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吻终成永别

无患子

在夕阳的霞光里，她的微笑是那么甜美。此景，此人，还有此情，好像只有电影中才有过的画面，美得让我感觉这是在做梦。忍不住地望着她那迷人的酒窝，我醉了，醉得有些眩……

       清水是一个南北火车来往的小站，有一分支通往戈壁的卫星发射基地，这个戈壁滩中的小站也就显得格外的热闹。清水是一个小镇，除了驻扎着我们的部队外，还有许多的老百姓做着各式各样的小生意。

        新兵团结束了，在教导大队又经过几个月的医疗培训，我终于来到别人梦寐以求的小站，由于我读过卫校，人长得比较灵气，讨人喜欢。一到单位便把我分到了卫生室的门诊上。带我临床实习的是一位医学经验很丰富的中尉，平时门诊除了治疗部队的人员外，还收治了周围许多老百姓的病号。收费很便宜，医疗设施也很好，所以门诊在老百姓心中的口碑很不错。有时我们还常常收到一些病人家属送来的鸡蛋和土特产。盛情难却，这些东西推辞不掉，也就只好收下，这也不算是违反部队的纪律。

       一天早晨，门诊来了一母女。女孩苍白的脸上淌着汗，嘴唇变得青紫，紧皱着眉头，一只手紧紧捂着肚子。我连忙招呼着母女俩坐下，叫她们等一等，因为中尉正好有急事出去了，我到门诊不久是没有处方权的，所以只好让她们等着。“医生，求求你快帮我的闺女看看吧，她痛得受不住了。”女孩的母亲着急地求助着我，此时女孩不停地呻吟着，“妈，我的肚子好痛啊……”
        望着女孩痛苦的样子，我的心里也很着急，中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管他了，救人要紧。
        我让女孩躺在门诊的治疗床上，在她母亲的帮助下，为她作详细的检查。手指在她洁白的腹部按触着，并不停地询问着她的发病起因时间。当我的手指触按在麦氏点处时，突然一松手指，那女孩就呻吟得更厉害，对了，这是急性阑尾炎的症状。在当兵前我曾遇见过几例这样的病患，都轻松的治愈，这一点也难不倒我。于是我自作主张给女孩开了处方，解痉镇痛，消炎补液。并告诉她母亲先作保守治疗，在门诊打点滴观察一下病情，如果一天后病情仍不见减退或加重，那么就得去两百多公里远的五一三医院做手术切除。听了我的话，她母亲连连点头，一声一个拜托。
        就这样，女孩在门诊里留下来输液观察，到了下午，疼痛终于减轻了许多，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嘴唇也恢复了少女应有的红润。在治疗过程中，我知道了她叫李毅，比我小两岁，十七岁了。她老家是祁连山那边的，初中毕业就和父母出来在清水这个小站上开了一家小面馆。李毅长得有点像南方的女孩，很清秀，一头齐耳的黑发让她显得更加的活泼清纯，微笑时脸上一侧，总是浅露出一个让人怜爱的小酒窝来。我笑问她为什么只有一个酒窝，她总是调皮地回答我，“因为我只有一半快乐呀！”呵呵，那刻她清澈的眼眸里透散出如水的温柔，瞧得我不由把目光移向别处，她的笑容总是很让人陶醉。
       中尉回来了，看到我轻车熟路不急不忙的处理病人的病情，他笑了笑，“真没想到你还挺老练的，很好，以后一些简单的病人就交给你处理好了，只不过你小子别给我出什么差错，要不然叫你吃不下兜着走。”
        “哈哈，行啊，这些常见病对于我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拍着胸脯我显然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接下来的个多星期里，李毅仍一人天天来到我们的门诊输液，她的病也就一天比一天的好转。从此我们之间的话语也多了起来。她在和我说话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挥舞着双手，完全忘却了手上还扎着输液的针头。她给我讲述孩提时的趣事，描绘着家乡祁连山上的白雪是如何的美丽。还有村子旁边的那片白桦林里发生过很多的故事。在没有病人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来到输液室陪着她聊天。有时她输着液睡着了，我也会呆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她。看着熟睡中她娇弱的样子，我心里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怜爱，那是一种没有亵渎的情感，是一个少男情窦初开的心恋。在甜睡中的她偶尔会咯咯地笑几声，我知道她在梦着幸福的事儿，或是童年的趣事。也正因为她纯真的微笑，我的心弦就似被什么触摸以后不复平静。我明白，我有些喜欢上她了。
