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之巅

晏枥

        弟弟在山东济南当兵，母亲知道我要去看他，特地多给了几百块钱，她知道我平时很节俭，担心我为了省钱给弟弟，一路上苦了自己。

        九十年代初，几乎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简单，那时候人们最大的优点是心态好，对随遇而安的生活很满足，没有奢求，没有攀比，不像当今有些人的心态，钱再多都不能满足，时不时想和人家比个高低。

        我出门时背一大包廉价方便面，那是母亲从隔壁食品厂批发回来，放在家里偶尔当早餐吃的。我从济南到青岛，沿途就吃这种方便面。回家以后，几年时间都不愿意再碰方便面，并且一听说方便面胃里就不舒服。母亲知道了很后悔，早知道自己的儿子那么节俭，就不该买那些方便面放在家里，被我全部拿出去当做旅途中的主食了。

        清晨到达济南火车站，我坐上第一趟公汽来到弟弟所在的驻地。弟弟个子不高，小伙子长得倒蛮帅，部队首长很喜欢他，留在身边当了文书。他表现不错，又热爱学习，部队领导介绍他入了党。弟弟去年春上到济南当兵，春节就没回来过，兄弟俩自小一起长大，从未分开这么久。

        在部队大院门口打了弟弟留给我的电话。弟弟没有亲自接电话，但部队传达消息的速度真快，几分钟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小跑过来——不高的个子，几乎看不到头发的脑袋。一见面，弟弟不好意思地摸着头说昨天才推的“秃子”。看着弟弟的光头，很是好笑，却又高兴，心想弟弟越来越像个军人了，一言一行都透出军人的气质风范。

        母亲给弟弟打过电话，他知道我要来，提前给部队领导请了假。吃过早餐，一起奔泰山而去。

        从济南坐汽车到达一个叫泰安的城市。以前只晓得泰山，以为泰山像我登过的那些小山峰，一条公路通到山脚，再沿着山路登上去就完事，居然还有因泰山而修建的城市，可见泰山非同一般。

        在济南逗留了一些时间，到泰安就不再停留，直接坐车到泰山脚下。听说登泰山都是早上到山脚，爬上去需要一天时间，我们去买门票时，工作人员已经在收拾物品准备关门。他们看我们一眼，用山东普通话提醒抓紧时间赶路，天黑之前到不了山顶是很危险的。

        他们说的没错，沿途没碰上一个爬山的人，只有从山上下来的游客，还有几个挑担子下山的人。听说泰山顶上所有物品都是人工挑上去的，我想这就是山里的挑夫了。

        再走一段，下山的人也看不到了，山路上只留下我们两个孤独的行者。本来时间很紧张，看到沿路的石刻，我还是忍不住停下来仔细观摩。我背着一个旅行包，登山路上很热，我和弟弟都把外衣脱下来放进包里，还有他的军帽。装了这些物品，这个包变得沉甸甸的，兄弟俩为抢着背这个包争得面红耳赤，都怕对方累着了。弟弟脑筋一转，说他不喜欢看石刻，就让他背着包慢慢往山上走，我看完石刻再跑步赶上来。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为了照顾我看石刻，弟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背夫”。

        中天门有个卖饮料的摊点，弟弟问我喝不喝果汁，我看那个果汁不便宜，就说不喜欢喝甜的，给他买了一杯，从包里拿出“健力宝”瓶子装的白开水。弟弟边喝边说这个果汁是冰的，很好喝。我心想好喝你就喝吧，反正我就喝白开水，能省一点是一点，走的时候尽量多留些钱给他。

        到南天门，天开始变黑，再往上走，凉风袭人。山顶有个摆摊子出租大衣的人，走近一看是个当兵的，估计是这山上的，弟弟问他认不认识湖北当阳的一个老乡。那个当兵的马上对远处的另一个人喊，让他把弟弟说的人找过来。那人得令，跑步前进。

        很快，一个穿空军地勤服的小伙子跑过来。弟弟和他以前并不认识，只是听家乡的战友说有个老乡，在新兵连一起训练结束就分到泰山顶上当雷达兵了。

        两个素未谋面的战友，仅凭一套军装，一口熟悉的乡音，在高高的泰山顶上，紧紧地握手，拥抱在一起。那个场景令我至今难忘，感慨唏嘘。

        他们两个像久别的亲人，手拉着手走进营地。进门给我们一人倒上一杯水，马上出去安排吃饭。出租大衣的军人过来，手里拿着两件大衣，说山上晚上很冷，让我们赶快穿上。我们看他也穿着一件大衣，突然发现浑身冰凉。他自我介绍是襄樊人，也算是湖北老乡了，老乡见老乡，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听他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我早听说过，在外面当兵的人，几年才回一次家乡，偶尔遇见一个老乡，就有见到亲人的感觉，更何况在这云海茫茫的泰山极顶，突然来了两个老乡，他仿佛觉得我们不是从山下爬上来的，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说了一会话，去安排吃饭的当阳老乡过来，连同襄樊的湖北老乡，四个人一起来到餐馆。那时候泰山顶上几乎看不到餐馆，因为山上所有物品都是靠人挑上来的，到泰山来的游客也养成了习惯，都自己把吃的背上来，我们也在山脚买了一些食品带上来了。能在餐馆里吃饭，怕是最高级别的待遇，因为整个泰山顶上，这里好像是唯一的一家餐馆。

