般依恋。虽然今天不可能完全复制昨天，但事物都是在否定之否定中螺旋式向前发展的，晒场文化的合理内核在今天乡村文化实践中一定会得到传承和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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