        就这样，我天天沉浸在这幸福的默恋中。多么希望时光从此停留，让我默默陪着她天长地久。靠在窗前我望了望院子里挂满杏儿的枝条，心中不由涌上一种说不岀的忧伤。我已明白心里的渴望让我失去了往日的快乐，已明白这个叫李毅的女孩渐渐占据了我的心头。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很快，一个星期过去了，李毅的病已经痊愈，一脸的阳光让人看上去就能感觉到她的青春活力。她要回到小餐馆去，临走之时，她跑到了我的门诊；“净哥哥，谢谢你，我会常来看你的。你也一定要记得来我家玩啊。”望着小丫头远去的背影，我的心一下子好像失去了什么一样隐隐作痛。我真想追上去告诉她我的心事，真想让她明白，在她身后有一个傻傻的我在为她牵挂……
        一连好多天没有见到她的人，偶尔翻着她的病历，看到她的名字，我的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每次路过门诊观察室的门口，我会忍不住地往里张望，曾经她躺过的那张床总是引起我对那些日子回想。走廊里，院子中，我似乎还能听到她天真的笑声。院子里的杏子有些泛黄了，可我的心倍感的忧伤，是见不着她的落寞。
        早早吃过晚饭，满怀心事地走在小站的街道上。不知不觉来到了她对我曾提起过的小店门前。然而店门紧闭着，门上挂着的那把锁，让我的心无比的失落。店前的地面上铺满了一层厚厚的落叶。我明白，店子已有好几天没有开门了。问了问临近的一个老人，他告诉我，李毅的爷爷前几天刚刚去逝，他们全家都己回去奔丧，可能要十几天才能回来。丢了魂的我没有沿着来时的路回部队。两条铁轨向戈壁深处延伸着，戈壁中的石砾在夕阳下闪烁着晶莹的寒光，一簇簇零星的骆驼刺点缀着这荒寂的戈壁。时不时有一只孤身单影的小蜥蜴冒出来，在沙堆里寻觅着什么？忧伤忡忡的我走在这条望不到头的铁轨间，双目如戈壁中的黄昏这般迷茫……
        夜幕笼罩着窗外，军营中的熄灯号响过后，整个营房一片寂静，失眠了，在黑暗中我拉开窗帘坐在了窗前，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的夜空，一轮弯月又惹岀了我的思念。毅儿你也在望着这轮明月吗？你是否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此时此刻在为你牵肠挂肚，为你相思落泪？毅儿，你又是否知道原本单瘦的我，在这心绪纠结的日子里吃不下东西，又为你瘦了许多？多情的我心已很苦涩，看不到你的人，也听不到你的笑声，唯有这漫长的深夜伴着我。越想起越心痛，手捧着久伴我的口琴，望着那轮清冷的明月，紧拧眉心的我不由吹起了让人倍感伤心的《梁祝》来，在这无人聆听我心思的夜晚，我泪流满面忘情地吹奏着忧伤的旋律……想你的心又有谁知？
      《梁祝》的旋律在营房的空旷里飘荡，凄凉的心声不经意地惊醒了院子那边的营长，营长在我的门外已经驻足了许久，终于耐不住地敲了我的门，敲门声让我好似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我连忙拉亮灯把门打开。“小净，你想家了吧？”营长望着泪水浸红眼的我并没有责备。“你的口琴吹得真好听，我刚才在门外听了好久，只不过太悲伤了点。小净啊，你人长得不错，又多才多艺，还有上次你为我们单位写的那篇论文，我忘了告诉你获得了基地干部科的第一名。你是我们单位士兵中最有潜质的一个，明年基层排长提干考试的名额首先会优先你，千万不要有什么情绪影响了你的前途啊。”听了营长推诚置腹的话，我无语地点了点头。
        又有好几次，我总是忍不住来到小面馆的门前，而每一次都让我失望。我多么希望看不到门上的那把锁啊，哪怕门半掩着我心里也会好过点，就这样我仍在这没有了头绪的日子里等待着……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正往门诊部那边走，隔很远就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诊室外面，是李毅！我差点高兴得惊呼起来。那不是我这些天来日夜思念的人儿吗？
