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苍 野茫茫

晏枥

        十二年前，我所在的国税局篮球队在宜昌市国税系统拿了冠军，单位领导很高兴，奖励全体队员到内蒙古草原旅游。

        我们一行十多个人，旅行社专门为我们配了一辆车，还有一位导游。篮球队长辉哥，人长得帅，喜欢和女士开玩笑。导游是个典型的蒙古族姑娘，长相里透出游牧民族的粗犷豪放。辉哥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没有，辉哥问她愿不愿意做他女朋友，导游说没有问题。几天的行程，导游边挽着辉哥的胳膊，边给我们做讲解，他们两个人，也成了茫茫大草原上的一道风景。

        导游和司机在呼和浩特火车站接我们，上车后直接往草原深处驶去。行出市区，天地逐渐开阔，四处都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我们问导游怎么看不到草原，她说翻过那座山就可以看见草原了。

        汽车翻过的那座山，导游介绍是阴山的一部分。我知道，阴山又名大青山，坐落在内蒙古高原，横亘千里。提起阴山，好多人都会想起北朝民歌《敕勒歌》。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翻过阴山后，我们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也看到了一群群的牛羊，虽然有古诗里说的天苍苍，野茫茫，但没有看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

        快到旅游地点，导游给我们讲解蒙古族人敬酒的习俗。主人给客人敬酒，客人若是推推让让，会被认为瞧不起主人，不愿以诚相待。客人应随即接住酒杯，用无名指蘸酒，向天、向地、向火炉方向点一下，以示敬奉天、地、火神。不会喝酒，不用勉强自己，让酒沾上嘴唇就行了。

        辉哥是我们的队长，我们一致推举他当代表接受主人的敬酒，下车后，他果然不辱使命，把这一套礼节完成得天衣无缝。我们都笑辉哥可以做蒙古人的女婿了，辉哥说他愿意做蒙古人的女婿，哪个姑娘能接受他呢——故意问导游愿不愿意，导游羞涩一笑，默不作声。

        敬过酒，休息片刻，导游说带我们去骑马。一听说骑马，我心中痒痒起来——去年我专门跟西安的朋友学过骑马，练的非常勤奋，半个月时间技术突飞猛进。后来我又在老家的河边养了两匹马，每天在河滩上纵马狂奔，骑术大有长进。

        骑马的地点在公路边两百米外，离我们住的蒙古包也不远。导游说，本来安排第二天带我们去骑马，看看天气尚早，就改在今天了。

        场地上散放着很多马匹，那些马没有拴在什么地方，都听话的立在那里。看见那些马身材矮小，没有我在西安骑过的马高大雄壮，有些失望。一起来的同事一人骑上一匹上路了，我还站在原地。管理马匹的牧人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他们的马太小，担心跑不快。

        他问我是不是会骑马，我说是的。他从马群中牵出一匹身材健壮的马，把缰绳递给我，说这匹马保证让我满意。我接过缰绳，一只手抓住马鞍上的铁环，轻轻一跃，飞身上马。牧人见我不用踩踏马镫直接跃上马背，知道我不是吹牛皮。

        马儿小跑几步赶上行走的马队，任我怎么驱赶它都不肯跑了。我不停地抱怨，说今天真是上当了，骑上一匹不会跑的马，真是憋屈。

        我们这个马队由一个骑马的牧人带着，我发牢骚的时候，他骑在马上若有所思，好像也在观察，看我是不是真的会骑马。走到一片开阔地，四周除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我们这个马队，再也看不到其他行人和马匹。牧人骑马到我跟前，很礼貌地让我下马。

        我听他的，下马并把缰绳交给他。他也把自己那匹马的缰绳交给我，轻松跃上我刚才骑的马背，用手一提缰绳，双脚磕一下马肚子，顷刻间，那匹马像飞一样奔跑在茫茫草原上。跑过一段，牧人转马回身朝我们这边跑来。刚才一连串的动作，就像对马施了什么魔法，这匹马瞬时从温柔型变成狂野型，这也让我相信，专门为我挑出这匹马的牧人没有骗我，果真是一匹快马。

