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我的父亲》</b></h3><div>(2016.12.12)</div><div> </div><div> 父亲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一个苦命的人,磨苦了一辈子,还没等享上儿孙的福就去了。是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弯了他的脊梁,累坏了他五脏六府。76岁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油尽灯残的老父亲,在与病魔缠斗了几十年后,省下了床头的半袋养气,一动不动地把枯如柴蒿的躯体留在了我的怀中。</div><div> 父亲走了,我哭了。但没有哭得太久。因为我知道,那是父亲的苦尽了,难脱了。</div><div> 常听人说,人在坟上,财在门上。也许是风水的缘故,从我爷爷至我这辈三代单传。爷爷是个命大的人,当过保长,又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乡约,吃了一辈子的轻巧饭,家里的赃活累活就没怎么干过,奶奶活脱脱做了他一辈子的苦力和老妈子。父亲是民国二十二年生人,在家行一,后面四个妹妹。和父亲一样,她们都是苦命人。听说父亲小时也上过几天学,不知为何还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辍学了。父亲儿時有没有故事,我不得而知。反正,从我记事起,就没有听过爷爷奶奶讲父亲的故事。也许,父亲小时候真就没什么故事。在他还未成年的时候,爷爷就将家庭的重担下放给了父亲,十五、六岁时就已承担起了一家人的生计,除了种田、背柴,农闲时就跟着村里的成年人,到南坪赶烟厂,下中坝背盐、吆脚,为一家人的柴米油盐操心劳力。尤其是吆脚的活计最挣人,二百来斤的驮子,一个人扛过齐肩的畜背,才不成为别人的累赘,才有人带着你上路。父亲的病根就是打那時落下的。</div><div> 父亲成年后,和村里的同龄人一样,娶妻生子,立门立户。盘大了五个儿女,送走了两个老人,责任和义务没落下一样。印象中父亲就没有笑过,兴许是给生活的担子压的,心里苦,笑不出来。</div><div> 因为父亲老实、厚道,人又正直,责任制前被村里人推选为生产队副队长,几上几下,陪了几任一把手。因为没有文化,又缺少心计,父亲的政治前途也就只做到副队长。在父亲任职的那些年,村里的大事基本上轮不上他管,但全村人种什么、什么时间种,由那些人干那些活,还是他说了算。说白了,他就是一工头,领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劳力,今天南山锄草、明天北坡收割、后天晒场打碾,还要不断地盘算着后面的日子后面的活。由于那时村里穷,家里更穷,没人买的起手表,干活中休晚放,估摸时间一是看太阳,二是看肚子饿的程度。父亲干起活来从不省力气,只愁把眼前的活干不完,也不晓得让大家休息。因此,村里人私下给父亲起了个不雅也不算丢人的外号,叫“炒炒饭”。炒炒饭虽不是白米细面做的啥好吃的,但在当时的村子里,家境好的人才吃得起,一顿炒炒饭要费两顿饭的面。因为炒炒饭吃了经饿、背事, 村里人才拿这个外号比喻父亲的作风。父亲在村子里,也算是有威信的人,人们尊重他,不因他村干部的身份,而是他的人品。父亲身上的许多特质,让我终生受益。他从不以关糸亲疏分好赖,也不以个人好恶判是非;好人不欺,恶人不怕;公家的便宜不占,邻里的好处不拿。责任制的时候分地,其他干部都挑好地给自家,父亲却专挑二、三等地给自家。后来母亲埋怨多了,父亲说出了他的盘算:一来好地少,要的人多,咱不合适跟人家争;二来咱家娃多口多,差一点的地,可以多分一点,等娃们长大了,劳力多了,把地平整平整,再培培肥,不就可以多打粮少挨饿嘛!</div><div> 父亲这辈子除了手艺活没干过外,赃活、累活、苦活一样没落下。体力活到也不在话下,最难的是生活紧张时期,一家九口人,生产队里辛辛苦苦干一年,分回的粮食,好的年分也要缺二、三个月的口粮,差的年分,麦子、早洋芋还没熟就断粮了。连夜到刘家坪、范坝背粮就成了常事。到了年终决算的时侯,看着人家分粮分钱,我家经常性短欠,一年四季磨到头,还要欠生产队的钱。我上初中、高中那会,都是住校,两到三周回一次家背粮饭,中间短缺部分都要父亲往学校送,20多里路,往往学生还在上早操,父亲已将沉沉的一背粮饭、柴火送到了学校。俗话说,一分钱难倒一个英雄汉,我上学的书本费、学杂费几乎全是东挪西凑借来的,一向怕求人的父亲,这一艰巨的任务,他无论如何是无法完成的。母亲为了不让我辍学,只好走东家窜西家,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借钱,有时为凑几元,最多一、二十元钱,都要把整个寨子跑个遍。