       “毅儿，你还记得我呀。”毅儿的名字一叫出口，我心里也感到莫名的奇怪，因为我想都没有想过会如此亲昵的称呼她。
       “净哥哥，你让毅儿等了你好久哦，看这给你捎来的牛肉拉面都快凉了。我知道你肯定又没吃早餐。对吗？”她一脸的微笑，特别是她那一侧的小酒窝让我看了很着迷。“这是我亲自为你做的牛肉拉面，你快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在部队里我因为不习惯面粉类的食物，所以我很少吃早餐，那几天和她闲聊中，她知道了我这一不良习惯，当时她听了很着急，“亏你自己还是医生呢，不吃早餐会影响你的健康，易得胆结石的，我有个表姐常常不吃早餐，最后得了严重的胆结石和肝结石，每次痛得她连死的心都有了，你不吃早餐怎么行啊。”听着她关切的话语，我的心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温暖得让我赶紧转过身，擦掉差点溢出眼眶的泪……
        门诊室里静悄悄的，“净哥哥，你怎么瘦了？”毅儿望着我轻声地问。
        “嗯……”心里埋藏的苦让我说不出话来，低着头强忍着感动的泪水，一口一口品尝着她为我亲手做的拉面，而她坐在我的对面，用那千般柔情的目光默默地看着我……

        自从李毅回来后，我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快乐，我们的交往也越来越频繁了，每天早晨，她仍经常把变着花样的早餐送到门诊来，惹来了营里战友们对我的羡慕。每到星期天空闲时，我也常常跑到她的小餐馆里去，看着她那双巧手怎样把一堆面粉变成一根根柔细的面条来。她揉面的样子常常让我看得入迷，有我在一旁陪伴，她总是默默的不作声，从她的眼里我己读出了她那少女般的羞涩，读懂了一种对我无尽温馨的柔情，她把对我的情感一点点揉入了那洁白的面团中，看到她的额头已冒出微微的汗珠，我连忙跑到餐厅前拿来餐巾纸为她轻轻擦拭。那刻她美丽的脸一下变得通红，如一朵娇艳羞涩的玫瑰花，更令我心里涌上一种对她的疼爱。她的父母无意遇见了这一幕，两个老人都会心地笑了。
       从此，我在这个温暖的小餐馆里，在毅儿耐心的帮助下，学会了做包子，包水饺。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对方的两个字，可我们都已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得出，看得出这份纯真的情感。我们的灵魂早已交融在一起了，在彼此的心里许下了一生不变的诺言。
       有好些日子，傍晚太阳西下时，我俩相约在戈壁中的铁轨上见面。一同去看戈壁地平线上那轮鲜红的落日，看那一簇簇生机勃勃的骆驼刺，还有鸟儿夜宿的那片沙枣林。她揺摇晃晃地走在悠长的铁轨上，我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如面团那样柔嫩，感受着她手中的温柔。就这样我托着她的手，让她在铁轨上慢慢走着……我知道她也在享受着这种无声的幸福。我的手是她心里的依靠，有了我的依靠，她可以走得更远更稳。有了我的依靠，她就不会从铁轨上掉下来。在夕阳的霞光里，她的微笑是那么甜美。此景，此人，此心，还有此情，好像只有电影中才有过的画面，美得让我感觉这是在做梦。忍不住地望着她那迷人的酒窝，我醉了，醉得有些眩……
        “小净，听说你和这里一个女孩恋爱了，对吗？”营长把我叫到他的房里问我。
        “没有啊，我只是喜欢而已。”面对营长的严肃我不敢说出心里的真心话来。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义务兵是不准在部队驻地恋爱的。这一点你也应该很清楚，你是我们营里最优秀的士兵，你不能让大家受到负面影响，你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啊！如果你考上了基层排长或转为了志愿军，再谈女朋友我也会支持你的，你可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捅了娄子，知道吗？”
        “嗯，我知道。”老营长的关切让我既感动又难受。