        牧人下马把缰绳交个我，嘱咐我一定要小心，这匹马已经被他激活了，并且提醒我起步时一定注意，别看蒙古马个子小，启动速度不一般呢！

        我亲眼见过那匹马的奔跑速度，上马前，特地把头上的帽子调整一下，把帽檐朝向脑后。上马挽缰，像那个牧人一样提起缰绳，磕碰马肚。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匹马箭一般飞了出去。前面是茫茫草原，耳边是呼呼风声，回头再看，我们的马队已经缩成一小团了。

        那匹马真的好听话，让它跑，它就拼命地跑。一带缰绳，就停下来。侧拉缰绳，它就掉头。再次提起缰绳，它又玩命似的朝马队的方向跑去。跑到马队边上，牧人问我过不过瘾，我一边大声说“过瘾”，一边泪流满面——在快速奔跑的马背上，我的眼睛被风吹得眼泪直流。

        我问牧人能不能再跑一次，牧人让我尽管跑，这匹马本身就好动，有几天没让它狂奔了，也和我一样憋屈着呢。我调转马头，再一次向草原纵深处跑去。

        这一趟，我调整了姿势，没有了开始的紧张，一边纵马狂奔，一边欣赏这一片美丽的草原。夕阳西下，草原上灰蒙蒙一片，草地开始发黄。才九月中旬，草原的冬季来得早，这个时节，牧草已经停止了生长，而且那些牧草一律都很短小，像被牛羊啃过，又像被刀割过，稀稀疏疏，满目苍夷。遥望马前，天地雄阔，一片苍茫，大有《敕勒歌》中天苍苍，野茫茫的壮观景象，却又万籁无声，草短叶黄，找不到丝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痕迹。

        下马回营，同事皆羡我。甚至有人打诨，说我这样骑马，一百块太少，直接给人家一千。我理解他们的失落，要是把我换成他们，出同样的钱，自己悠悠慢走，人家一马当先绝尘而去，我也会羡慕嫉妒恨的。

        第二天，导游带我们来到一座山上，山上有一个巨大的敖包。导游给我们讲解敖包的作用，而我们更关心敖包相会的故事。导游一路上满足辉哥的要求，挽着他的胳膊上山，来到敖包面前，突然把手从辉哥胳膊里面抽出。我们问她为什么不挽着辉哥了，我们正等着看他们敖包相会的好戏呢。导游严肃起来，说敖包是蒙古人祭神许愿的地方，在这里不能再开玩笑，所有说出的话都要当真的。

我们明白了，这个蒙古族姑娘虽然活泼大方，但开玩笑也有她的限度，对一个陌生的朋友她可以做到真诚，对于她们自己的神，又是那么的虔诚。

       

　　看完敖包，导游说今天在这里没有地方去了，本来安排这天骑马，昨天来得早已经骑过，她让我们自由活动，按时赶到吃午餐就行。

听她说起骑马，我想反正没事，打算叫上几个人再去骑马。他们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说我昨天一个人骑马飞跑还没有过足瘾吗？只有一个同事有点兴趣，答应和我一同过去。

半路上，一个牧人骑着一匹马，后面还牵上两匹。他问我们是不是去骑马，我问他骑一次多少钱，他说十五块。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天导游带我们骑马的地方每个人出了一百块，现在这个牧人只收十五块，谁知道那个女导游吃了我们多少回扣，心里笑着说辉哥只能和她闹着玩好了，要是真做了她们家女婿，不把兄弟们坑死才怪呢！

牧人告诉我，他刚送两个客人到敖包回来，他家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们要是想骑马，跟他走一段路，很快就到了。跟他一起到那里是为了让我知道他住在哪里，骑马结束后方便把马送回他家。

