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窥新加坡》（三）：港台腔

尹君子

        对于我这个从小就说普通话的人来说，方言一直被我视为“二等语言”，说方言的人似乎代表着土气和落后，只有方言向普通话学习的份儿，断无普通话向方言学习的理儿。改革开放后，一曲《万里长城永不倒》才让我对粤语这个广东方言刮目相看。即便如此，我依然对说话带港台腔的人有些反感，总觉得是装腔作势，甚至是“娘娘腔”。特别是前几年多如牛毛的电信诈骗，让我对港台腔的反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有一次，我对着电话那一端的港台腔破口大骂，他居然和我对骂起来，真真是气煞人也！

        直到在新加坡生活一周之后，我才蓦然发现，其实港台腔一点都不难听，有时甚至比我的普通话更美更动听，那轻声细语中的抑扬顿挫，如盛夏的凉风拂过你的耳根，尤其是我听到的最多的那三个词，“扫蕊”、“三刻又”和“谢谢你门”。

刚进新加坡海关，我第一次领教了新加坡的港台腔。那个戴眼镜的海关小伙子特意叮嘱我，“你的护照虽然是2017年6月底到期，但是一般每个国家都会要求提前半年换新护照，你回去后要记得马上换护照，否则会很麻烦的”。

说实话，我当时几乎受宠若惊了。入关的人那么多，他是对每一位护照快到期的外国人都如此关照呢？还是看在我来自伟大中国的面子上？还是看在与我同是华人同根同祖的份上？ 我是个很容易被感动的人，连忙撇着港台腔说了好几个“谢谢”，同时心想，如果这段话出现在电话里，恐怕又是一场对骂了。

新加坡政府提倡的中文是简化字和普通话，你看《联合早报》就是简化字。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新加坡不是和台湾穿一条裤子吗？怎么不用繁体字呢？新加坡地铁上经常听到标准的普通话播音，“如果您发现可疑的人或物品……”，这似乎表明，新加坡还是愿意和大陆走得更近一些。

如果你以为这就可以无障碍交流了，那就大错特错了。普通话的港台腔不是障碍，障碍来自对同一个词句的不同表述和不同理解

在商场里，我看到一个陌生的服装品牌，我问“这是一个什么品牌？”

如果在中国，我相信所有的售货员都会告诉我，这是一个英国名牌，高档、做工精致，在国外很有名等等，然后向我推荐。而这位新加坡售货员热情地告诉我，“这个品牌来自英国，它有两种风格，一种是韩国风格，一种是英国风格”，然后没有了，微笑着看着我。

我想重新再问一遍，却突然发现不会表述了，只好咽了两口唾沫，说了声“谢谢”，悻悻而去。心里嘟囔：新加坡人真土，老子看重的是不是名牌，你看重的是什么风格，难怪我的普通话和你的港台腔说不到一块！

还有港台腔的英语呢。有一天，一位60多岁的华人老妇在骂街，边走边对着路上的外国人——主要是西洋人和印度人——破口大骂，一口一个“fuck you”，边骂边往地上吐唾沫。不过，人们好像知道她精神不正常，所以没人搭理她，倒是我看了半天热闹。

离开新加坡那一天，我在免税店最后一次领教了港台腔的魅力。那个穿长袖衬衫、西裤领带的小伙子一口温柔的港台腔，在向我推荐了几款产品之后，他很快就试探出了我心仪的款式和价位，马上郑重推荐了另一款，的确令我满意。看我感到满意，他立刻不失时机地表示今天可以打折，虽然折扣不多，但是“是我偷偷打给你的哦”，给你一个掏钱还占了便宜的美妙感觉。

我心里很清楚，这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职业卖手，他的热情和彬彬有礼的目的是你口袋里的钞票，但你不得不承认，这港台腔让你很受用，丝毫没有和骗子打交道的感觉。我顺口夸了他一句，“你很会做生意啊”

谁知他很认真地回答我：“我哪里是会做生意，因为我也曾经是顾客，我了解顾客的满意是最重要的，我的服务就是要让顾客满意，这是我的职责。”

虽然他不急不慢地把“职责”说成了“急节”，但我依然听懂了“这是我的职责”，这时，港台腔没有丝毫障碍。

我问他烟酒在什么地方？他马上说：“就在旁边，我带您过去”。然后把我引到烟酒店门口，微微鞠躬，做了个请的手势，“祝您购物愉快”。

直到今天，我多次回味这段话，用港台腔一遍遍地在脑海里模仿，试图和在电话里与我对骂的港台腔进行比对，却怎么也联不到一起；如果用普通话说，反倒让我感觉像是念台词，透着那么几分虚情假意。

带着对港台腔的美好记忆，我登上了返程的飞机。由于新郑机场大雾，我们不得不在厦门滞留一夜，拉我们去酒店的大巴司机是个光头，衬衫西裤，看得出来是按“急节”着装的。

第二天早上，光头司机又来拉我们去机场，就在我们准备登上大巴车的时候，光头司机却不知为何与一位清洁工吵了起来。你肯定能想到，他们吵架也是港台腔，除了嗓门大点，和我在新加坡听到的港台腔几乎一模一样。

几句之后，争执很快升级成为对骂，就像我和骗子在电话里对骂一样。

光头司机骂道：“操你妈的逼，活该你这么大年纪还扫马路”；清洁工骂道：“操你妈的逼，我孙子都比你大”。我保证一个字都没改动。

刹那间，我的记忆被唤醒了，多么熟悉的味道，还是那个配方，还是那个腔调。换了用普通话，也不过多了几分清晰，少了几分婉转。我赶紧转过脸去，连看热闹的心情都没有，好像是我在骂街一样无地自容。

回到洛阳后，我的普通话似乎也变了，尤其在公共场合，变得不会高声说话了，还动不动就轻声说“请”、“对不起”、“谢谢”，特别是“谢谢”还带着一点港台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