        一连好多天我再也没去小餐馆了，每次看到她来，我便躲在房里，让战友骗她，说我出去了。站在窗口后面，我偷偷地望着她无可奈何离去的背影，心里总是很痛很痛。她低着头，手里端着早餐，一边走着一边还不时地回头眺望着门诊室。躲在门诊室里的我已经泪流满面，为什么？为什么我这般难过？
        有一天，我和营长去团里办事，来到了基地。这是一个戈壁滩中的城市，也是我们最出名的航天城。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营长要我到街上去逛一逛。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来到了一个书店里，挑了一本路遥写的《平凡的世界》和一本贾平凹著的《废都》。然后又来到了一条开满小商铺的市场里，在一个生活用品的小商铺前我停了下来。一个精美的发夹吸引着我的目光，通体透亮的发夹上镶了一只美丽的蝴蝶。我想这只发夹若是佩在毅儿的头上，一定很美很美。“这只发夹卖给我吧。”做生意的是一个俏丽的小姑娘。
        “ 呵呵，你真有眼光，这只发夹确实很漂亮，是送给女朋友吧？我还介绍你买一样东西，她肯定很喜欢。”小姑娘边说边掏出了一把小木梳来，“这是檀香木做的，你闻闻很香哩。”
        我接过木梳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真的很香，檀香的香味我最熟悉不过了。木梳是手工制作的，很秀美，一面刻着两只小鸳鸯，另一面刻着两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不正是我此刻心里所想的吗？于是两样东西我都买了下来，让小姑娘帮我细心包好。
        回到了营里，我迫不及待地请了假，来到了小餐馆。“毅儿，你还好吗？”毅儿正揉着面，听到了我的声音，一抬头，她的眼里一下子红了，一句话都没说便跑到后面的卫生间里去了。我在卫生间的门外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抽泣声。“毅儿，你开开门呀，我给你带来了两样好东西。”
        “你的人影都没了，我还要你的东西做什么？”满怀委屈的她哭得更伤心。听到她的哭声，我的心好似被什么抽了一样很痛很痛，是我伤害了她，是我的自私让她伤心，我不应该那样躲着她。我默默地站在卫生间外面无语了，心里的痛让我叹了叹气。
里面的她停止了哭泣，终于把门打开。她脸上的泪水还没有擦干，望着她那楚楚可怜的脸儿，我忍不住地把她拥入怀中，任她的小拳头怎样轻打着我胸口，我就是不放手。我要让我心爱的毅儿不再忧伤，让我心爱的毅儿倾听着我的心声。“毅儿，我爱你，我喜欢你，你知道吗？我每次躲在房里望着你失望的样子，我心真的好难受，你能明白我心中的苦吗？”
       怀里的她安静了，她用哭红了的眼望着我。“净哥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那些天里你干嘛躲着我？你知道我有多伤心么？一次次满怀希望去找你，而你让我一次次的失望而回，我以为你从此再也不和我好了。”
        “怎么会呢？你永远是我的毅儿，你是我生活里的希望，没有你的日子我无法想象。你知道吗，部队有部队的纪律，士兵是不能在驻地恋爱的，你要等我，等我考上军校或者转为志愿军再在一起好吗？只要五年就够了。”
        “净哥哥，我愿意等，不论等多久，毅儿都会为你等待。毅儿今生今世都是你的人。”她笑了，笑容里多了一份醇厚的深情。“净哥哥，你快放开我，你看我的手把你的衣服弄得到处是面粉哦。”
        第二天中午，她走过门诊室前，头上那只精美的蝴蝶夹，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的美丽。我知道她是特意来戴给我看的，虽然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但我俩各自会意的笑容，已溶入到了对方的心里……

        十月了，大西北的冬季要比南方提前一些日子到来。院子里的那棵老杏树早已变得光秃秃了，冷冷的西北风在戈壁中刮起，总会扬起漫天黄沙。一群闲游在戈壁中的羊儿在空旷里嬉闹追逐着，我真不知道它们的快乐从何而来。