我很兴奋，问牧人十五块钱是不是可以随便骑。他说是真的，但只要骑上去了，觉得不会骑马上就下来，仍然要收十五块。我问他可以骑到什么地方，他说随便骑到哪里，他的马认得回家的路，马和人都不会跑丢的。

我和同事一人骑上一匹马。

之前我对牧人说，让他给我一匹最快的马。听我说自己骑马技术不错，将信将疑把他坐下那匹马给了我。交过缰绳后他还在夸耀他这匹马真的很能跑，是成吉思汗战马的后代。

同事知道我骑马的速度，一上马就让牧人拉住他的马，怕他的马跟在我后面飞跑起来，他控制不住。牧人照办，拉着他那匹马在原地转圈。

这匹马真的很能跑。我沿着昨天骑马的那条路一口气跑了足足十来里，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马儿继续狂奔，开始喘着粗气，我想让它慢下来，它似乎没有慢跑的习惯，只管撒开四蹄一直飞奔。将近午时，太阳照着衰草萋萋的草原，草原上下起伏，望不到边。寂静的旷野中，除了奔跑的马蹄声，就是马儿的呼吸声。望着野旷天低的远处，知道再怎么跑下去都不会到达草原尽头，于是勒住缰绳，下马休息。那匹马似乎懂得我在心疼它，用马头和脖子轻轻摩擦我的胳膊，向我表示友好的谢意。

跑了这么久，马的肚带也松了，我先不管他，牵着马沿着回去的路走上一段，再把马肚子上的皮带扣紧，一腾身跨上马背。那匹马很聪明，知道我有意让它休息一会养精蓄锐，见我重新跨马提缰，它又撒开四蹄，快速奔跑起来。

途中，一个牧人悠闲骑马而过，居然坐在马背上竖起大拇指夸我“好汉！”被一个真正的蒙古人称作“好汉”，我心中的骄傲油然而生，干脆踩蹬站起，任由马背在我胯下如波涛般汹涌起伏……

眼看到了牧人家边，马也丝毫没有减速，继续往前奔跑，不管怎么我使劲勒缰绳，它也不肯停下来。牧人听见马蹄声，骑上一匹马赶上我们，那匹马才调转马头跟着它的主人一起回去。

牧人心疼极了，他说刚才骑马找过一段路，不知道我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我要给他骑马的钱，他说我那位同事已经给了他三十块，但是……他说我今天把他的马骑得太辛苦。我也知道，那匹马浑身都湿淋淋的像从水中捞出来一样，刚才一阵明显是跑疯了，根本不想停下来。他的意思是让我给他加一点钱，我问他加多少，他说出一个让我吃惊不小的数字：

“十块钱。”

我很爽快地给了他。牧人很感激，带我参观他屋子旁边的草场，他骄傲地向我介绍，自己这片草场是整个牧区独一无二的。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片草场用铁丝网围得严严实实，恐怕一只野兔也别想进去。

那是一片丰茂的草场，牧草差不多有半人高。我问他是不是专门种的草，他说就是这块地上的原生牧草，圈起来让它们自由生长，留着冬天放牧。那一片草地确实丰美喜人，一阵风吹过来，倒下一片，风吹过去，倒下的那片又直起来，前面的那片又倒下去……

从昨天来到这片大草原，一直以为“天苍苍，野茫茫”是真的，“风吹草低见牛羊”只不过是诗人美好的梦想，看见这片原生态的牧草，才相信那曾经是一个美好的现实存在过。

古诗里面的“天苍苍，野茫茫”，用浩浩的笔调写景，是为后面的诗句布置背景，“风吹草低见牛羊”才是画龙点睛之笔。感谢牧人保存下来的这片原始草场，让我找到了古诗中完美的意境。

离开那片草场，看见高高的苍穹，浩大的草原，依然是一片天苍苍，野茫茫，但我心中呈现的画面，却有了风吹草低见牛羊……

2017年1月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