</div><div> 高二那年,伴我多年的玩疾复发,半学期的课落下了,人生第一次高考名落孙山。落弟后的我,满心愧疚,在家思过几天后,吆着咱家那头毛驴,带上几个半大孩子进了林,扯细辛、拉竹子,编背斗、编笼子,过起了野居生活。十多天后满载而归,也让父母知道他们的娃不是四体不勤的书呆子。暑假很快过去,五中的老师传来了一中补习班招生的消息,按我的高考成绩,可以不用测试直接入学。从内心讲,我渴望进入文县的第一学府,继续学习,可又不忍心再让父母受苦受累,操心劳力为我这个已近成年男丁眉头深锁,愁肠百结。于是暗下决心,要么去当兵、要么就在家务农,继承父母的衣钵,还能减轻父母的负担。为此,和父拧了好久,想去又觉得没脸去,闷闷不乐无精打彩地干了一段时间的农活,还是被父母连骂带劝地撵进了学校。第二年终于如愿以偿地考取了,虽然只是个中专,也算是对父母、对自己有了个交待。当我把考取的消息告诉父母的时候,母亲激动地哭了好久,父亲的脸上却少有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此刻,我知道,父亲的心里是甜甜的,是骄傲的,幸福的,自豪的!因为,和我同时考取的志清是我们村几百年来破天荒跳出农门的人。这个新闻也着实在家乡山山沟沟里传扬了好一阵子,因为同年考中的同乡子弟仅三个人,尚沟就占了两个。后来听五中的学弟们讲,当年的师长常拿我们的事迹激励他们上进。</div><div> 上农校的三年,是父母更累更难的日子,五、六百元不是个小数,也不知道父母有多少个长夜愁肠无助,有多少个酷暑寒天挥汗如雨!我知道,我就是她们生命的全部,她们快乐地累着、苦着,充满希望!终于,当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又酥又甜的点心捧给母亲,打开一瓶块八钱的瓶装酒和父亲对酌的时候,她们嘴上虽嗔怪我乱化钱,心里的那个甜已经消弥了曾经所有的苦难!</div><div> 父亲母亲的幸福仅仅是精神层面的,也可以说是虚无飘渺的。唯一让他们感到安慰的是,他们竭尽所能变不可能为可能,让我这个农家孩子跳出农门,改变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成家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和同龄同类的年轻人一样,要为自己的前程奋斗,为孩子的成长操心,为本不宽裕的生活打拚,能为父母提供的经济支持是微乎其微的,劳力支援更是身不由己的。由于家境原因,妹妹们都没有完成学业,小时还可以给父母搭把手,洗衣做饭干农活,减轻一点父母的劳累。妹妹们长大后都有了自己的家,为各自的生计奔波,只能偶尔去家帮帮忙。因此,随着父母一天天老去,体力一天不如一天,他们生活的担子并没有因儿女的长大成人而减轻,反而更加艰难!</div><div> 父亲年少担纲,积劳成疾,久治不愈,身体每况逾下,六十岁以后,家里的重体力活已基本不能再干。每到冬春季,咳嗽、气喘逾加严重,白天只能做一些放牛、拾粪,喂鸡喂猪的活计,晚上睡觉不能平躺,枕头厚度是常人的几倍,整宿整宿地半躺着,那姿式看着就让人心疼。为此,我常为自己的无能而自责,不能给父母好一点生活环境,不能彻底根除父亲的病痛,更不能让年迈的同样多病的母亲不再 佝偻着身体,步履蹒跚地在田间地头劳作。</div><div> 父亲到了七十岁左右,就已基本告别了农事活动,生命的轨迹就已限定在村卫生所和县城的医院之间,小病村医治,大病住院治,一年四季中除了夏天身体好些外,其他三个季节基本不离药,西药、中药、打吊针轮换着来,身体越淘越虚,毫无抵抗力而言,轻微的受凉或冬天外面的冷空气一刺激,就会犯病,起初是慢性支气管炎、心率不齐,到后来发展为肺心病。再后来,犯病的频率更高了,常常彻夜难眠,呼吸困难,大口大口地喘气,肺功能抵近衰竭。在历经数次危重抢救后,O八年的冬天父亲永远地离开了人世,离开了相依为命的老伴,离开了或远或近儿孙们,独自去到了另一个世界,陪伴生前并不喜欢的他的父亲我的爷爷。</div><div> 父亲去了八年,这八年来,每当我想起他或在逢年过节、清明扫暮的时候,内心都会升腾起一种负罪感,一种愧为人子的自惭,让我良心不安!逝者已矣!我知道,弥补父亲最好办法就是让母亲的晚年少些寂寞,少些病痛,多些舒心。我和我的家人都在为这个目标努力地做着做着……</div><div> 而今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我,虽然早已明白生死由命,富贵天成的道理,但我还是要虔诚的祈祷上苍,赐予我苦命的母亲再多些时日,好让她的不孝儿少一些亏欠,多一些弥补。好让父亲在见到母亲的时候,看着她竖起大拇指,笑意盈盈地说:你的儿不错!</div><div> 父亲没有显赫的功绩,不会名垂青史;也没有留下丰厚的遗产,让他的儿女们坐享其成。但他的坚韧,他的担当和厚重,如同家乡虽薄但却不吝付出的土壤,滋养着他的儿孙。父亲,您在那边还好吗?您的儿子想您了!</div>