        和毅儿的故事还在继续着，为了不影响工作，我们收敛了许多。在她再三的叮嘱下我慢慢习惯了部队的早餐。几天见一次面让我们心中多了一些牵挂，在这种相思缠绵的日子里，我坚持每天晚上写日记，在日记里记下了每时每刻对她的思念，在日记里落下了我忧伤时的泪迹。我知道她也正和我一样，同样在承受着相思之苦。苦中又含着一半半甜蜜，这种甜蜜让我们茶饭不思，让我们彼此温暖。
        如果这种漫长的等待只有短短的三四年，最苦最累我们也会等待下去，因为这种等待的结果是幸福的。我们都在向往着未来，为了美好的心愿，我又捧起了书本，准备明年读军校的考试，而她在我默默的深情下，也变得更加美丽迷人。原本活泼开朗的她变得成熟了，成熟里有许多是对我的温柔。她的眼眸似一汪清澈的泉水，这一汪脉脉含情的泉水，让我心里少了许多莫名的烦乱。在这种幸福等待中，我俩都在企盼，来年杏子黄了的季节。
        然而，命运似乎在作弄着我。也许前世我作的孽，结的罪果太多，老天要让我今生经受痛不欲生的折磨，要让我一生一世的美好遭受破灭。若真的有因果报应，那么我宁愿老天把所有的罪让我一个人承受。就算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吭一声，不会叫一声苦。可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老天成心要让我心如刀割，成心让我跌入苦海中挣扎不得，比死还难受。
        那天上午，我正好有点事来到小镇的街上。又有好几天不见了毅儿，心中的惦记让我不由又来到了小餐馆里。李毅的父母见到我很高兴，告诉我毅儿在她的卧室里。我来到了她的卧室，卧室陈设很简洁，一张小床靠着墙边，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上铺着一个绘满碎花的床单，显得格外温馨。在一侧蚊帐钩上挂着一串精致的风铃，随手拨去，便是一阵阵动听清脆的铃声。墙壁上贴着一张《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的图片。翁美玲扮演的蓉儿样子很调皮很可爱，不过现实中翁美玲因抑郁自杀的结局，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嘿，毅儿，你在干什么？”毅儿坐在窗口的书桌前，背对着我，手里在摆弄着一样东西，似乎在想着什么，全然不知我的到来。
        “啊，净哥哥是你呀，吓了我一跳。”当她转过身来时，我看清了她手中拿着的是我送给她的那把檀香木梳。在她的书桌上还放着一本厚厚的日记。
        “毅儿，你也写日记么？快让我看看。”说完我伸手向她的日记抓去。
        “不行，这是我的秘密。”她很快把日记紧紧抱入怀中。
        “算了吧，我今天不看你的日记还不行吗？相信总会有一天我会看到的。”我向她扮了一个鬼脸。
        “净哥哥，我们好久没有去那片沙枣林了，今晚你能陪我去吗？我好想看看戈壁中的那轮明月，好想和你牵手的感觉。”毅儿撒娇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行啊，不过我得看看今晚营里是不是有事，如果没事我一定陪你去。”
        “你可要记得带上你的口琴哦，我好喜欢听你吹的那些曲子。”
        “没问题，今晚一定把我所有会的曲子吹给你听，只要我的毅儿开心，就算要我趴在地上学狗狗叫都行。”说完我做了一个滑稽的样子给她看，逗得她呵呵直笑。
        “你叫呀，你叫呀，我倒想看净哥你学狗叫的样子。”她用手拍打着我胸口，撒娇地嚷嚷，那娇美令我陶醉的眼神好像是在摄我的魂。用手捧着她俏丽的脸蛋，顺了顺她额前的头发。美啊，美得我的心都快化了。
        “毅儿，不行啊，如果我学狗狗叫，被你父母听到，他们会笑话我的。乖，今晚吃了饭，到老地方等我，记得哦！”
        “好的，我在老地方等你。”从毅儿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种对我恋恋不舍的情感来……
        很庆幸，营里晚上没有什么活动，吃过晚饭，我便向营长打了声招呼，说我去会一个老乡。营长笑了笑，交待我要在熄灯号之前赶回。我笑着说了一声；“主任你放心，我保证熄灯前赶回。”