喝的是泰山顶上最高档的泰山特曲，吃的是餐馆里看家的菜。所谓看家的菜，就是老板把留在家里所有菜都端出来了。山顶的餐馆不能和山下比，每一点材料都是人工挑上来的，一盘菜只有一小点，炒多了老板卖不起。四个人喝了两瓶酒，桌子上的菜全吃光了，老乡让老板加菜，老板说所有的菜都炒过一遍了。弟弟的战友让他把炒过的菜再炒一遍，老板说有两样菜已经没有了。弟弟的战友说把现有的菜炒一样炒两盘，问题不是解决了吗。

老板炒菜端上，襄樊的战友又拿来两瓶酒，说老乡来了，这两瓶酒代表他的心意。我们说第二天还要起床看日出，喝这么多酒怎么能行？两个战友同时发话，说人一辈子能有几次在泰山顶上喝酒，要喝就喝个四季发财，一醉方休。他们还说今天喝的是泰山特曲，酒不喝好对不起酒瓶上的“泰山”两个字。话说到这份上，我和弟弟也清楚，他们在这山顶上待了一年多就遇上这两老乡，这顿酒不喝尽兴，对不起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句话。

四瓶酒喝光了，他们带我们住进部队的招待所。他们也歪歪倒倒了，把我们送进去就返回营地休息。

天没亮，外面就有了吵吵嚷嚷的声音，估摸是等着看日出的人，我们赶紧起床。虽是九月，泰山顶上的早晨如初春一样寒冷，难怪说泰山下面四季分明，山顶三季如春，冬如玉。

天蒙蒙亮，看日出的人已经密密麻麻占领了各个有利地形，每人身上穿一件军大衣，就像一群打仗占领山头的解放军战士。弟弟把我推上一块巨大的石头，我再把他拉上去，那里似乎算得上一个最佳的位置。

天空渐渐明亮起来，没有看到太阳，首先看清楚的是一张张人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着清一色的军大衣，从大衣领子中露出来的是一张张不同的脸，让人想起一支着装统一的杂牌部队。所有人的相似之处就是一律望着东方，脸上充满期待。也许这一刻，每个人的心灵都踏上了一片净土，不管平时想什么，做过什么，这个时刻，这个地点，九九归一，都凝望着期待着。

看过许多描写泰山日出的文字，无不宏伟壮观，气象万千。但那天早上的太阳并不壮观，也不华丽，如同一个普通的圆球悄悄升起，那样单纯，那样朴实。感觉它好辛苦，好疲倦，在涌动的云海中艰难地，缓缓地，沉重地升起来。我突然怜惜起这颗古老的太阳，不知它为什么如此疲惫，如此沉重，甚至憔悴不堪……

然而太阳毕竟是太阳，这颗不知道升起过多少次的太阳，哪怕带着倦意，带着疲乏，也带着它的使命升起来了。浮出云海那一刻，它像对云海说：“谢谢你们！虽然我如此疲惫，还是感谢你们把我托起来！”然后它用尽全身力气，迅速上升，越来越快——它的光焰照亮了整个大地，映红所有人们的脸庞。

看着一张张红艳艳的激动万分的脸，我想问他们是否看到了太阳挣出云海时的艰难，在它升上云层的那一刻，满怀感激地对云海说的那声谢谢。那是多么博大的胸怀啊，身为天地万物之长的太阳都懂得感恩，更何况人呢！

登泰山而小天下，可我看到的不单单是天下的渺小，还有太阳的娇小。初出云海的太阳，就像场上的足球，让我产生跑过去踢它一脚的想法。这和平地上看到的日出景象大不相同——平地上升起的太阳，大而近，泰山顶上的日出，小而远。

泰山顶上观日出，我想象的是一片雄浑壮观，气势万千的景象，没想到它一开始的出现是如此的娇小，甚至是渺小，然而正是这种谦虚的渺小，才显出了它普照万物的伟大。

太阳出来，大地苏醒，人们也苏醒了。我脱掉大衣，让太阳的光辉尽情沐浴在身上，我感到了太阳的温暖，同时也没忘记，太阳出来之前是这件军大衣给了我温暖，是弟弟的战友给了我温暖，老乡给了我温暖。

弟弟的战友来了，揉着惺忪的眼睛连说对不起，昨晚喝多了，没赶上陪我们看日出，他的这份真诚倒让我们不好意思起来。泰山顶上的雷达兵，一个月才多少津贴，昨天那一顿怕吃掉他半年的薪水吧。

弟弟的战友说，山顶的冬季很长，所谓的“冬如玉”，就是长达150天的结冰期。我们问他在山顶上冷不冷，他说已经习惯，没感觉太冷。

这次在泰山顶上看到了日出，也感受了老乡见老乡的似火热情。下山的时候，高高升上天空的太阳一直照耀着我们，伴着我们同行。在我眼里，除了那颗太阳，还有弟弟战友那张真诚的笑脸。

2017年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