        夕阳还在戈壁滩的地平线上，照得西边晚霞满天，这一美景让我不由惊叹。两条铁轨在傍晚时分又恢复了平静，风细了，有点清冷，我知道十月戈壁的夜里气温会更低，所以我特意穿了一件军大衣。满怀欣喜的我一路小跑，终于来到往日我们每次相约的地方。隔老远我就看见了毅儿的身影，她站在铁轨中间跺着脚，搓着手，穿着红棉袄，一条浅蓝色的毛巾围在脖子上，猛然瞧见让我只想笑，“嘿嘿，你这身打扮真像张艺谋电影中的那个‘秋菊’了。”
        “你还说我呢？你刚才穿着大衣从那头跑来，我还以为你是俺村的傻二楞呢？傻乎乎，胖乎乎的样子，呵呵！”她的笑总是那般可亲。
        与往常一样，她习惯地把手放在我的手中，又调皮地在铁轨上走着走着……
        这里是我俩的天堂，在这个无人扰乱的世外桃源里，我们大声呼喊，呼喊出心中的苦闷，我们忘情地对着旷野里大声喊着对方的名字，让戈壁的空气，石砾，骆驼刺，还有那片沙枣林为我们记下爱的印迹。在戈壁中，在黄昏的恋曲里，我们开怀的笑着，哭着，我抱起她疯狂地旋转着。转得我们分不清了彼此，转得天老地荒，转得爱乱情迷。夕阳的霞辉里，我们两个累得软软瘫倒在沙砾堆中，骆驼刺旁，沙枣林前……
        我们静躺在沙砾上，仰望天空，夜色渐渐来临，砰砰心跳也慢慢平息，毅儿静静地偎在我身旁，听着我用口琴为她吹奏的曲子。世界此刻在悠然的琴声中变得很乖的宁静。她闭着眼，完全陶醉了，沉浸在每一首动听的琴声里。当我无意又吹奏起《梁祝》时，忧伤的旋律一下充满了这个无声的世界。我吹着口琴，深情地凝望毅儿，忽然发现她微闭的眼角里，悄然滑落着一行清泪……
        “净哥哥，你喜欢毅儿什么？能告诉我吗？”她泛着泪花轻轻地问我。
        “让我怎么对你说呢？从我俩相识的那一刻起，你的笑容，你的声音，还有你的影子都已深深烙在我的心里，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你开心时我也感到快乐，你流泪时我的心也会随着痛。牵着你的手，只想相握永远，不想放开，总是担心放开后，你会消失得让我再也找不着。我很珍惜我们这一生的情缘，很珍惜有你相伴的日子。毅儿，我会永远好好待你的，相信我，我会用行动来证明对你的诺言。”我把毅儿的手握放在胸前，口里呵着热气不停地搓揉着，想温暖毅儿冻冷了的双手。
        “嗯，净哥哥，毅儿我好幸福，这一辈子有你的相伴，我什么都不需要了。”钻在我的军大衣里，毅儿的脸有些烫，黑暗里我感觉到了她的羞涩。在我紧紧相拥中，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净哥哥，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的眼睛，你的眼睛里有一种牵动着我的忧伤。这种忧伤让我一见到就难以忘记，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你的孤单，看到了一种让我心酸的落寞。也许就是这感觉令我有了想关心你，想了解你的冲动。记得吗我们刚相识时，我毎天为你去送早餐，在那时我心里就慢慢爱上了你，我只想让你开心一点，幸福一点，你那么优秀，我不敢对你有什么奢望，也不曾想过你会喜欢我，如果不是那次你送给我发夹和梳子，我只会就那样永远怀着对你的爱，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回到老家去，净哥哥，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突然到来时，我的心有多高兴啊，高兴得让我不争气的流下泪来。你能理解我当时的苦么？”
        “毅儿，别说了，我明白，明白你对我的感情，都怪我不好，让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轻抚着毅儿的脸，为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痕。望着怀中的她，让我忍不住俯下头去亲吻着她的额头，她的鼻梁，还有她柔润的嘴唇……
        当我们的双唇轻碰在一起时，我们都同时闭上了眼，两颗火热的心终于交融在沸腾的爱河中，心里的紧张，让我们的初吻显得那么生涩，那么不自然……
        怀中的她紧紧环抱着我，她痴迷在我们的热吻中，双唇久久不想离去……
        夜色里的我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忘却了十月寒冬里的清冷，就这样缠绵在令我们销魂的热吻中……
        “哎哟，净哥哥，我的腿在抽筋，好疼！”毅儿突然挣开我的怀抱坐了起来，用手不停地捏着小腿，一脸痛得难受的样子。
        “可能是受寒了吧，来！让我帮你捏捏。”我不停搓揉着她的小腿，直到小腿僵硬的肌肉松驰下来。“好了，不痛了吧？”
       “嗯，好多了。”毅儿朝我笑了笑。
        “我们回去吧，等下部队快响熄灯号了。”我用指头刮了刮她的鼻梁。
“好吧，不过你要背我到那见面的地方，好吗？”她调皮的样子真让我疼爱。
        在回去的铁路上，我背着她，她身上披着我的军大衣，朦胧的月光中，我小心地走在铁轨的中间，生怕让枕木把我绊倒，西北风还在轻轻地吹着，此时的我一点也不感觉到冷，背着她，心里老是在回想起我俩热吻的甜蜜。毅儿双手紧紧抱着我的肩膀，好像怕我丢了她似的。走了好久，她没有说一句话，也许是太累了吧，她睡着了。突然，我的脖子后衣领里，感觉有一种温温液体滴在里面。让我的颈后湿了……
        “毅儿，你哭了吗？”我不由的问了一声。
        “净哥哥，我是高兴呀，在你的背上我感觉到很幸福很幸福，我真想你就这样背着我一直走下去，我多么希望这条铁路无尽头啊！这样我会幸福一辈子。”毅儿在流着眼泪。
        “呵呵，丫头你想把我累死吗？就算哥哥有这份心，可也没有那份力哦。”我笑着逗了逗她。
        “净哥哥，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次在一起呢？”
        “傻丫头，我保证今后每一个星期都带你来这里，好不？”
“嗯，那我就等着下个礼拜再和你来这看落日了。”
        在卿卿我我的闲聊中，我们不知不觉地来到相约的地方。熄灯号快响了，我得赶紧回部队。在铁轨上我又亲吻了她，“毅儿，你回去要小心点，天黑别摔跤哦，我不能送你了。记得下个礼拜我们再来这里见面，你要好好保重你自己啊。”
        “知道啦，净哥哥，你放心吧，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在这里分别，毅儿有父母照顾，你就多为自己操点心吧。你快回去，等会营里关了大门看你怎么进去，呵呵”
        “那好吧，我先走了，再见！毅儿。”于是我又一路小跑向部队方向赶去，走了好远，我忍不住地回头望了望。
        只见那条铁路上，有个模糊的影子久久呆站在那里，向我挥舞着手中的围巾……

        第二天早晨，我刚一来到门诊，就听到小镇街上响起了警车的呼啸声，那种警笛声在告诉人们有重大的事发生了，警笛声来自毅儿小餐馆的方向，我全身不由打了一个冷颤，有一种莫名的痛从心底突袭而来，是惊慌？是恐惧，还是……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不祥的事将笼罩着我……
        没隔多久，一个令我伤心欲绝的噩耗传来，李毅死了，是被人用石头砸在后脑勺致命的，在她身下流了一大片血，死的时候，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听到这个噩耗，我的眼一下子黑了，喉咙里有一团血腥涌了上来，我毫无知觉地一头栽倒在门诊室的外面……
        当我醒来时，已躺在了输液室的病床上，手上在输着液，周围站着我的老营长和几个军警，营长在喊着我的名字，“小净终于醒了，你知道吗？你已经昏迷了好几个钟头，真让我担心啊！”那时那刻痛苦又涌上了我的心头，痛伤了的脑海里全是毅儿的影子。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我要去见毅儿，我要毅儿……口中失去理智地大声叫着毅儿的名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让我的泪水如决了堤，想挣扎起来拔掉手上的针头，可是身边有几个高大的军警用手按住了我。
        “小净啊，你难道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营长心痛地对我说，“这几个军警是来向你调查李毅的情况，希望你冷静下来，配合他们的调查，据李毅的父母说，昨晚李毅和你约会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她死在离家千多米的戈壁中，你有嫌疑的证据啊！”
听了营长的话，我渐渐安静了下来，心里的痛依旧，我失语了，胸口堵得说不出话，目光变得呆滞，周围的人影也越来越模糊。而我的脑海中全是毅儿那甜美的笑容，还有那头上的蝴蝶发夹仍是那么漂亮。看到她我笑了，笑得那么沧桑，笑得那么癫狂，笑得让房里的人感到惊慌，营长连忙叫来医生，给我打了一针肌注，不知什么时候，我又迷迷糊糊沉睡了过去。
        一连几天，我在不吃不喝中昏睡着，手臂上的输液针，为我不停地输着维持生命的能量，战友们轮流地陪护着我，在我耳边放着一个微型的收录机，里面全是我平时喜欢听的歌。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飘起了雪花，在雪花中，那棵光秃秃的杏子树更显得无比孤寂。我醒了，在战友的帮助下，慢慢走到了窗前，这棵杏子树见证了我和毅儿相识的一幕，它能读解我这伤痛不已的心，也只有它才能明白毅儿在我心里有多重要。
        “小净，告诉你一个消息，那个害死李毅的凶手查到了，一个铁管处的士兵。河北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尾随着你们后面，看到了你们约会时的一切。当你和李毅分手回营里后，他挟持了李毅，威胁她，如果不和他发生关系，就把你俩的事说出去。李毅不同意，接着他就拖着李毅往戈壁深处跑，想强奸她。李毅边反抗边大声喊救命，他慌了，于是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砸在李毅的后脑勺上。李毅在和他对抗时，手里扯下了他军大衣上的一粒扣子，还有他的身上沾了李毅的血迹。那晚他是在熄灯号响后归队的，所以很快被军警找出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点也没有轻松起来。我知道是自己的爱让她失去了年轻的生命，罪孽深重压得让我抬不起头来。好多个深夜，我常常躲在被子里痛哭，我不能将她忘记，忘不了她每天早晨给我送牛肉面的情景，忘不了当初我躲在房里望着她那一走一回头的背影，我忘不了她在卫生间的哭泣声，忘不了她戴着蝴蝶发夹走过门诊的美丽，戈壁中的初吻让我伤心如刀割，还有她那在我背上幸福流泪的情景总是令我泪眼迷离。铁轨中她在黑夜里对我挥舞着那条围巾，这一最后永别的模糊影像，从此就钉刻在我的情感心页上，背负终生。
        又过了一星期，有人给我捎来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李毅的遗物，一张半截碎花床单包裹着两本日记，一串风铃，还有那把檀香木梳。当我翻到底层时，一只带着一丝血迹的蝴蝶发夹映入我的眼里，发夹上还缠着几根秀发，我又哭了，哭得全身在发抖，我知道，知道这是毅留给我最后的纪念，这是我一辈子难以忘却的记忆。来人说这是李毅父母托他交给我的，他还告诉我，李毅的父母说我是一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要我振作起来，今后的日子还长着，要我坚强地走下去 。他们要走了，她父母忍受不了这一打击，临走时，两个老人觉得没有什么东西送给我，于是他们就把毅儿的一些心爱之物给我捎了过来，说这里面有毅儿的灵魂。是的，这些对于我来说比任何东西还要重要，什么考军校，转什么志愿军这都是我曾对毅儿许下的诺言，如今毅儿没了，这一切在我面前只不过是过往云烟。要回去!我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我要带着毅儿的灵魂回家，让她看看她曾向往的江南风景，看看我家乡的一山一水。毅儿，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我要你一直陪伴着……
        第二年的春天，在我再三的要求下，调离了那个让我伤痕累累的清水小站，来到了一个更偏僻更荒凉的点号，这个点号在戈壁的最深处。在那里度过了我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段日子，我选择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面对着一群陌生的人，如一只迷了路受了伤的野狼，独自吞噬着时时淌血不愈的伤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